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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狼吃肉來狗吃屎

  入夜,宵禁中的泉州城靜悄悄的。


  城東南一座不起眼的客棧後院里,七司六營各佔了幾間房,橫七豎八地睡下了。不時有人翻身或者發幾聲清喉嚨的乾咳,顯然沒睡著的人還不少。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這年頭沒有旅遊之說,縱然是修行人,也多半一輩子蝸居一地,少有走南闖北的。


  七司兩百二十幾人,其中絕大多數,此前都從未離開過江南東道,眼下睡在離家千里的陌生客棧里,難免輾轉反側。


  院子一角的一間通鋪大屋裡,陣修程荃縮在大床一頭,盡量不挨著一旁那位渾身冒著汗臭的中年胖子。


  糊了紙的窗子,透不進多少星光,屋子裡極暗,什麼都看不清。程荃盯著唯一有些亮光窗戶,想象著現在的越州城裡會是什麼模樣。


  今夜是陽夜,頭頂沒有邪月,越州也沒有宵禁,該是一片燈紅酒綠吧。投醪河上的畫舫里,不知有多少香艷綺迷。


  幾日前走出越州時,程荃還躊躇滿志,眼下卻有些動搖。這趟真的來對了嗎?明明日子還過得下去,為何要來趟這灘渾水,豬狗一般擠在這破客棧的大通鋪上,圖什麼呢?


  他今年已經二十有七,爹娘還在時,為他張羅過幾門婚事,只是前後進門的三個新媳婦,全都病死了,沒一個能挨過半年。從此再沒有哪個媒婆願為他家牽線,附近未出閣的大姑娘,提起他程荃的名字,都要嚇得花容失色……爹爹擔心程家絕後,得了心病過世,娘也緊跟著去了。


  程荃怕客死他鄉,更怕他程家真的就在他這裡絕了后。


  可那夜在望江樓上,見識了詩曲招靈的異象,由此晉陞了修士之後,程荃心底有個塵封多年的夢,在蠢蠢欲動。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時,曾夢想著做個叱吒沙場的將軍……他央求爹爹送他去修行,可天姥書院的入門試太難,他壓根沒有機會通過。


  於是他退而求其次,想著再不濟,也要做個來去自如的遊俠。可當他遍訪名師,學成了妙之又妙的陣玄,卻發現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遊俠兒,只活在戲文里。


  二十七歲,還停留在練氣境界,這輩子於修行上,已經不抱太大指望了。他只想憑著陣玄本事,混口飯吃,假如能掙足銀子,買個過得去的女人延續香火,就已經知足了。


  可是,當希望的星火在心底重新燃起,哪怕再微弱,也難視而不見。從望江樓回去的那天夜裡,程荃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收拾行囊,辭退下人,鎖上宅院,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在揚帆南下的大船上,他被傳說中的七司步爺召見時,小心謹慎地表達了自己願意效忠的想法,又不失時機的表達了自己精於陣玄的本事。


  大運河畔,他被歸入七司白營,歸花道士鄧小閑統領——鄧小閑與他年紀相仿,又很好說話。


  之後六營團戰,程荃竭力表現,幾乎把平生所學都使了出來。步爺顯然留意到他了,後來還專門找他說過勉勵的話。


  明明都很好,為什麼心裡總有些惴惴不安呢?

  程荃輕輕嘆了口氣。


  或許是這聲嘆息,勾起的共鳴,身旁的中年胖子突然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回去越州。」


  程荃聽得心中悲涼,他少時為了報考天姥書院,頗念了幾年書,此時突然想起當年最喜歡的一句,輕聲道:「男兒當死於邊野,馬革裹屍……」時隔多年,身處異地,才明白這句話有多少分量。


  「我是圖名利來的,死了就什麼都撈不著咯。」胖子實惠得很,他所說的,大概也是七司大多數人的想法。


  程荃訕然一笑,正要再說什麼,只聽見外頭有些動靜。


  不一會兒便有人喊:「七司眾人聽令,出來領兵刃了!」


  是步爺的聲音!


  程荃一股腦兒爬了起來,匆匆扎進衣帶,蹬上鞋子,便跟著人群跑了出去。


  院子里不知何時點起了火把,幾位兵卒拉著幾輛板車進來。


  步爺親手把板車上蓋著的油布掀開,塵土騰起,眾人一時都看傻了眼。


  「我說步爺!這……是弄錯了吧?」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子一臉驚愕地問道。


  程荃認得那女人,是越州玄修世家洛家的姑娘,以前很不起眼的一個女人,因為入伙七司早,眼下已貴為統領。


  「錯了嗎?」那邊步爺問趕車進來的兵卒。那兵卒被他問得一臉尷尬。


  「沒弄錯!」步爺自問又自答,指著車上面目可疑的這堆東西道:「這就是七閩道都指揮使宋尹廷宋大人給各位準備的兵刃防具,大家自己挑一挑,有趁手的就拿著,別浪費了!」


  程荃腰間插著七十二枚乾坤釘用作布陣,除此之外,並不需要別的兵器。但他不想表現出對這些兵刃嗤之以鼻的情緒,緊跟在人群里,隨手翻弄著板車上的物件。


  「這是打發叫花子呢?」這一回說話的,是程荃的頂頭上司,白營統領鄧小閑。


  程荃聽得一驚,偷偷朝步爺看去,見他沒有發怒的意思,心說傳言果然沒錯:咱白營統領鄧小閑與步爺的交情非比尋常。


  「哪兒那麼多廢話!瞧得上就挑兩樣,瞧不上就滾蛋!」步爺語氣帶笑,看樣子心情不錯。


  程荃覺得,他今日去見都指揮使,準是要到了不少好處,要不然只憑這些破爛,不至於這麼高興。


  那邊鄧小閑聽了這句,居然真的「滾蛋」了。步爺也沒攔著他。


  其餘人沒有花道士那麼驕橫,都老老實實地挑了一遍。還真有人挑到湊合能用的刀劍和甲衣了。


  程荃運氣也不錯,撈到一套皮甲,抖落抖落塵土,看樣子還能用。他一個陣修,用不上這個,但是這皮甲看著挺氣派,又是民間不能買賣的軍資,因此算是個不小的收穫。


  哪怕收藏著也是好的,將來解甲歸田了,掛在屋裡給後人看看,也好知道老子當年是個上過戰陣的將軍。想到這裡,程荃不免有些得意。雖然將軍這個稱號,與他八竿子也打不著。


  兩百多人沒多久就把板車清空了,垃圾扔了一地。押貨的兵卒拉著板車走了,眾人都回去繼續睡。


  程荃躺在床上,聽見胖子在嘀咕:「拿這些破爛糊弄咱們,分明是瞧不起咱們七司啊……」


  隔著幾個身位,有人附和道:「我手都癢了,步爺什麼時候讓咱打一場,讓這些南蠻,見識見識咱們越州男兒。」


  「說得沒錯。狼吃肉,狗吃屎,想讓人家瞧得起,還得手底下見真章。」程荃心中恨恨的,思鄉之情,不知不覺中淡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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