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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且怒且悲且狂哉

  衛家小姐天天往投醪河邊跑,金鵬鳥也沒有閑著。


  她化為原形時可大可小,正好在越州四處巡弋,小半天時間就能檢視方圓百里。


  可是,那位最後曾經出現在越州的老祖宗,根本沒有留下絲毫線索。這樣過了幾天,金鵬鳥便沒心思再細找下去。


  老祖宗神行天下,說不定早去了別處,弄得不好已經回了東海。金鵬鳥覺得自己這樣漫無目的地找尋,根本是在浪費時間。


  那晚她直愣愣挨了小姐一腳,被踢得暈頭轉向,還算是輕的,回去之後又被嚴刑逼供,最後屈打成招,說自己確實知道這門婚事,本以為小姐會就此罷休,誰料招了之後反而被打得更慘。


  她身上傷痕纍纍,飛在天上都覺得翅膀疼,就對那個書生心生怨恨。


  就是這份怨恨,讓她在明知尋找老祖宗無望后,暗中做了一些調查。她多方打探,又利用了祝家的一些眼線,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自己白白挨打的原因。


  當衛家小姐,從她這裡聽說,這書生的婚約對象不是自己,而是汴京的一位大官之女時,表情精彩極了。


  金鵬鳥站在一旁,偷偷留意著小姐,心說這說你該知道,我是真的被冤枉了吧?


  可憐她心裡還懷著期待,就被「啪」的一聲,搧了一個重重的耳光,又被一腳踹倒在地。


  「明明沒有這樁婚事,你那天為什麼要說自己知道的?!」


  看著小姐一臉怒容,金鵬鳥嚇得動都不敢動,心說自己果然做的不對,轉念一想又覺得明明是小姐拿拳腳逼著她承認的。她當然不敢還嘴,只是躺在地上不動,等著小姐的氣頭過去。


  小姐恨恨地說道:「這書生實在可惡!竟然把我唬得信以為真了!」


  金鵬鳥見狀,心裡暗暗高興,忍不住探頭道:「小姐,我這就去殺了他吧?」


  她這一次陪著小姐來神州,大概真是流年不利,這句理所當然的提議,竟然又換來一頓毒打。


  「殺殺殺!成天就知道打打殺殺!你和那個大鬧天宮的孫猴子還有什麼兩樣?!不給你點教訓,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衛家小姐一邊罵,一邊踢打。


  金鵬鳥蜷縮著身子生生挨打,似乎腦子都被打糊塗了。她明明記得小姐對那孫猴子連連誇讚的,怎麼今天又轉了性子。


  衛家小姐打得累了,坐回椅子上,看著屋頂發獃,過了一會兒,突然笑道:「他把我誤當成別人,我就將計就計來捉弄他,這樣才算禮尚往來!」


  她做了這個打算之後,就越想越覺得有趣,第二天早早等在了投醪河邊,要捉弄那個書生,可是書生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把她的好心情全給耽誤了。


  這還不算什麼,臨近傍晚時,有隻信天翁過來報信,說蘭亭夏集將至,越州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東海來信招小姐速速回去。


  這樣一來,不能好好捉弄這書生也就算了,連孫猴子的故事都聽不完了!


  衛家小姐一氣之下,就跑到了這書生的住處,朝著緊閉的木門喝道:


  「說書的!你死哪兒去了?!」


  ……


  ……


  步安大搖大擺地從鄧小閑屋裡出來,朝著「余家千金」的背影喊道:「你叫我幹嘛?是想通了,來退婚來了嗎?」


  在他身後,鄧小閑和游平聽得一愣,心說這個瓷娃娃似的女孩兒,竟然是步安未過門的娘子不成;張瞎子則側著腦袋站在一旁。


  步安說了這句氣話,便冷冷地看著「余家千金」,他本以為對方會再嘲諷回來,誰料這小女孩兒臉上的怒氣漸漸消失,竟然嘻嘻一笑,說了一句他怎麼也想不到的話。


  「對啊!就是來退婚的。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衛家小姐盯著步安的眼睛,饒有興緻地留意著他的神情變化。


  步安微微一愣,語氣頓時平和下來,好言好語道:「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


  衛家小姐昂頭道:「你現在就跟我走,一口氣把孫猴子的故事全部講完,我就讓我爹爹退了這門婚事!」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捂在嘴上,好像在忍著笑。


  步安正色道:「你說話當真?」


  衛家小姐低下頭去,肩膀微微顫動,生怕笑出聲來,忍了一會兒后,赫然抬頭道:「我對天起誓,要是你我之間確有婚約,我這次回去,必讓我爹把婚約撕毀,還你自由之身!」


  步安心裡納悶,他見這「余家千金」雖然看上去笑意盈盈,話卻說得擲地有聲,不像有假。


  她這麼痛快,倒讓步安下意識地還起價來。


  「孫猴子的故事長得很,一口氣怎麼說得完。」步安故意這樣試探,見對方神情突然沮喪,便覺得有戲,皺眉道:「除非……」


  衛家小姐急道:「除非什麼?」


  步安想說,除非你拿出一百兩銀子來,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覺得,自己就算再急著用錢,也不能問這丫頭要,至於為什麼,他一時也理不清。


  他於是搖搖頭道:「算了,沒有除非了!你等我一會兒,我收拾收拾就走!」


  不到一炷香時間,步安便收拾妥當,告辭鄧小閑、張瞎子和游平,跟著衛家小姐往北城去,素素自然也跟在後面,帶著銅鑼、破碗等等全套傢伙兒。


  來到玲瓏坊外,投醪河邊的時候,已是亥時,相當於晚上九點來鍾,大半個越州已經安靜下來,子敬大街卻仍舊熱鬧非凡。


  這時正好有天天候著聽說書的街坊看見步安過來,便埋怨他言而無信,讓眾人白等了半天。


  步安笑著說,既然如此,今夜就把這故事統統講完,免得大家牽腸掛肚。


  衛家小姐把他喊來這裡說,而不是單獨講給她聽,倒也不是要與民同樂,而是習慣了這個氣氛,覺得大伙兒一同嬉笑怒罵,一同哭哭啼啼,這故事聽著才有意思。


  初夏的夜晚,涼風習習,投醪河兩岸是紙醉金迷的繁華街道,河上畫舫飄搖,鶯歌燕舞。


  岸邊漸漸聚攏的人群中,少年書生清清嗓子,開始講訴倒霉和尚和他的三個妖怪弟子,取經路上最後的劫難。


  一隻小貓妖坐在板凳上,一位舊神傳人站在人群前排,還有一人一鬼透過街對面敞開的窗子,同時聆聽著,這另一個世界人盡皆知,而對她們來說,足夠新鮮生猛,驚奇驚喜,又暗合因果報應的神怪故事。


  這一人一神一妖一鬼,似乎都在這故事裡聽到了自己。


  夜色越來越深,天上星辰流轉,投醪河邊的人群越來越少,可那書生卻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等到故事終於來到尾聲,每個角色都輪迴般歸位時,聽書人早已散去大半,剩下的聽眾彷彿被這曲折的故事耗盡了氣力,又像是太過疲勞,只有三三兩兩,稀稀落落的叫好聲響起。


  這個時候,書生便將背在身後的琵琶琴換到了胸前,定了定神后,手指掃撥出一串清脆的琴音。


  他看著星辰寥落的夜空,空蕩蕩的街道,面對著徹底安靜下來的不多的聽眾,用已經疲累而變得沙啞的聲音唱了起來。


  「月濺星河,長路漫漫。風煙殘盡,獨影闌珊。」


  繁華過後冷清寂寥的街道上,步安站在零落的人群中央,真有種獨影闌珊的意味;飄蕩在夏夜微風中的歌聲,也因為沙啞而顯得滄桑。


  「誰叫我身手不凡,誰讓我愛恨兩難,到後來,剛腸寸斷。」


  他唱的是悟空,又彷彿不是,衛家小姐聽在耳中,心頭升起一絲朦朧卻又複雜的難以言說的心緒。


  「邪月當空,恩怨休懷。舍悟離迷,六塵不改。」


  「且怒且悲且狂哉,是人是鬼是妖怪,不過是心有魔債。」


  晴山是人,影伯是鬼,素素是妖,這歌聲回蕩在子敬街和投醪河上,彷彿唱盡了她們各自的喜怒哀樂和深埋心底的恩怨仇債。


  「你叫一聲佛祖,回頭無岸!我跪一人為師,生死無關!」


  這歌詞前一句像是對孫猴子講,后一句卻說的步安自己。唱到這裡,他眼前隱約浮現起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倩影,她站在鏡湖畔的涼亭里,佇立於春日的雨簾中,走在血月籠罩的崎嶇山道上,卻全是朦朧的背影。


  「善惡浮世真假界,塵緣散去不分明。難斷!」


  因為連日來都在講訴西遊記的故事,步安輕而易舉便沉浸到了這首戴荃的《悟空》所表達的意境中去,越唱越投入,越唱越激揚。


  「我要這鐵棒有何用?我有這變化又如何?還是不安還是氏惆。金箍當頭,欲說還休!」


  「我要這鐵棒醉舞魔,我有這變化亂迷濁。」


  「踏碎凌霄!放肆桀驁!世惡道險!終究難逃!」


  步安唱到最後,已經聲嘶力竭,臉上神情狂傲,彷彿正腳踏凌霄;嗓音卻暗啞低沉,唱出了世道難逃的不甘。


  而當他一曲唱罷,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不遠處,一身勁裝的衛家小姐,已經淚流滿面。


  身旁素素在低頭抽泣,輕聲說著什麼,大概只有步安知道,她說的是:「全是我害的……」


  人群中也有人在抹淚,但是遠沒有素素和衛家小姐這樣,對這故事,對這歌,如此感同身受。


  街對面的那扇窗子里,晴山的一雙縴手緊緊握著,指甲幾乎已經掐到肉里。


  她靜靜地看著街對岸的少年書生,耳邊還縈繞著剛剛的曲聲歌聲。


  那曲聲仍舊生澀,歌聲同樣充滿瑕疵,可就是這生澀的曲聲和歌聲,為晴山推開了一扇門,讓她隱約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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