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提攜玉龍,為君死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棲梧放下筆,窗外正下著鵝毛大雪,屋內炭火燃得正旺。李賀的這首詩來形容當下的情形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聽著軍報上北辰軍隊的逐步逼近,棲梧原本緊張焦躁的心竟出奇的平靜了下來。
而紙上龍飛鳳舞的最後一個字,下筆尤其重,顯得格外蒼涼。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棲梧朱唇輕啟,反覆的念著這兩句話,心中升起了一股悲涼。
龍玄澈,這或許是我唯一能幫你的了,只希望你能守諾放過我哥。
「莫先生,北辰的軍隊離城門只有兩百米了。」
棲梧反覆深呼吸了幾次,閉了眼掩去了眸中的情緒,再次睜開時清亮的眸中亮的驚人。
「走吧」語畢,在那小兵驚艷的眼神中逐漸走遠。
棲梧坐在城門上方的高台上,一眼便看到了高頭大馬上的張朝,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意,帶兵前來蘄州的,果真是他。
下面的張朝在離城門口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有些神色莫測的琢磨著眼前的情況:蘄州城門大開,裡面看不到半個人,只有一兩個人在城門口掃地,而城門上方的高台上,一個紅衣錦袍的女子正端坐焚香撫琴,身後立著一柄華蓋,旁邊兩個看上去有些清瘦的男子安靜的分立於她身旁。
琴聲悠揚綿長,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意味,可是在五萬大軍壓陣的情況下,顯得頗為詭異。
而城牆上的女子,眉眼低垂,一頭烏黑的青絲隨意的綁在腦後,風過處,有些許調皮的髮絲被吹起,在她臉上柔柔的飄搖親吻著瑩白如玉的肌膚。她披著大紅的披風,那樣亮眼的紅色,在一片蒼茫的白色中顯得格外醒目。
那樣溫婉靈動的女子,傾國傾城這樣的詞卻也無法形容她的美。
下面不少士兵看的呆掉了。
這女人,南楚左相之女、陵王側妃,鳳棲梧是么?便是她造出了那樣具有巨大殺傷力的武器是么?張朝盯著她的眼神蒙上了一層陰鶩。
他張朝縱橫沙場數十載,從未在誰手中栽過這麼大的跟頭,這一切,都是拜這個女人所賜。
張朝旁邊的副將李策環視一周,入眼的臭小子們無一不是面含春色一臉桃花,頓時臉黑的幾乎能滴出墨來,幾番忍耐之下還是控制不住怒吼道:「混球,再看就把你們眼珠挖出來!」。話音落,眾人驚覺這才慌忙收回視線,紛紛低頭不敢直視李策,但還是有膽子大的時不時的抬頭偷瞄城樓上的紅衣女子。
「將軍,他們此舉何意?這樣打開城門,我們可要攻城?」李策隱隱有些不安,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太過詭異了。那個女人的心思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張朝沉吟片刻,「不,此番大開城門,裡面情況不明唯恐有詐。暫且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棲梧坐在城樓上漫不經心的彈著琴,一曲接著一曲,琴音沒有半點波動,前面的香爐中香煙裊裊,才出香爐便在大雪中煙消雲散。淡淡的檀香味讓人心曠神怡心情也變得格外寧靜,旁邊原本還有些慌亂的兩名男子,竟也慢慢放鬆下來。
這番僵持了許久,張朝心下愈發疑惑,乾脆下令按兵不動,待天黑了再做打算。
這個女人心思異常難以捉摸,若是她在城內安置了火藥,屆時他們貿然闖入必將全軍覆沒,沒有弄清楚情況之前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見對方暫時沒有要攻城的打算,棲梧暗自鬆了一口氣,幾次交鋒看來這個張朝格外多疑,他們越是這樣敞開大門,越是能勾起張朝的疑心,反而能拖延時間。
由此看來,是她賭贏了,賭來的人是張朝。
若非如此,此戰必敗。
而棲梧此時,只能祈禱能拖一時是一時了,只希望龍玄澈那邊早日趕來救援。
夜幕逐漸降臨,城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兩個世界。城內和城外都格外安靜,完全沒有半點大戰前該有的樣子,唯獨空氣中瀰漫的緊張氣氛,昭示著一場惡戰即將展開。
「莫先生,城」來人還沒說完便住了口,棲梧本就淺眠,睜了眼見是這些日子一直給自己值守的二柱子,以為有什麼緊急情況翻身便坐了起來「什麼事」。
連著幾日沒有好好休息了,加上上午在城牆上坐著心中的弦一直是綳著的,待張朝下令退兵五里安營紮寨,這才鬆了口氣,回到房間里本想小憩一下不想竟是睡到這個時辰。
「沒事,沒事,您別急,就是陳將軍讓我來給您說一聲,城門已經關了,讓您不用擔心好好休息。」
聞此,棲梧這才放下心來。
「先生」二柱子有些尷尬的頓了頓,「莫姑娘中午也沒吃,要不要小的給您弄點吃的來?」
除去從潼關帶來的人,在蘄州城中招募的新兵並不知道棲梧的真實身份,這陣子棲梧在軍營一直以男裝示人,雖然並不能掩蓋住女人的特質,但大家還是心照不宣的稱她為莫先生。而今日她第一次以女裝示人,確實驚艷了眾人。
而她一介女流竟然敢獨自登上城門與數萬大軍打照面,光是這等氣魄和決心,就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今日沒有動用一兵一卒便讓北辰暫時沒有攻城反而退兵紮營,此舉不知讓多少人震驚了。再談到這個女子時,所有人臉上無一不是寫滿了崇敬。
二柱子也不例外。他從小在蘄州長大,總是聽人說「蘭桂坊」的飄絮姑娘最是好看。他也和幾個好友悄悄的趴在「蘭桂坊」的房頂上瞧見過飄絮姑娘,當時他就覺得她真是好看,唇紅齒白,那細腰軟的跟沒有骨頭似的,聲音也真是好聽,說話跟唱歌似的。
可今日見到了莫先生,不,是姑娘。他才發現那飄絮姑娘跟眼前這個人根本沒法比。
「好啊,那麻煩你了」棲梧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米牙。「對了,幫我弄點酒來,突然好想喝酒。」
棲梧這麼一笑,那二柱子頓時魂兒都快被勾走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盯著人家看了這麼久,面紅耳赤忙不迭的逃開了,像是後面有老虎在追似的。倒是弄得棲梧有些莫名其妙。
沒想到的是,送吃的來的竟是陳柏舟。
「勞煩陳將軍親自來給我送吃的,真是不好意思。」棲梧笑著去翻放在桌上的食盒,拿起酒壺聞了聞,「竹葉青,不錯。」
「想不到莫先生對酒也有研究,倒是不似」
「不似尋常的大家閨秀一般撲蝶繡花,彈琴作畫是吧!」棲梧直接用手拈起一塊豬頭肉放進嘴裡,含混不清的接話,「哎呀,難怪人家總說北方的肉是最好吃的,果然啊!」說完還舔了舔手指。
「就是啊,你這般言行舉止即便說出去是當今左相的女兒,怕也沒幾個人能信。」陳柏舟這些日子與她走的近,兩人也不似以往那般客套,反倒像老友一般彼此開開玩笑打趣一番,偶爾說出點話還能把棲梧給噎個半死。
不過棲梧率性坦蕩的性子,倒是讓陳柏舟格外喜歡。
「來來來,你也吃點,不知道是不是餓的,覺得這個可真是香。」棲梧一邊招呼陳柏舟吃,一邊倒了兩杯酒,遞給了他一杯。
雖然大戰在即,不宜飲酒,但是明日結果如何尚未可知,再看棲梧高興得臉上的表情都格外生動,一時間竟無法拒絕。
「陳將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想那麼多做什麼,今晚張朝一定會派人來探查,我們越是緊張就越是顯得心虛不是嗎?」
陳柏舟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也放鬆下來。
最後兩個人解決了三盤小菜,三壺酒,坐在屋頂上吹冷風。
「陳柏舟,若非局勢所迫,真想和你痛飲三百杯!」棲梧大大咧咧的一把摟住陳柏舟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但陳柏舟卻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臉頰泛著隱隱的潮紅。
可棲梧倒是沒察覺出身旁人的尷尬,一直在碎碎念,倒不是醉了,只是隱忍許久的情緒亟需找到個宣洩口,亦或者是面對不可知的明天時假意的從容。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從容背後,到底隱忍了多少無法啟齒的惶恐和無助。
「莫離,你怕嗎?」陳柏舟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一瞬不瞬的盯著棲梧。
下著大雪,四周的光線並不算亮,可棲梧還是從陳柏舟的眼眸中看出了些許不明的情緒,於是偏著頭想了想,突然笑了:「怕啊,怎麼不怕。」。
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的說出來,陳柏舟只是愣了須臾,隨即便釋然了,是啊,還真是符合她的性子呢。
「我還以為你會說不怕呢」,陳柏舟笑道,「不過你既然跟著來,想來也是有所覺悟了吧。」
這人也是直接,棲梧佯裝不滿:「我以為你會說別害怕,我一定會保護你安全離開的。真是不懂哄人。」
「哈哈哈哈……既然你出現在這裡,那便是早就有所覺悟了,不是么?我又何必再假意欺騙呢?」
「陳將軍果然是個明白人。」棲梧站了起來,拂去頭上和身上的積雪,望向遠方似是喟嘆道,「夜朦朧,霜寒重,飛雪正三更……陳將軍,我們都要努力活下去,可若是我死了,請你替我轉交一樣東西可好?」
陳柏舟永遠都忘不了棲梧當時的表情,眼尾掛著笑意,可是嘴唇卻緊抿,笑意闌珊中卻有化不開的憂愁在肆意蔓延。那如同秋水般深刻的悲傷在緩緩遊動,彌散在空氣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