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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大喪

  長安三歲的時候,日裏無事便喜歡蹲在門邊上,等待著父親的歸來。


  待聽到官靴踏地的聲音徐徐漸進,她便驚喜地尖叫起來,猛撲進父親的懷裏。沈圖南一手抱著她,一手輕輕刮著她的鼻尖,溫然笑道,“小長安今日怎的又坐在門口啊?”


  長安聽了,隻是坐在父親懷中咯咯地笑著。


  待她再長大一點的時候,忽然發覺父親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起先,是三日回家一次,後來便延長至半月,再後來,竟是一月都沒有回來過一次。她趴在母親的身邊,歎著氣問道,“父親今日怎麽又不回來了呢?”


  每次母親一聽這話,就會把臉別過去,隱怒出聲道,“還不是因為你的緣故!”


  那時的小長安總是怔怔的,她不知道母親為什麽要衝她發脾氣。後來又大了一些,她才知道,父親早已經在外麵有了另一個家。


  長安第一次見到蘭姨的時候,隻覺得她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親切。她將長安抱在懷裏,細心地給她剝了荔枝吃。長安拿著荔枝,總是睜大了眼睛看著蘭姨。這時蘭姨就會笑道,“我要是也有這樣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兒就好了。”


  沈圖南聽到這話總會笑,“長安不也是你的女兒?”


  長安聽了這話,心裏倒是有幾分不情願。


  你不是我的娘親,我卻為什麽會是你的女兒?

  也是在這個時候,長安忽然知道了,原來男人,是可以有三妻四妾的。


  長平,長興,長萱,在她的三個弟弟妹妹悉數落地的時候,蘭姨對長安的寵愛卻是一分都沒有減少。


  麵對著母親的冷冷冰冰,長安卻是總喜歡到蘭姨家裏去,蘭姨教她刺繡,長清教她騎馬,父親卻時常帶了她去郊外玩耍。那段時光,總是快樂而又自在。


  父親將她扶到馬上,她緊緊攥著韁繩不敢動作,父親卻擺正了臉色,厲聲道,“我沈圖南的女兒就是要天不怕地不怕!”說罷,他便撒開了手讓馬飛馳而去。


  每當這時,長清總會騎了另一匹馬陪在她的身側,溫聲道,“長安,不要怕,兄長在這裏。”


  她鼓起勇氣,探出頭來回首一望,發現父親正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微笑望她。


  那樣的笑意,停在父親的臉上很久,久到長安此後的十數年裏都沒有忘記。


  可那段日子,卻是一去不複返了。


  她最愛的兩個男人,她的兄長沈長清,她的父親沈圖南,此時都離她而去了。隻剩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她沈長安曾經是父親最驕傲的女兒,永遠如此。


  沈長安兩次回到臨安沈府,居然都是奔喪而來,一次是為了她的哥哥,這次又是為了她的父親。


  與上次不同,這次她連父親的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她再看見的,不過是他躺在棺木裏,神色安詳的樣子。她趴在棺木的邊上淒然落淚,死死不肯鬆開手。


  上一次與父親的相見,她是這樣握著她父親的手,感受著他的溫暖和他的倉老。


  如果當時知道那是最後一麵,她必然不會放開手。


  她望著父親的樣子,那樣平靜,好像隻是睡去了一般,不曾有半點痛苦。他這個樣子,隻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全然不似昔日閩浙總督沈圖南的威風了。


  她情願他不要是。


  沈長安趴在合上的棺木上很久很久,久到她的淚水都已經流幹了,卻遲遲不肯站起身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蘭姨已經站到了她的身邊,她伸手扶起她來,溫聲喚道,“長安。”


  這一聲“長安”,叫得她心裏一暖。她有多久沒聽過家人這樣叫過她了。如今的人,都稱她為“貴妃娘娘”,有些老奴,也是稱她為“大小姐”的,她在這個家裏好像沒有名字,隻有蘭姨這個時候這樣喚她,她才感覺到一絲溫暖。


  “莫要再傷心了,你爹在天上看到你這副樣子,必然也會不安心的。”蘭姨說著,竟是怔怔地流下兩行淚來,她別過臉悄悄拭去,轉過身來又想把長安從地上拉起。


  長安還未站起,便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近,一抬眼,卻是見到了她的母親。


  她的生母,沈府的大夫人,有多久沒有和她並肩站在一起了呢。


  “你哭什麽?是你自己沒用,才害死了你爹。”


  沈母的聲音冷冷傳入長安的耳中,像是刀刃一般,狠狠地刺穿了長安的心房。


  她恍然抬起頭來,聲音顫顫,“娘親方才說什麽……”


  “哎呀,大夫人是傷心過頭了,這……”


  “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沈母怒吼出聲,目光灼灼的盯著蘭姨。


  “老爺奉命去黃河沿邊,你為什麽不在他身邊勸阻?老爺去了,你也脫不了幹係!”沈母眸中怒火驟然點起,蘭姨一聽這話,眼淚立刻被逼了出來,“大夫人這是什麽話,皇上的命令,妾身哪裏敢勸……”


  沈母冷冷失笑,又望向長安道,“長安,你難道不是皇上的寵妃嗎?你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你父親去送死,我真是白養你這個女兒了!”


  長安的瞳孔一下子睜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在眾人眼裏一直都是隨和的,一直都是。


  母親每次對著楚洛的時候,永遠隻是盈然含笑。


  直到此刻,沈長安才忽然明白了,那是敬畏,隻是出於對他王爺身份,皇帝身份的敬畏,僅此而已。


  長安還想再說點什麽,長平卻已經聞聲奪門而入,“你們還沒有鬧夠嗎!”


  長平已經十八歲了,長得比從前父親年輕時還要高了,他就這樣筆直地站在那裏,怒目圓睜,“父親還沒有入土為安,你們卻已經在這裏爭執不休了嘛!”


  他盈盈望向長安,眼中似有淚水滑過,他極力隱忍著,厲聲開口道,“長姐在宮中生活已經不易,你們卻還要怪罪於她嗎?”


  沈母被這一句堵得啞口無言,她氣咻咻地看向長平,猶是不甘道,“你到底是偏房所出,老爺一走,你便想著要當家作主了嗎?”


  長平冷冷一笑,目視著沈母的眼中沒有一絲的退讓,“我當不當家,自然不是大夫人說了算。”


  “你——”沈夫人氣得發顫,用手指指著長平,捂住心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長平,莫要再說了!還不快跟大夫人道歉!”蘭姨也是氣得極了,上前拉住長平便要他下跪,“跪下!”


  “我沒做錯,為什麽要跪?!”


  “我是你娘,我讓你跪你便跪!”


  蘭姨與長平起了激烈的爭執,躲在後頭看著這一幕的長樂忍不住大哭起來。


  長安急忙上前去護住長樂,麵對著眼前荒誕的一幕,憤怒出聲道,“夠了!”


  眾人皆是一怔,惘然望向長安。


  長安知道,她是整個沈家的長女,她萬萬不能再退讓,不能再懦弱下去了。


  她走到長平麵前,盡力克製住內心翻騰不止的情緒,驟然出聲道,“長平,父親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你便是這個家的長子,父親的一切,包括他閩浙總督的職位,都是需要你來繼承,你可一定不能泄氣下去。”


  長平聞言,瑟瑟別過臉去,長安清楚地聽見他牙齒間碰撞的聲音,不覺訝然道,“這是怎麽了?”


  “閩浙總督的位置早就不在了,是一個姓胡的接替了老爺的位置。”沈夫人冷冷出聲,語氣生澀。


  長安不覺瞬目,“什麽?!”


  “長安。”蘭姨走至長安的身側,出聲安慰道,“那個位置,我們不爭不搶,長平能夠安穩一世,我們也就安心了。”


  “憑什麽不爭?!”長安怒然出聲,仿佛都能聽見自己胸腔中烈火灼燒的聲音,“父死子繼,這是我朝的規矩,憑什麽能隨意讓人?!”


  蘭姨望著長安,輕輕歎了口氣,似是無奈之至,“皇上的意思,我們哪裏有忤逆的權力啊。”


  長安怒目極睜,有滿腔的恨意排山倒海般在她的心頭湧起。


  是皇上,又是皇上。


  他到底要拿她如何?


  沈夫人似是看出長安的心思,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蘭姨的麵上,沉沉出聲道,“皇上盛寵昭儀,你如果籠絡不了聖上的心,便讓長萱入宮去陪你。”


  長安聞言,心底恍如萬丈寒冰般淒涼。


  這是她母親說出來的話?這居然是她親生母親說出來的話?要把她的妹妹送進宮,送到皇上的身邊,隻為了在一側輔佐她?


  “我們長萱決不入宮!”蘭姨似乎也是被這一句話惱了,登時怒道,“長萱是我的女兒,我必然不會叫她入宮!”


  長安抬首望著蘭姨,她一介煙花女子,而此時此刻居然比她母親這種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還要分明。


  明明是炎熱的夏日,而長安置身於這浩大的沈府之中,竟覺得無比淒涼。


  這個世界完全的拋棄她了。


  她沒有了哥哥,沒有了父親,最愛的人身邊是姹紫嫣紅的百花齊放。


  當真是寒涼徹骨。


  長安怒極反笑,在這一瞬間,她卻有無比清醒的意識。


  是該她還手的時候了,是該她去懲罰那些人的時候,她不能親眼地看著他們一點一滴毀掉自己的一切了,絕對不能。


  長安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目光從未有一刻向此時一般堅定。


  她的手指滑過門欄上冒出的鐵釘,滲出絲絲鮮血,頓時染紅了她的整個指尖,她茫然的看著,竟渾然不覺得有一絲痛楚。


  現在什麽痛,在她的心裏,亦是都不覺得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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