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水患
永昌五年夏,黃河水患。
在景裕皇帝與慶元皇帝在位期間,黃河亦是經常泛濫,可從來沒有哪一次,比永昌五年的這次水患來得更為嚴重。
黃河的洪水,來得氣勢洶洶。以黃河的下遊地區,平江地區、東部沿海地區和長江沿江地區均為受災重區。此前因為黃河決口改道頻繁,每年夏季均要麵臨這一次大決,而這一年的風調雨順,使楚洛已經忘記了黃河的大患。而終於在這年暮夏時節,黃河泛濫成災,沿邊地區損失慘重,國庫大量支出,災民們仍是叫苦不迭。
當一封又一封的奏章遞到皇帝跟前時,楚洛已經是愁眉不展。為了黃河決堤之事,他已經一連數日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眼圈竟是烏黑得可怕。這一日燕姬陪在皇帝身邊,看到他極為苦惱的樣子,心中亦是心疼不已。他才隻有二十六歲,這幾日間卻似是已經蒼老了許多。她輕輕撫過他的肩膀,溫聲道,“皇上,歇一會兒再看吧。”
楚洛不去望她,眉心依舊是緊緊皺起,“不礙事。”
燕姬微歎一口氣,她陪在皇帝身邊的這些日子,亦是乖覺了許多,自知家國大事自己插不上手,便不欲再勸。
她默然思索間,卻見楚洛麵前展開的一卷奏章上提著沈圖南的名字,眸中忽然一亮,立刻道,“皇上有沒有想過,江南時常水患,身為閩浙總督的沈大人亦是精通治水,如若讓他前去,豈不是能助皇上一臂之力?”
楚洛聞言,濃墨色的眉軒然一挑,溫言道,“朕不是沒有想過,隻是沈大人已經年過半百,本應該是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治水如此辛勞,朕實在是不願讓他前去。”
燕姬旋即一凜,惋然長歎道,“隻是黃河水患連綿不絕,受災地區的百姓已是損傷慘重,皇上如果不派得力的人,怕是……怕是……”
燕姬沒有再說下去,楚洛已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沿邊地區百姓的死亡人數每日都在增加,看到大臣遞上來的一份份奏折,楚洛何嚐是不心痛呢?泱泱大國,他竟然選不出一個可以為他所用之才。
他沉默良久,終於開口道,“沈圖南縱然是有治水的經驗,可是他已年邁,朕的意思,是讓陸崇源去。”
燕姬時常陪在皇帝身邊,亦是了解皇帝口中的陸崇源是何許人也,便開口道,“陸大人年紀尚輕,怕是不得委以重任。如果皇上不放心,大可讓他與沈總督一同前去。”
燕姬這樣說,皇帝卻是無可厚非了。他本來也是想讓沈圖南前去治水的,既然有了陸崇源的陪同,便是更安心了些。黃河水患早一日解決,便可早一日國家太平。
於是,皇帝下旨,命閩浙總督沈圖南為河道總督,前往黃河地區治水。
皇旨一下,沈長安即刻便是坐不住了,起身就鬧到了明德宮的門前。
“娘娘,皇上下了旨意命沈大人前去治水,是對沈大人和娘娘的器重啊,若是沈大人治水有功,娘娘自然也會得利啊……”
“你給本宮起開!”沈長安怒不可遏,伸手便給了成德海一個耳光。
成德海是明德宮的總管大太監,何時受得這樣的欺辱,心中極是不滿。雖然如此,他亦是不敢對皇帝心愛的貴妃娘娘惡語相向,便隻道,“皇上在裏頭批折子呢,這個時候怕是……”
話還沒說完,沈長安便從他的身邊匆匆而過,他亦是再攔不得。
沈長安怒氣衝衝地前往明德宮,眸中幾欲燃火,四下宮人見了成德海方才的慘狀,也都不敢再言,忙閃出一道路給她過去了。
“皇上!”長安站到楚洛麵前,憤聲道,“父親年邁,朝中那麽多治水大臣,皇上為何要派父親前去?!”
楚洛方才已經聽見了殿外的吵鬧聲,此時見到長安這個樣子,心下亦是微微歎息,望向她的目光卻仍是溫然,“長安,你來。”
長安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直直地立在當下,“長安要皇上的一個解釋,為何要派我父親去?”
“沈大人治過江南數次水患,亦是經熟於心,朕派他前去,難道不應該嗎?”
“可是父親已經年邁,還請皇上重新斟酌!”
“長安。”楚洛重重的歎一口氣,伸出手來要去牽她,“沈大人是你的父親,亦是朕的父親,朕此次派他前去,定會命人駐守,保他安然無恙,你不必擔心了。”
長安的眼角閃過一絲晶瑩的淚痕,仍是不甘心問道,“你此話當真?”
楚洛伸手將她攬過,語氣溫沉,“君子一言,定當駟馬難追。”
長安這時的神色才微微平靜下來,倚靠在他的懷中,安之若素。
然而,他的諾言卻並沒有得到應有的應承。
黃河的水患在這一月底的時候終於是止住了,治水大臣們築高堰束水,以水攻沙,使二水並流,分流泄洪,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
事情雖是順利,但在這一過程中卻折損了數名功臣。
沈長安的父親沈圖南,便是其中之一。
起初皇帝聽到這個消息,即是悲痛不已。眾臣皆知沈總督為貴妃之父,一時皆不能言。
過了數日,消息亦是傳到了重華殿中。
沈長安用力地握著手指,握得指節都泛白了,她的聲音是無盡的顫抖,“你……你方才說什麽……”
賀昇伏在地上,已是萬般的為難,隻好沉了聲重複道,“沈大人因公殉職,已經……”
“滾出去!”長安睜大了血紅的雙眼,淚水從她的眼中滾滾而落,“本宮叫你滾出去!”
賀昇何時見過貴妃這個樣子,極是嚇了一大跳,他不敢再言,忙膝行退下。
他走至門口,看到晚香站在那裏,亦是紅了眼眶。
“公公先回去吧。”晚香盡力向賀昇一笑,那笑容卻極是難看,愁苦不言。
賀昇深深歎了一口氣,勸慰道,“你好好陪陪娘娘吧,她此時也是苦極了。”
晚香用力地點一點頭,眼角滲出了些許淚水。
沈長安坐在榻上,手中狠狠地攥著一個玉枕,用力得亦是連裏頭的柳絮都露了出來,她卻仍是不覺。她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自己的長袍上,嗓音亦是有些嘶啞,“本宮不信,本宮不信!”
說著,她便向屋外跑了出去。
正在抽泣著的寒煙見了長安如此,立刻上前阻攔道,“主子要去哪裏?”
長安不回答她,伸手狠狠地將她一推。寒煙哪裏抵得過長安的力氣大,即刻便撞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晚香嚇了一跳,急忙要去扶她,寒煙卻不顧身上的痛楚,直直望著長安道,“快去追主子……”
長安瘋瘋癲癲地跑到了門口,卻是被楚洛一把攔下。他用力地攥著她的手腕,肅然道,“你要去哪裏?!”
長安隻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發了狠地一拳一拳往楚洛的身上打去,淚水洶湧而落,口中嗚咽道,“是你害死了我爹,是你害死了他……”
楚洛心中痛楚,任由著她打在自己身上,卻不做反抗。
成德海見狀,即是嚇了一大跳,急忙上前去勸道,“貴妃娘娘,皇上是九五之尊,萬萬打不得的啊,您要打就打奴才吧……”
成德海跪在長安腳下,不停的叩首。他這一跪,後頭的宮人都緊跟著跪了一地。
沈長安從來沒有這麽恨的時候,從來沒有。她在宮裏受的種種委屈,都比不上此時的喪父之痛來得強烈。
她打得累了,自己停下手來,蹲在地上,哭得縮成一團,“為什麽……為什麽我要沒有父親……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已經沒有了哥哥,為什麽還要奪走我的父親……”
她哭得撕心裂肺,楚洛見狀,心中極是抽痛不已,他蹲下身子想扶她起來,卻被她狠狠地一堆,“別碰我!”
他亦是被她嚇住了,卻不甘心地伸出手來想要去擁住她,“長安……”
她抬起眸來,毅然望著他,眸中卻是再清楚不過的恨意,“我恨死你了,楚洛,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長安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完這一句話,口舌之間卻是澀然不已,“我要去見我爹,我要去見他……”
楚洛眼角一潤,連聲音都溫柔下來許多,“我讓你去見他,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滾開!”長安的唇色雪白,淚水滾燙地燒灼成一片,“我爹對你那麽好,他一直盡心盡力的為你辦事,你卻要害死他,楚洛,你簡直不是人!你根本就不配見他!”
長安眸中的鬱火漸漸燃燒殆盡,她的麵色陰沉得如黑雲壓城,“楚洛,我真是恨極了,我為什麽要喜歡你……”
這一句話沒有防備地沉沉擊入楚洛的心房,他的麵色慘白,沉沉出聲道,“長安,你再說一遍……”
“滾出去!我看到你的每一秒都覺得無比的惡心,你實在是不配,你不配!”她憤怒的怒吼出聲,大滴的淚水從她的眸中滾落,霎那間,淹沒了她的整個視線。
楚洛心底一沉,像是有萬箭穿心般的清晰痛楚,他低沉了聲音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說罷,他拂袖起身,揚長而去。
重華殿的大門在他的身後重重的關上了,長安看著,隻覺得她的所有青春,所有年少時的愛戀都隨著這扇門重重關閉了,留下的,隻不過是一個叫沈長安的軀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