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紅燭
當楚洛要正式迎娶宋燕姬的消息傳到重華殿時,冷漠已久的長安卻是再也坐不住了。
“起來!我要見皇上!”
長安狠狠地推開攔住她的宮女,幾欲衝出門去。
幾個宮女攔不住她,便喊來了力氣大的小太監,幾個人圍在長安身邊,既怕傷了主子,又要攔住她的去路,一時混亂不堪。
正在這時,薑婉然帶了盈香往重華殿中來,見了此情此景,急得把手中東西一扔,厲聲喝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擠在人群中的小得子一臉哭相,直直哀求道,“薑小主可來了,娘娘這是要往明德宮去啊,奴才們怎麽勸也勸不住……”
薑婉然早已聽說了明德宮的事情,此刻見到此情此景,心下倍感淒涼,於是低聲喝道,“都下去!”
幾個宮女太監們聽了小主發話,立刻也不敢攔了,忙住了手一齊退去了。
長安跌坐在地上,泫然欲泣,她拉住婉然的手,話語裏帶著深深的哀求與淒涼,“婉然,陪我一起去找皇上好不好……去找皇上……現在還來得及,他不可能這麽做的,不可能的……”
“姐姐。”婉然看著長安這副樣子,心下亦是悲憫,她盡量淡漠了語氣,沉聲道,“沒法子了,皇上已經讓人抬了八抬轎子,都候在明德宮外頭了,你此時貿然去了,也是無法啊。”
長安倏然怔住,連聲音亦是在顫抖,“我隻要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相信了……”
“看一眼又有什麽用?”婉然的聲音徒然冷厲起來,“天下最是無情帝王,姐姐還是不要再傷心了罷。”
無情帝王?長安釋然冷笑。
她從來就沒有這麽想過。
在她的心中,無情帝王說誰都可以,就是不能說她的楚洛。
可是如今他的所作所為,卻又不能不令她感傷。
“婉然,你知道嗎……在我剛剛知道皇上喜歡宋燕姬的時候,我是不信的,可後來我見到了宋燕姬,我就信了。她身上的那種倔強,那種自傲,那種冷然瀟灑的氣質,才是楚洛最向往的樣子。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甘,我以為他隻是一時糊塗,我不信他會把她帶進宮來,可是他還是這麽做了,現在又要大張旗鼓的迎娶她進宮……”長安說著,兩行清淚怔怔地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語氣裏頓時便有了幾分罕見的軟弱,“我以為與他一同回臨安,可以找回從前的時光,一開始是這樣的!直到他遇到了宋燕姬,他把我最留戀的地方變成了我最不堪回首的地方……當真是,當真是……”
長安睜大了惶恐的雙眼,任情緒激烈地波動著,她微微啟唇,一字一字地恨恨出聲。
“當真是惡心。”
婉然聽著,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悲切之意,似是能與長安感同身受。她蹲下身來,伸手輕輕擁住長安,婉聲安撫道,“地上涼,我們進去吧。”
長安回過神來,淒惘地點頭,由著婉然扶起走進屋內。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雨水夾雜著細雪,紛然而至。
抬轎的小太監們隻是從明德宮的正殿抬到後殿,就已經落了一身的雨水。成德海立在一旁,也不敢撐傘,強撐著雨水打在臉上的刺痛掀開大紅的簾子,向內笑道,“小主,該下矯了。”
燕姬蒙著大紅色的喜帕,由成德海扶了出來。喜轎隻停在距離門口幾步遠的地方,賀昇卻領了一大幫小太監迎了出來,撐傘的撐傘,提裙子的提裙子,一大堆人擁著燕姬進門去了。
寢殿內綴滿了耀眼的大紅色和撲所迷離的亮金色,床邊的暖帳亦是換成了赤金簾,綴著大紅的流蘇。閣中處處刻著龍鳳呈祥的圖案,紅燭搖曳,連人也融入其中,分不清顏色。大紅錦鍛上繡著山茶花的圖樣,床上亦是灑滿了蓮子花生。
賀昇冷眼看著,將燕姬扶到床邊坐下,隔著喜帕輕聲道,“小主稍等片刻,皇上一會兒就到。”
說完,他恭敬福身,帶著姑姑們和小太監們一同下去了。
燕姬安靜地坐著,悄悄掀起喜帕的一角,看著周遭的一切。一瞬間,竟有溫熱與感動的淚水溢出眼眶。
原來楚洛竟是待她這樣好。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盼望著喜嫁的這一天,所以,他還她這一日,便也是圓滿了。
這樣想著,天邊一聲驚雷劈過,頓時把燕姬嚇了一跳。
內殿一側,一道頎長的身影不知何時映在了地上,燕姬的眼角餘光瞥到此處,立刻拉下蓋頭,恍若無事般端坐。
這一幕落在楚洛的眼裏,平添了他的一份笑意,他走上前去,執過她的手。
重華殿內,婉然眼看著雨下得越來越大,窗外狂風亂作,她就是有萬般的不放心,此時也應該離開了。她約莫著這個時候皇上和燕姬已經在明德宮中了,心想長安大抵也不會再鬧出什麽事端了,便起身道,“姐姐歇一會兒吧,嬪妾先回宮去了。”
長安望了窗外一眼,亦是有幾分擔憂,“雨下得這樣大,我著人送你吧。”
婉然輕柔一笑,溫暖如春,“不必了,姐姐好好歇著就是。”
她前腳剛踏出門去,便見一道驚雷劈過,大雨凜冽,重華殿的一樹一木盡被淹沒在雨水裏,隻一瞬間的工夫,天地間一片漆黑,隻有一陣一陣的驚雷聲不絕於耳。
此時此刻,明德宮內,楚洛挑開了燕姬的喜帕,以溫然的目光與她相對。
就在這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長安。
在那個日光正好,波瀾不驚的日子裏,送嫁的隊伍綿延浩蕩,旌旗畫扇,平金繡鳳,一百六十對宮燈照亮了整個臨安城。爆竹聲從未斷過,銅錢灑滿了整個接親的宮道。便天蓋地的紅色,將茫茫天地連成了一片。楚洛坐在馬上,玉樹臨風,俊美無雙,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他挑開長安的喜帕,淺笑的唇線牽動著一點梨渦浮在她的麵上,竟是令他看恍了神。
“長安。”他輕柔喚她,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麵頰的那一刻,卻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你方才喚我什麽?”燕姬睜大雙眸,臉上蔓生出一種近乎頹廢的惘然。
楚洛似是剛從方才的沉思中醒悟過來,他望著燕姬驚詫到無以複加的麵色,心頭劇烈一震。
“燕姬。”
宋燕姬的手指冷冷發顫,亦是連楚洛都能感受到她的觸覺微涼。她端過床前的兩杯酒,將一杯遞到楚洛麵前,沉聲道,“喝了吧。”
說罷,她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楚洛茫然望著她,亦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此時他的大腦中一片空白。唯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反反複複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是長安!竟然是沈長安!
他看著燕姬將酒盞放下,站起身來要解他長袍上的扣子。他沉沉閉目,按住了她手中的動作。
在這一瞬間,他的內心終於堅定。
燕姬抬起頭來,眼中泛起一層淚光,她望著他,曾經的熱切陡然間被澆滅殆盡。
他凝望著她,終於開口道,“燕姬,是我錯了。”
燕姬慢慢將手抽回,眸中的傷心漸漸蔓延出一絲鄙夷的意味,她不言語,就這樣沉默的望著他,祈望在這一刻他會改變心意。
楚洛的眼角亦是泛淚,靜默之間,他似是忍耐了許久,開口的這一句卻令宋燕姬整個人支離破碎。
“我還是愛長安。”
天邊的暴雨愈下愈烈,一下一下狠狠地敲打在明德宮的窗扇上。
他不顧一切地衝出屋外,紅色喜服的影子被燭光照在牆上,搖曳生輝。
門口的小太監遽然一驚,失聲喚道,“皇上,您要去哪啊——”
“皇上——”
是夜,暴雨襲城,四麵水聲。
長安這一生還沒見過這樣大的雨。
狂風大作,樹枝盡數折斷。她站在廊下,感受著暴雨撲麵的陣陣寒意,眼看著她的一庭桃林被一枝一枝地折斷。移植過來的桃樹哪裏敵得過這暴風的侵襲,不過一瞬,大片大片的桃林盡數倒在了長安的眼前。
長安看著,心灰意冷到了極處。
“主子。”寒煙拿著一件披風跑了出來,給長安蓋在肩頭,溫聲勸慰道,“這樣大的雨,小心樹枝打下來再傷著您,還是快進屋吧。”
“我再等一會兒。”長安的目光停滯在重華殿的大門口,久久不肯離去。
寒煙心下沉重的歎一口氣。她知道皇上這個時候正在明德宮跟宋燕姬洞房花燭,根本是不會來的了。這樣想著,她見長安也是可憐,終究沒忍心說出口,“主子,進屋等也是一樣,奴婢在外麵守著。”
長安聽得這一句,終是肯了。寒煙見長安進屋,立刻跟在她的身後將門關上。長安見了,不可置否。
寒煙將床鋪好,笑意溫暖向長安道,“主子,您休息吧,有事叫奴婢。”
長安遙遙聽著,隻是木訥地點一點頭。
寒煙剛剛離去,長安眼角的淚水就倏然而下。
就在此時,門扇大開,狂風夾雜著雨水刮進殿內。
長安舉眸望去,那一道她期盼已久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扔下手邊的所有東西,飛快地跑到楚洛的身邊,撲進他的懷裏。
他緊緊的擁著她,溫暖而又堅定。
“長安,是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