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歸燕 下
楚洛攜燕姬回宮已是七日後。
在這幾日裏,得了消息的六宮小主個個都翹首以盼,等待著皇帝的歸來。身為皇後的李淑慎自然更是按奈不住,一得空閑就站在城樓邊上急切地觀望著,任人如何勸說都巋然不動。
這日她剛回宮中用了個午膳,便有小太監急急忙忙地提了衣擺往裏衝。
“娘娘,娘娘,皇上回來了!”
李淑慎聞言,將手中的湯匙一擱,立即起身道,“真的嗎?”
那小太監伏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叩首道,“是真的啊,皇上就在城門口呢,隻不過……隻不過……”
皇後見他支支吾吾的樣子,柳眉一蹙,心下不耐道,“隻不過什麽?”
小太監一個驚嚇,立刻將頭貼在地麵上,連抬都不敢抬一下,“隻不過……不過……皇上……皇上還帶了一個女子回來……”
皇後一聽這話勃然變色,不顧眾人的攙扶就要往外去,“本宮去看看!”
“哎呦,娘娘,外頭涼著呢——”
玉芝追在皇後身後,手裏拿著一件青刻絲白貂皮襖給她披上,嘴裏喃喃道,“娘娘這是急什麽?用完了膳再去也不遲啊。”
玉芝的話皇後隻當為所未聞,她急上心頭,傳了轎來,立刻吩咐道,“去明德宮。”
明德宮裏,眾人擁簇,一片熱鬧非凡。楚洛執了燕姬的手走在前頭,成德海與賀昇跟在兩人身後,後麵又熙熙攘攘地圍了一群的太監和宮女,都簇擁著往明德宮裏去。
這是宋燕姬平生第一次踏進大楚的皇宮。
明德宮取星移之位,利用天然地勢修築宮殿,形成一座相對獨立的大殿。宮城外的東西兩側分別駐有禁軍,城內還專門設有禁軍的指揮機關。燕姬甫一進殿,就被眼前這陣勢嚇了一跳。
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麵龍飛鳳舞地題著“明德宮”三個大字。琉璃瓦的重簷屋頂,朱漆門,同台基,大殿的內柱都是由多根紅色巨柱支撐著,每個柱上都刻著一條回旋盤繞、栩栩如生的金龍,分外壯觀。寢殿內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幕,範金為柱礎。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懸著鮫綃寶羅帳,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
燕姬看得恍了神。她的身後還圍著一群宮人們,當眾人的目光齊齊落在她這個外來女子的身上時,她竟是渾身感到不自在。楚洛看得出此時燕姬的窘迫,便揮一揮手,示意成德海將眾人帶了下去。
彼時,明德宮的大殿內隻剩下楚洛與宋燕姬二人獨處。
楚洛坐在金漆雕龍寶座上,含笑凝著燕姬,向她伸出一隻手來,“過來坐。”
燕姬抬首望了一眼楚洛,見他端坐在大殿之上,渾身上下散發著睥睨天下的王者氣魄。也隻有這個時候,她才堅定的相信,她嫁的人就是天子,是這天下的君王。
燕姬執過他的手在他的身側坐下,剛一落座,便有太監來報,說是皇後娘娘來了。
燕姬躊躇著望了楚洛一眼,楚洛在她的耳邊溫聲道,“別怕,是皇後。”說罷,他向外一朗聲道,“讓她進來吧。”
思忖間,皇後已經緩緩步入殿內。
她方一入殿,就見一女子與皇帝共同坐在龍椅之上,心中是劇烈的一顫。她忍住胸腔內迭起的醋意,仍不失端莊風範,靜靜施禮道,“皇上萬福。”
楚洛微微凝神,亦是客氣道,“皇後近來可好?”
聽皇帝問起自己,皇後的眉間隱約閃過一絲喜色,恭敬答道,“承蒙皇上牽掛,臣妾一切都好。”
楚洛麵色溫潤,閑閑而沉篤道,“皇後來的正好。朕剛好要與你商議一下燕姬的事情。”
皇後的笑瞬間僵在了嘴角。她抬首望了一眼坐在皇帝身側的宋燕姬,那女子亦是一臉茫然地望向自己,她的心頭頓時陣陣發緊。
燕姬,燕姬,當真是個魅惑君心的名字。
然而李淑慎心中就是再惱怒,也不能表現在麵上。她到底是皇帝和太後親封的皇後,凡事自然懂得分寸。她的神色安嫻,聲音漸次低了下去,“皇上想給妹妹什麽位分?”
楚洛淡然答道,“朕以為,婕妤可好?”
李淑慎的心中又是一怔。
當年鍾毓秀身為尚書獨女,榮寵進宮,得的也不過是個美人的位分。趙南煙侍奉多年,育有帝姬,也不過是容華而已。如今這個橫衝直撞冒出來的宋燕姬竟要淩越於數人之上,豈不是太不合規矩?
皇後將心口的滯鬱壓了又壓,切切勸慰道,“臣妾以為,妹妹剛剛入宮,資曆尚淺,不如封一個美人的位分,日後再得晉封也好。”
楚洛聞言,麵上隱有不悅之色。
“皇後不必多言,朕已經拿定主意了。”楚洛語中堅毅,亦是有旁人不可動搖的決心,“皇後若是沒有旁的事,便先回去吧。”
皇後見皇帝已經下了逐客令,心裏亦是黯然。她思及鍾毓秀之事,又不得不重新抬起頭來,與皇帝戚然相對,“鍾昭媛剛剛誕下帝姬,皇上若是……”
“知道了,朕有空會去看看她。”
皇後這一句被倏然打斷,亦是不能再言。她似是無奈與哀傷到了不可言語的地步,聲線茫然而又軟弱,“臣妾告退。”
她剛走至殿外,便看見幾個小太監拿著大紅色的錦繡羅緞往明德宮的後殿跑去,他們一見皇後,忙不迭地跪下來請安道,“皇後娘娘金安。”
皇後微微頷首,凝著他們懷裏的一抹大紅,眼底閃過一絲疑惑,“你們這是急著要去做什麽?”
聽了皇後問話,跪在地上的兩個小太監相視一眼,將頭低得更低了些,卻始終不肯答話。
一旁的玉芝見狀耐不住氣,揚聲問道,“皇後娘娘問你們話呢,你們兩個是都沒聽到嗎?”
兩人又是默默看了對方一眼,猶豫良久,終於,那個為首的小太監開口答道,“回皇後娘娘,是皇上吩咐的……說……說今兒個晚上……要迎娶那位新小主……讓奴才們去布置裏頭……”
此言一出,皇後驚得一個踉蹌,幸而玉芝在身邊緊緊扶住了,才得幸沒有失態。
她靜默片刻,沉沉出聲道,“這……是皇上親口說的嗎……”
那兩個小太監連連磕頭,忙不迭道,“是皇上親自吩咐的,要不奴才們也不敢妄言啊!”
皇後望著那一抹大紅,眼眶裏有按奈不住的淚水幾欲湧出。
這樣鮮豔的正紅色,這樣盛寵的待遇,哪裏是她敢想象的。就連當年作為側妃嫁入王府的沈長安亦是在白天成親,用的也不是這種正色。可如今的宋燕姬,倒是更勝了沈長安一籌。
一瞬間,皇後忽然明白了為何這些日子沈長安總是把自己關在重華殿中,以冷臉示人。亦是連皇上回宮,都無半分的急切。
她終於是明白了。在這樣的局麵下,換誰都要心涼的。
她閉目須臾,嗓音亦是澀然,“起來吧。”
兩個小太監如獲大赦,急急向皇後磕了個頭,抱著錦緞往後殿去了。
兩人走後,玉芝仍是憤憤難平,氣極出聲道,“娘娘,這個婕妤小主真是太不懂規矩了,這明明是要生事端啊!”
皇後轉首嗔她一眼,猶有餘怒,“這冊封禮還沒下,你倒是先叫上了?”
玉芝一個驚嚇,忙不敢多言。
皇後的軟緞衣袖悄然退至皓腕之上,她撫了撫腕邊珠飾,語中愈加摻了酸澀之意,“這個燕姬在也好,多少可以分走些沈貴妃的恩寵,讓皇上不再癡心於她。”
玉芝聞言,不禁躊躇道,“話雖這麽說,可是……”
“這是明德宮,莫要再說了。”皇後冷冷打斷她,極力柔婉了聲線,淡然道,“本宮是皇後,皇上無論寵愛誰,本宮都不能妄生妒意,這是皇後的本分。”
李淑慎一語說完,頓覺心下微涼。
她的一生,就困在了這“皇後”和“王妃”的身份上。因為她是皇後,是後宮之主,所以無論皇上喜歡誰,她都應該表現出應有的大度。因為仿佛在世人的眼裏,這就是她的本分。
從前她獨守空房時,從窗外望出去,見的是沈長安的歡笑容顏。那一刻,她的心裏充滿著無限的憤恨。她一個人,從白天等到黑夜,又從黑夜等到百日,等到的不過是一句“王爺歇在沈側妃那裏了,王妃早些歇息吧。”
她恨,如何能不恨?她的大好青春全部留在了臨安王府,卻換得一個任人踐踏的下場。於是相比之下,她倒沒有那麽怨恨宋燕姬。反而在冥冥之中生了一股不為人所齒的暗喜。
她的痛苦不是她一個人的,她終於也讓沈長安嚐到了這種滋味。將心愛之人生生剝離身邊的切膚之痛。沈長安早就應該體會到了。
宋燕姬仗著皇帝的寵愛為所欲為,這恰恰是很多年前沈長安的所作所為。
楚洛是喜愛這種女子的。自由自在,膽大而又不為世俗所拘泥的女子。
沈長安是這樣,宋燕姬亦是如此。
終究,他是不會喜歡她李淑慎的。
從一開始,便是注定了的。她是他的表姊,是一國的郡主,她身上流淌著和他一樣的皇族血液,背負著家國使命,所以注定不能像她們那樣。在別人的眼裏,李淑慎是國母,是皇後,有至高無上的榮耀,可沒人會在意她背後的苦楚。那一次又一次去怨恨自己的命運,抱怨上天的不公。
李淑慎這樣想著,笑意忽而蕭疏得如同天邊的一縷殘雲,隨風即逝。
容顏未老,心已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