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一世長安
晚香與賀昇再見時,已經是這一年冬至了。
兩人在來鳳橋上遇見,彼此相顧失笑。
賀昇淺淺頷首,“貴妃娘娘近來可好?”
晚香麵上溫婉,“娘娘一切都好。”語畢,她微一抬眸,寧和笑道,“皇上可好?”
賀昇的神色巋然,“聖上安好。”
晚香輕輕點一點頭,眼睫一閃,目光落在賀昇身上,“賀公公的傷可好些了?”
賀昇聞言,微微一愣。他這才憶起晚香所說的是那日的膝上的傷勢,眼裏瞬間浮起綿綿的感動,亦是低沉了聲音道,“做奴才的,哪裏還不得日日跪著呢?早就好了,不打緊的。”
晚香溫然頷首。如此,再無他話。
兩人低首作禮,相對離去。
一個前往長安所居的西泠閣,另一個去往楚洛與燕姬所在的玉門客棧。
天色蒙蒙亮,熹微的日光透過薄薄的窗扇照進屋內。
楚洛是上慣了早朝的人,一向睡不了太久。他坐起身來,環顧這客房的四周,不覺歎息。這裏到底是臨時的落腳之地,周遭的陳設都像是剛剛換上去的,沉沉沒有生氣。他望了一眼熟睡中的燕姬,她沉睡的容顏,是那樣的靜雅而恬淡,溫暖寂靜,是女兒家的嬌態,渾然沒有了宋青蕪的英氣與俊朗。她處在這樣的環境下,卻依然能夠怡然自得。
楚洛心下慨歎,她是習慣了這種四海為家的生活,而他自己卻難以適從。
他翻身下榻,動作聲卻驚醒了身側的燕姬。她悠悠醒轉,見楚洛拿起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身,目光中閃過一絲疑惑,她輕輕換了一聲,“皇上。”
楚洛手中的動作一滯,語氣亦是更溫柔些,“在外麵還是莫要這樣叫了。”他俯下身去,替燕姬將耳邊的碎發攏了上去,輕聲道,“再睡一會兒吧,我出去一趟。”
燕姬支起身來,輕柔地吻過他的唇角,亦然笑道,“那你可要快點回來。”
他的心底閃過一絲明晰的痛楚。他倏然含笑,沉沉答道,“好。”
楚洛站起身來,亦是滿心的憂愁與悵然。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距離回宮的日子也是近在咫尺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晚香回到住處後,見長安正坐在銅鏡前描眉,不覺訝然道,“主子這麽早就醒了?”
長安神色淡淡,漠然道,“睡不著,就起來了。”
晚香微微頷首,靜然片刻,又尋思著出聲道,“主子,方才我在外頭,碰見賀公公了。”
長安的臉色有一瞬間的僵冷。半晌的沉默過後,她忽然出聲,姣好的長眉輕輕一挑,“他還好麽?”
晚香聞言一怔,不知長安所問的是皇上還是賀昇,一時無法作答。她悄悄覷了一眼銅鏡中長安的神色,琢磨著道,“皇上無恙,賀公公神色也好。”
長安聞言輕笑,唇角銜著一絲苦澀,“宋燕姬還在那裏嗎?”
晚香大震,冷汗直下,鬱鬱頷首道,“奴婢不知。”
長安明眸微凝,神色漸漸趨於平靜。她本來也沒想從晚香口中打聽到什麽,無論是與不是,都無端地令她心煩。禾城小縣,如果他想知道她的近況,實在再容易不過,他若是不想知道,大可一言蔽之。
想到此處,她淺淺冷笑,淚盈於睫。
長安梳妝好出門,一個人在禾城的街道轉了許久。臨近午時,她走進一家茶樓。此時是生意正盛的時候,窗邊的位置早已是人滿為患,長安隻得在大堂的中間一處坐下,點了一壺龍井,細細品著。她的目光似是看向窗外,卻又不知落在何處,隱約之間,她忽然覺得窗邊一白衣男子的身影竟是如此熟悉。
她微微凝神看去,那人的目光亦是落在她的身上。
她終於是看得分明了,立刻喜形於色,“王爺!”
楚瀛走至長安身側,淡淡含笑,“娘娘,別來無恙。”
長安頗為意外之喜,一雙剪水秋瞳裏盈盈都漾著笑意,“王爺怎麽在這裏?”
楚瀛和顏微笑,示意她靜聲道,“這裏人多,娘娘可否同本王移步至廂房?”
長安清婉一笑,隨了楚瀛到樓上去。
他鄉遇故知,猶是故人來。
在禾城遇到楚瀛,對長安來說,是意外之喜。亦是給長久以來覆滿陰霾的日子裏照進一點餘暉。說起來,長安與楚瀛的故交,不過是永昌二年太後壽宴上的匆匆一麵。可此時此刻,麵對這人走茶涼的光景,長安望著楚瀛那張與楚洛相似的麵孔,心下亦是生了許多感慨。
廂房中靜謐無聲,有沉沉桃花香的氣味沁入心脾。
長安落座後,麵上蘊起一抹笑色,拿過茶壺給楚瀛斟滿一杯茶,朗然問道,“王爺怎麽到這裏來了?”
楚瀛容色清明,伸手接過長安手中的茶壺,倏然道,“還是我來吧。”
長安也不與他因禮節相爭,自顧由著他斟滿了自己麵前的茶盞。
“我聽說皇兄與娘娘來了禾城,就想著前來拜謁,正巧在這裏就遇見娘娘了。”楚瀛含了欣悅之意,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嘴角揚起的弧度,“對了,本王還沒有恭喜娘娘晉得貴妃之位呢。”
長安輕輕一笑,渾不在意,“這有什麽好恭喜的?我是什麽位分,還不都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
此言一出,楚瀛心下大驚。他本就疑惑為何貴妃出行沒有皇兄陪同,此時再聽這一句話,愈發是覺得驚疑。他隻好提起茶壺,又往杯中注了幾許茶水,直到那茶水漫過杯盞溢到桌上,他才悵然一笑,開口道,“娘娘又是與六哥置氣了吧?”說罷,他抬首望了一眼長安的神色,亦是打趣道,“真是巧。我遇見娘娘兩次,娘娘兩次都是在與皇兄慪氣。不知是娘娘置氣的次數太多,還是正好這兩次都叫本王給遇上了呢?”
長安聞言,麵上冷了又冷,心下氣惱。她端起茶杯,將整杯茶水一飲而盡。茶水太燙,加之喝的又急,長安隻覺得喉嚨間火辣辣的焦灼。
楚瀛見狀,連忙去外麵取了一杯涼水給她。長安將冷水喝下,這才覺得稍稍好些。她望一眼楚瀛,心下又想起楚洛和宋燕姬溫存的模樣,自是愀然不樂,“都是你皇兄的錯。”
楚瀛聽得這句話,以為長安是在玩笑,可忽然瞥見她的眼角濕潤了幾分,才驚覺道,“是不是六哥做了什麽不規矩的事?”
長安心中一駭,立刻蹙眉。
他是比她還要大膽的,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
她別過臉去,訕訕道,“他是皇帝,做什麽事都是規矩的,隻是我這般小氣,倒顯得不規矩了。”
楚瀛立即會意,劍眉緊蹙,“六哥看好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長安向窗外揚一揚臉,示意楚瀛看向不遠處門庭若市的羅霄堂,臉色微沉,“就是那一家的姑娘。”
楚瀛順著長安的目光看過去,麵上微有不豫之色,“羅霄堂?那是什麽地方?”
“賭坊。”長安抬眸望見楚瀛一臉詫異神色,兀自笑道,“你也是覺得有趣的很吧?”
楚瀛的眼眸幽深若潭水,眉心也皺了起來,“這樣的女子,若是被皇兄帶回宮去,亦是連太後都不能容忍的。”
長安的目光極淡泊,臉色卻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楚瀛見此,立刻道,“娘娘不必過分擔心,江南女子自有風情,六哥不過是圖一時新鮮,過不了多久就會忘在腦後了。”
長安抬起眸來,神色肅然,“本宮也是江南女子。”
楚瀛一時語塞,好不尷尬。他急忙喝了口茶水想要掩飾過去,卻被長安抓住這一幕,破涕為笑,“要我說,江陵相距臨安甚遠,王爺不惜路途遙遠,親自下江南,不隻是為了來拜見皇上吧?”
楚瀛輕啜一口茶水,展顏一笑,“果然還是被娘娘看出來了。皇兄剛封了我為鎮遠大將軍,此次來江南,也是帶了軍馬來視察邊情的。”
長安聞言,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什麽時候的事兒?我怎得還不知道?你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怎也是大將軍了?”
楚瀛見長安又拿他的年紀打趣,不甘示弱道,“開了春,本王就已經十九歲了。”
“十九歲?”長安喃喃自語,輕笑出聲,“十八歲,真是大好的年華。等開了春,本宮可就有二十三歲了。”
楚瀛微一挑眉,“娘娘也是春日裏的生辰?”
“不錯。”
長安淺淺失笑。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自她出生日起,著眼看見的,便是大片大片的桃花。
楚瀛的眼底有溫然的顏色,鬱鬱青青,潤澤而溫暖,連聲音亦是溫和的,“那真是巧。”末了,他抬首望了長安一眼,笑道,“這都不在宮裏了,我卻總是喚你娘娘。隻是……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長安柳眉微蹙,稍稍打趣道,“我是皇帝的妃嬪,王爺貿然打聽閨名,怕是不太合適吧?”
楚瀛溫然一笑,亦是不覺,“娘娘這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娘娘是多喜歡在宮中做貴妃呢。”
楚瀛這一句,倒是牽動了長安唇角的柔和笑意,她微微啟唇道,“長安。”
“什麽?”楚瀛似是還未驚覺。
“我的名字,沈長安。”
“長安,長安,一世長安。”楚瀛不停地念著,忽而一笑,“倒真是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