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鳳眸 下
李淑慎恍惚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春棠苑。
樹樹綻放的海棠花朵皎潔而飽滿,顫巍巍,飄飄然,芳香四溢,沁人欲醉。淑慎素喜海棠,卻不是單單隻是中意它的花樣,而是海棠自古以來便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質,它不像牡丹屹立花中之王,也不像玫瑰那樣嬌豔,而是有它獨到的一方色彩。這點令她尤其鍾愛。
淑慎走至花前,想要摘取一朵拿在手裏把玩,卻不想一陣微風拂過,花瓣盡數從她的手中飄散而過。她微微一笑,倒也作罷。
春棠苑中的花月亭中擺放著一架古琴。淑慎眼熟得很。那是前些日子,她命人放在那裏的。
恍然之間,她仿佛看到自己拂動琴弦的身影就佇立在眼前,對麵人含了一縷淺笑深情望她。那是多久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也沒有多久。就在幾天前,她還和楚洛花前月下,彈琴作賦,如今,便隻剩下她形影單隻地一個人了。
李淑慎走上前去,獨自坐在春棠苑中撫動琴弦,琴音嫋嫋,亦揚亦挫,深沉,婉轉而不失激昂。淑慎玉手輕佻,隻見纖纖玉指在琴弦上飛快地彈奏著,月色如光,琴聲回響在蕭瑟處。一曲《相思賦》作罷,李淑慎眼角隱有淚光。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可是她的君王,卻從來不肯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回。
這樣想著,淑慎竟是差點要落下淚來。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的一瞬,李淑慎幾乎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在她轉身見到楚洛的刹那,眼淚嘩然如決堤。
她再往後一看,隻見皇帝身後洋洋灑灑站了數十人,成德海與賀昇皆束手站在兩側。她不禁一怔,想來是自己方才太過於癡迷,竟連這麽大的動靜也沒有聽到。
她低低俯身下去給皇帝請安,眼角的淚水卻是再難以收住。
此刻的李淑慎無比感激這夜色漫漫,正因如此,他看不到她眼角的淚痕,她在他的麵前永遠是含笑雍容的高貴姿態,這樣便足夠了。
楚洛上前扶住淑慎,含笑道,“皇後方才那一曲,彈得真是極好。”
淑慎悄悄伸手摸去腮邊的淚水,如常平和道,“臣妾隻是隨意彈奏,沒有看到皇上來。”
她說這話的時候,楚洛才發現她的眼角猶然掛著淚痕,再四下一望,見皇後周遭無一宮人,以為她定是受了什麽委屈,語氣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幾分,“這鳳鸞宮中的宮人真是越發不懂規矩了,夜裏怎麽能留皇後一人坐在這裏,真是該罰!”
淑慎聞言變色,端然福身道,“皇上誤會了,是臣妾想一人來散散心,所以遣了宮人們回去的……”
楚洛聽聞如此,麵色稍稍和緩,沉吟片刻,笑意溫存,“皇後有什麽煩心事,倒不如說來給朕聽聽。”
淑慎心中一顫,望一望四周站著的宮人們,突然想到這春棠苑是從明德宮去往重華殿的必經之路,心下也已了然,便欠身道,“臣妾能有什麽煩心事?不過是因為宮裏生活太枯燥,所以才想著出來散散心。”語畢,她望一眼四人抬著的明黃龍攆,嘴角勉而扯起一絲笑意,“皇上是要到賢妃宮裏去吧?臣妾還是不打擾皇上了。”
楚洛目光幽深,思及今日自己命鍾毓秀代替皇後一事,必定是惹了眾人的非議,此時又見皇後一人在此撫琴,心下亦是不忍,便一擺手屏退了眾人,沉聲道,“皇後可是為了鍾美人獻舞一事?”
淑慎眸中一震,轉而微笑道,“臣妾怎可為了這點小事而煩心?鍾妹妹舞跳得極好,又得太後賞識,在太後的壽宴上表演助興,是再好不過,臣妾也是真心為她感到高興。”
話音未落,楚洛便已聽出她語中的古怪。
畢竟是少年夫妻,兩人雖自成親以來一直關係甚疏,但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楚洛倒還算了解李淑慎的。她如今這般,倒真不像是真心道賀。
他執過她的手,輕歎道,“你是皇後,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朕知道你也想博太後一笑,可是當堂演奏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其他人去做吧。”
她聞言,片刻輕笑。楚洛告訴她,她是皇後,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太後亦是這樣告訴她。那麽她既然是皇後,到底該做什麽呢?做到顧全大局,勸皇帝雨露均沾,從而放棄自己的兒女私情。她這整整七年以來,卻有哪一天不是這樣做的?在王府的時候,他們稱讚臨安王妃秀外慧中,勤儉持家;入了皇宮,世人都說皇後賢良淑德,是賢後的典範,難道這是她想要的嗎?麵上榮光,背後孤清寂寞。她何嚐不想做沈長安那樣的女人?有著心上人的真心相待,整日沉浸在隻得一人心的愛戀之中。
可是她卻不能,隻因她一生下來就是皇室的女兒,她是要成為皇後的。所以從一開始便注定,她永遠也成不了沈長安。
這一刻,幾十年以來的恩情錯恨在一瞬間浮上心頭,隻壓得她沉沉不能呼吸。
楚洛見她眉間愁色越來越重,忍不住失聲喚她。
“淑慎……”
他喚她這一聲,將她從往日沉重的回憶裏拉了出來。
她凝眸於他,他眉眼之間還是那樣好看的輪廓。隻是為了麵前的這個人,她便認了,哪怕是現在即刻叫她死,她也是心甘情願的。
“皇上還沒有好好聽過臣妾彈琴吧?方才的不算,臣妾再彈一曲可好?”她一抬眸,眼中盡是年少時女兒家的情長。
他溫然頷首,“好。”
帝後二人執手於涼亭之上。一眼萬年,那身影像極了當年十六歲的臨安王和十七歲的臨安王妃。
李淑慎坐於古琴之後,拂手輕彈。她這一曲,彈的是著名的《鳳求凰》。
一曲畢,楚洛撫掌淺笑,“皇後撫琴的技藝,越發是高超了。”說罷,他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當中,“朕想著年少的時候,便知道洛陽城裏表姊撫琴琴藝之精湛,從來沒有仔細聽過,今日一聞,果真是不同凡響。”
她微微一笑,隻是不語。
然而他卻已然起身,含笑低聲道,“時候不早了,皇後還是早些回宮歇息吧。”
隻這一句,她卻聽得了他語中迫切,便站起欠身道,“臣妾恭送皇上。”
楚洛點一點頭,方上了轎攆。她的目光追隨著龍攆的漸漸離去,終也不肯回首。
待楚洛到了重華殿中,已是亥時三刻,彼時長安正穿了一身素色寢衣,坐在鏡前梳妝。一見楚洛,她連忙撇下手中銀飾,向他飛撲過來。
她依偎在他的懷中,喃喃低語道,“怎的來得這樣晚?我還以為你今夜不來了呢。”
楚洛輕柔地撫著她散落下來的三千青絲,溫聲安慰道,“朕這不是來了嗎……”他沉吟片刻,複又開口道,“剛剛朕在來的路上,碰見了皇後。”
長安聞言從楚洛的懷中抬起頭來,疑惑道,“皇後?這麽晚了她還在外麵做什麽?”
楚洛輕歎一口氣,沉聲道,“朕也是這麽想,所以才停下來與她說了會兒話。”
長安一聽,立刻從楚洛懷中掙脫開來,假裝嗔道,“那你都說什麽了?”
楚洛的嘴角微微揚起,那笑意間盡是縱容和寵溺,“你當真想知道?”
“那當然。”長安一橫眉,走到塌前斟了一杯茶水,方向楚洛道,“來坐。”
楚洛無奈一笑,走至長安身前,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長安也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輕啜一口,方開口道,“我也是好些日子沒見到皇後了,她突然一下子被冷落下來,心裏怕是也不好受吧。”
楚洛聞言,微微沉吟道,“連你也是覺得朕冷落了皇後?”
長安倏爾一笑,“不然呢?我倒是真有幾分慶幸,沒有第一個嫁給你。”
楚洛聽得連連蹙眉,“你這叫什麽話?就算你是第一個嫁給朕的,難道朕還能不喜歡你了不成?”
長安吐一吐舌頭,嗔道,“那可說不準。”
楚洛也上來了興致,眉心一挑,發問道,“此話怎講?”
“第一個嫁給你的人,必定是與你相處時間最長的人,你既是熟悉了她的一切,必然也難以對她再產生新的興趣,舊愛比不過新歡,總是一個道理的。”
楚洛聽了長安這話,不覺笑了起來,“你嫁給朕四年,說來也是不短了,可你何時見朕對你也沒了興趣?”
長安聞言,放下手中茶盞,柳眉一橫,厲聲道,“你倒是也敢!”
楚洛無奈一笑,伸出手來揉亂了她的一頭秀發,溫聲道,“如果你是朕的第一個妻子,可願意做朕的皇後嗎?”
長安眼眸輕揚,看不出是喜是怒,她沉思片刻,方巧笑道,“皇後做不做倒沒什麽要緊,我倒是願意——當一輩子的寵妃!”
“哦?”楚洛微微靠近她,溫熱的氣息輕柔地拂在她的耳邊,“那朕讓你看看,做寵妃是有什麽好……”
還沒等長安反應過來,楚洛便將她一把抱起,掀開了簾子,往寢殿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