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據說衰老所表現出的重要徵兆之一, 就是時常陷入回憶。


  這樣的結論未免太武斷了, 文卿在念頭流轉的間隙抽.出一點時間想,回憶有什麼不好的?既然一切有實體的、存在於世的事物都終將逝去,那把它們都化作依託於心靈的無形回憶難道不是最為妥帖的處理方式?


  他坐在木床上兀自出神, 黑影彷彿窺見他的思緒沉浮不定,匯聚成濃影,在他身側輕輕飄蕩。


  安妮塔在記憶中注視著他,棕色的眼睛里沉澱著鎮定、冷酷、機敏等等作為刺客而言必不可少的情緒。文卿被忽然動作的黑影拉開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安妮塔身上,他細細打量著記憶中的自由刺客, 眼中含著初見般的好奇。


  他沒有見過她的面孔, 甚至也沒見過她的身形, 無從判斷這個少女——聽音色她確實還很年輕——是否擁有世俗承認的美貌。對他來說這是很少見的事情,儘管這麼說聽上去有些挑揀和濫情, 但事實如此:他對女孩兒和女人從來殷勤體貼,一視同仁,可真正記住並且放在心上的, 也就那麼幾個而已。


  除了安妮塔,她們都有著看得見的絢麗姿容和曼妙體態。


  想到這裡, 文卿忽然嘆了口氣, 扭頭徵詢意見一般問黑影:「瓦戴爾有時候真是太不近人情了對不對?」


  問完這個問題, 他又興緻缺缺地轉回頭, 繼續盯著前方,陷入自己混亂且多變的思緒里。


  風神是相當慷慨,可這份慷慨也確實相當嚴苛。


  沒有人能自始至終都保持自由的心靈和自由的行為, 就像沒有人能一直保持一種積極向上、樂觀開朗的態度一樣。假使有人能在某個剎那真切地同時擁有這兩者,風神就承認你是他的信徒;但只有在你同時擁有兩者的時間足夠長以後,他才會向你展示他的神恩,並且挑剔地在某個他認為合適的時間段里給予。


  理所當然的,當信徒被他人掌控,風神便會收回他的庇佑。


  不然神眷大陸上的權力遊戲根本就沒法玩兒,風神的信徒會成為一股失衡的力量,而各種族之間依靠小型戰爭艱難維持的脆弱平衡終究會被這股絕對力量打破。


  不管最終結局是什麼,人類想來都是處境最凄慘的。


  安妮塔應當反抗,文卿又想,也許安妮塔反抗會得到自由之神的庇護。


  相處的某些時候他能從安妮塔凝視遠方的眼神中看到微弱的光,可她總是很快就低下頭,波斯藍的兜帽如水簾般滑下,遮住她的瞳孔。因而文卿也就分不太清楚,那點微光究竟是發自她的內心,亦或僅僅只是曜日在她眼中的一點反光。


  她身上存在無可調和的矛盾。她忠誠於她的主人,卻極其厭惡刺殺任務。考慮到她的生存環境和自幼所經受的訓練,只能說這種善意的、正面的情緒是她生而具有的天性。


  可糟糕的地方也在這裡。


  就如同生而善良一樣,她也生而忠貞。


  文卿試圖想象安妮塔的心境,可無論怎麼努力,他都無法設想出那種深刻的掙扎:她發自內心地忠於主人,哪怕是在內心否定主人所賜的任務也會令她痛苦;而她又在這種痛苦中體會到更憂鬱的痛苦——即使她是如此忠心不二地奉獻自我,也無法在揮出屠刀時心安理得。


  她的善良否定了她的忠誠,她的忠誠又否定她的善良,她活在無數次的自我否定里,文卿只稍微設想一下,就覺得滿身酷寒。


  「有點冷。」他說。


  隨即他意識到他覺得冷的原因,那團黑影在他陷入沉思的片刻靠近了他,現在就停在距離他幾指遠的地方。


  文卿有些驚訝:「你剛才還不是冷的啊。」


  而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於這團黑影的靠近和變化,他竟然沒有半點感應。


  許多普通人都對強大的法師和戰士有某種誤解,他們會認為職業者們會時時刻刻都留心周圍的風水草動,任何一點哪怕水滴落進泥土的聲音都會引起他們的警惕,以此來解釋職業者們在危機來臨時所爆發出的反應力和面對偷襲時未卜先知般直指核心的防禦和攻擊。


  實際情況和他們的臆想當然有所出入,職業者們的感官的確敏銳,也的確會有對自身的要求高到離譜的職業者會時時刻刻都留心周圍的風吹草動,但總體來說,多數職業者都會在接收到周圍大量的信息后篩選出自己真正需要和感興趣的那一部分。


  這種接收和篩選信息的機制不難解釋,從根本上說,普通人自身也時時刻刻都在進行類似的信息接收和篩選,比如在人流中自動鎖定自己認識的那一個,好幾個人同時說話的時候只聽到和自己交談的人所講的話,職業者們不過是擴大了感官的範圍和細節,並且他們並不需要刻意去篩選信息,這種機制更多存在於他們的潛意識裡。


  他們定下不同時機中篩選信息的不同標準,然後一切都水到渠成。


  換用更精準的形容,他們會在心裡設置許多安全的邊限,不同的安全邊限有不同的危險等級,不同的危險等級又有不同的應對方式。


  多數職業者會將「距離」作為安全邊限,你越是靠近他們,他們就對你越是警惕;而文卿將「敵意」設置為安全邊限,「距離」次之。換句話說,如果對他毫無敵意,人們能在他幾無所覺的情況下走到與他極為接近的位置。


  ——然而那個極為接近的位置也在他周圍幾米開外了。


  這團黑影到底是什麼?居然能在他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停在距離他不過幾指遠的地方?


  文卿更好奇了。


  但他也沒有急著揣測它的身份,他從頭一回見到它就知道它一定會是一個巨大而且晦澀的謎題,像這樣的謎題要是輕易得出答案反而會令人大失所望。


  理由很簡單,所有針對他靈魂的行動都會驚動自由之神,這也是他在卡隆面前有恃無恐膽大包天的重要原因。「夢」連通靈魂的表層,人類睡著之後又是靈魂防衛最為軟弱的時刻,常有惡魔通過夢境吞噬了人類靈魂的傳說,所以文卿的夢境同樣也在風神的保護範圍之內。


  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黑影究竟是怎麼進入他的夢境的?它是沒有敵意,可這和有沒有敵意沒關係。


  就像哪怕是房主的好朋友也不能隨隨便便破門而入,正常的入夢會有一個敲門的過程。


  「瓦戴爾放你進來的?」文卿狐疑地盯著黑影,再一次伸出手試圖觸摸它。


  他又被躲開了。


  「好吧好吧。」文卿嘟嘟噥噥地放下手,安分了沒一會兒就開始東張西望,「這個夢是不是做得太久了?我什麼時候可以醒啊?蒂恩托還在外面,也不知道他醒沒醒……他肯定知道什麼。」


  這一點毋庸置疑。每一個夢之前,都是精靈王告訴他「睡吧」。


  「他肯定不會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文卿鬱悶地說,「雖然我問他的話他大概會坦白,可是醒過來之後我根本就記不住啊,又沒辦法問他。」


  黑影靜靜漂浮在不遠處,對此不做任何反應。


  但它在聽。文卿隱約有這樣的感覺。它的意識似乎有些模糊,但它在很認真地聽。


  這感覺著實古怪,文卿卻很相信。


  他本就是健談的人,發覺黑影在認真聆聽之後更是打開了話匣子,興奮地說了起來:「反正也沒醒,我們來聊天吧?我說,你聽就行了……」


  該從哪裡說起?值得說的太多,想說的也太多。甚至他不想說的東西也太多了,它們鋪灑在他的心底,像一層安靜的浮灰。


  還是不要打擾它們的好,文卿想,他討厭自己變得灰頭土臉的。


  那麼就從中間說起吧,從他睜開眼后看到的第一個人說起,從卡瑟加頓山脈的最高峰說起。他站在最高峰上突出的那一小塊平地上練習劍術,天空空曠而又遼闊;他在貧瘠的草地上練習樂器和發音,由磕磕絆絆到流暢成熟;獅鷲一家被他和李鬧騰得雞飛狗跳,躲喪神似的躲他們倆。


  那段日子過得亂糟糟的,可真要想起來,又那麼普通和尋常。


  文卿醒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微笑。


  背後傳來沉穩的心跳,一隻手臂攬在他的腰間,呈現出一種半是鎖定半是守護的力道。


  是蒂恩托。


  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文卿的小腹上,隨著他的呼吸起伏。


  文卿翻了個身,那些手指便溫柔地在他的身體上劃過一個圓弧,然後抬起來,撫在他的後背上。


  他稍微仰起一點頭就和蒂恩托面孔相對了。


  在這樣近的對視中,精靈王澎湃的美撲面而來,猶如春日的雨霧沾染了臉頰。文卿睜大眼睛看著蒂恩托,不知為何,覺得對方比他記憶中的更美了。


  「睡得還好嗎?」蒂恩托問。


  「嗯。」文卿說,「做了個好夢。」


  儘管不記得夢裡發生了什麼,那些愉快的心情卻還殘留著,如同一陣暖融融的風。


  精靈王看了他一會兒,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後垂下眼睛。


  他彷彿又要陷入往日里的沉眠了,並且同往日里一樣,不給渴望垂憐的世人留下隻言片語。


  他不應當這樣珍藏自己,因為美應當遍灑世人。可世人該如何去理解他啊?他活過的漫長時間是鴻溝,他擁有的超卓天賦是天塹,他超越了世人理解的極限,就像——就像梵高的畫——梵高死了,他的成就定格在某一瞬間,人們落後的鑒賞力才得以追趕上這個卓越的靈魂,理解了他的天才。


  而精靈王永遠——永遠——沒有被追趕上的那一天了。


  巨浪般的悲傷淹沒了文卿,他幾乎要含淚;可另一種奇異的力量,另一種平靜的、從容的、悵然的歡悅又湧上心頭,令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笑來。


  他什麼都沒明白。


  有什麼關係?

  他什麼都不需要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意識到……最後一部分,是文卿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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