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文卿在精靈王的懷抱中睡著了。
他很少睡覺,卻總是能夠在睡下之後很快就睡著。可即使這樣, 往常他也睡得不會這麼快, 幾乎是一閉上眼就陷入半昏迷一般的深眠。
或許是睡得太沉了,他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都快要睡傻了, 眼前的一切都昏黃如舊報紙的邊緣。
不用去看, 文卿都知道精靈王不在房間里。
他覺得頭腦不怎麼清醒, 躺在原地勉強思考了一會兒精靈王做什麼去了, 沒得出結論, 索性把這個念頭丟開, 撐著上半身坐起來。
寢宮中的氣氛很不對勁,那些精靈族特有的生機勃勃的迷人氣質忽然間就無蹤無影, 可文卿迷迷糊糊的,也說不出究竟是什麼讓這裡那麼不對勁。他徒勞地左右四望,卻不明白自己在尋找什麼。
觸目所及都沒什麼不對的,無論是木床邊的綠葉還是掌下富有彈性的觸感,亦或者周圍的桌椅木櫃、木牆表面, 看上去都和他入睡前毫無差別,但文卿就是覺得哪裡不對,非常不對。
微妙的違和感折磨著他敏感的神經,文卿睜大眼睛四下掃視, 暈暈乎乎的腦袋漸漸變得清醒。
說不清現在是什麼時間。不是白天, 因為周圍的光沒有半分陽光的暖意,且十分暗淡;可這光較之月光卻又顯得更為明亮,最重要的是, 這種光里沒有月光特有的清亮之感。
想也想不出什麼來,文卿索性下了床,結果這一動就讓他看出奇怪的地方在哪裡了——隨著他的動作,周圍薄霧般的黑影紛紛閃避開來。
這些黑影令文卿感到似曾相識,他只稍微想了想,立刻就回憶起了不久之前的夢。
天邊懸挂的紅月,由扭曲病態的枝葉組成的精靈森林,刺鼻的甜香,奇怪的被窺伺感,還有那些鋪天蓋地地涌過來的粘稠黑影……明明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夢,醒來之後腦子裡卻沒有一丁點相關的記憶。
而現在那些被遺忘的記憶又回來了,就像它們從未被遺忘過那樣清晰。
文卿一下子就覺得有意思起來:顯然,此刻他正在夢中。
但為什麼上次他在房間里睡著,夢裡身處的地點是森林,這一次卻是在哪兒睡著就夢見哪兒?
而且上一個夢的場景可沒有這次的平和。上一個夢怎麼看都是大反派出場才有的氣氛,陰風陣陣不說還怪音成群,整體基調是病變的青紫色和猙獰的血紅色,影子像活的一樣追著他不放,很有幾分恐怖。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些黑影就是上個夢裡的影子。
它們——或者它——看上去比上次溫和得多,沒有探出拉長的觸.手,沒有故意擺出張牙舞爪的姿態,只是安安靜靜地散布房間。
除了顏色稍深一點以外它和普通的空氣沒有任何區別,如果不動彈,即使仔細觀察也沒辦法被發現。文卿嘗試著張開領域,而在領域中這些黑影就和空氣似的,存在,但又完全不存在。
他不確定它聞起來怎麼樣,他注意到黑影有意識地避開了他,和上次追著他跑的態度迥然不同。
雖然上次它也沒怎麼認真追著他跑,而且在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反應面前表現得相當有趣。
不管這個不知名的生物是什麼,有什麼目的,至少有一點文卿可以肯定:它並非與他對立。
只要能確定這一點就夠了,只要沒什麼不可調和的種族矛盾,他就不覺得對方需要防備。
文卿向黑影伸出手,動作不快,它慢吞吞地躲開了,停在距離那隻手幾厘米遠的地方,霧氣邊緣圓乎乎的,看上去竟然有些乖。
「你是什麼?你是誰?」文卿問,「你怎麼進我的夢的?」
和上回醉酒且頭腦發熱、情緒過於激動的狀態不同,他這會兒十分冷靜,即使清楚不會從黑影中得到答案,還是忍不住重複了一遍上次問過的問題。
他實在是非常好奇這個不明生物是怎麼做到的,這件事不合常理。
神眷大陸的神雖說非常不在乎信徒,也從不發展教會,但你要是誠心誠意地信仰他們,他們也會提供一些增益效果。在這方面公認最慷慨的是水神,即使信仰不是特別坦誠真摯,只要禱告足夠勤奮,她也會對信徒賜福;而風神公認最為吝嗇,大陸上幾乎沒有風神賜福信徒的實際例子,只有一些難辨真假的傳說。
但文卿可以很負責任地說:風神才是最慷慨的!!慷慨到嚇人的地步!!
畢竟風神對信徒的吹毛求疵也不是新鮮事了,好多時候你以為你是虔誠的信徒,但是風神自己根本不承認你。你相信風神、向風神祈求是沒有用的,他要你真實地踐行「自由」的真意,只有這樣,他才承認你是他的信徒。
想也知道他的信徒數量會有多稀少。
當初還在遊戲里的時候,根據他們這些信徒的秘密交流和統計,整個大陸連NPC帶玩家,得到過風神回應,換句話說,合乎這位神靈標準的信徒,統共也就數千不滿萬,而這款遊戲的玩家是以十億為單位計算的,最低在線人數都有近百個十億。
神眷大陸里的信仰傳統是「信一個太少信三個不多」,想象一下吧,別的神分配給整個大陸的神恩,只分給一萬人的時候……
信仰自由之神基本上可以和開掛劃上等號了。
當然,信仰這個東西在神眷大陸里本來就是開掛用的。比方說光神,他是智慧之神,又被稱為法師之神,信仰他之後獲得的智慧增益效果別提有多好用,哪行哪業都需要,尤其是法師,法師要是不信他簡直是在找死。
這麼想也怪不得風神不受歡迎。光神是智慧之神,又司職日月星辰和命運;水神是生命之神,司職森林和大地;火神是希望之神,司職雷電和煉金、鍛造等等「技巧」。四大元素主神,只有風神,和他相關的是自由、藝術這一類只有足夠強盛和富足才能考慮的東西。
本來信的人就少,他還那麼苛刻。
但其實風神根本不算苛刻,文卿就不覺得風神苛刻。
無論是不允許信徒公開宣稱自己信仰他,還是從不公示神恩,都只不過是這位神靈確保信仰忠誠的方式——他要求信徒信仰「自由」本身,而並非信仰他,信仰一個自由的代名詞。
這麼看的話風神的的確確是做得最好的神靈了。
而且風神委實慷慨。
得到過回應的信徒都很低調,沒人宣揚,不過默認的、貌似每個信徒都有的增益效果,就是在戰鬥中風神保一層血皮。
說得簡單粗暴一點,風神的信徒都有免死金牌。
神眷大陸的遊戲設定里死去的玩家是可以復活的,代價很大,要清空財富、技能和等級,相當於整個角色從頭開始,越到後期,玩家復活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風神的信徒就沒有這種擔憂,可能這也是他的信徒格外浪.盪的原因。
也說不好。說不清楚自由的信徒是因為沒有後顧之憂才浪.盪,還是正因為他們過分浪.盪,風神才會想辦法免去他們的後顧之憂。
除此以外,風神的慷慨還體現在賜福上。來自神靈的賜福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神靈主動的,一種是信徒祈求禱告而來的。
最常見的是第二種,上古時候的巫就是通過虔誠的信仰獲得神靈賜福,藉此使用魔法的力量;第一種神靈主動賜福最少見,甚至可以說只有風神才有這一份閑心。
他會隨機給信徒一些稀奇古怪的賜福,基本都只在信徒身上出現一陣子就消失。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隨機的賜福都非常可愛,別有情趣,有的簡直是神來一筆。
和文卿談得來的一個朋友就和他講過,說有一段時間她特別受蝴蝶、蜻蜓、夢仙子和小型鳥的歡迎,不管走到哪兒,只要在原地稍微停留片刻,就能吸引到一大群飛過來,在距離她不遠不近的位置玩耍。
那段時間她總會設法特意跑到危險的區域,然後等著從未見過的美麗昆蟲和鳥兒出現,夜裡生起一堆篝火,就會有大群夢仙子圍在火堆旁嬉戲和跳舞。她是個嘴笨的人,卻會不厭其煩地向文卿形容那時的驚喜和驚艷,詞不達意,可快樂的感情濃烈極了,可以和熊熊烈火相媲美。
她叫安妮塔,是個自由刺客,終日將自己籠在波斯藍的長斗篷下,戴著銀制網狀的半臉面罩。
那玩意兒是相當高明的煉金作品,兩側從太陽穴起向下一直包裹到咽喉,內部比少女的長發還柔軟細長的秘銀絲細細地嵌入牙根,連接神經。
設計和製作這玩意兒的人都是天才,真的,前者起碼是宗師級別的煉金大師,後者也至少是大師級。在必要的時刻,它能帶給戴面具的人足以使精神紊亂的物理疼痛,而分毫不損傷受罰者的精神。
它和馬嚼子差不多一個用途,騎手怎樣依靠馬嚼子駕馭馬匹,幕後的主人就怎麼依靠半臉面具駕馭自由刺客。
在這種時候提起「自由」真是絕佳的諷刺,雖然自由刺客的原意並非它字面表達的意思。「自由刺客」是和「聯盟刺客」相對應的稱呼,但凡沒有加入刺客聯盟的刺客都歸屬於「自由刺客」的行列。嚴格意義上說,「聯盟刺客」才是自由的刺客,而「自由刺客」是指私人或私人勢力豢養的刺客。
安妮塔是個NPC。和羅伊娜一樣。文卿總是和NPC的關係要好一些,NPC活得很認真,然而對玩家來說,神眷大陸只是個遊戲而已。
後來某天安妮塔任務失敗死了。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不夠強,然後被任務對象殺了。就像他們說好的一樣,每次出任務前她都會在約定好的位置刻下標記,如果安全回來,她就在標記下種一朵小花。
安妮塔清楚自己的命運,但她自己從不說死這件事。她不避諱死,但她不喜歡直接提起。
「最後一朵花交給你。」安妮塔會這麼說。
於是最後一朵花果然歸文卿。他種下一朵紅玫瑰,祈求水神令它永生不敗。
那些昔年安妮塔自己種下的雪白花朵漸漸都死去了,唯有那朵紅玫瑰,此後從未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