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有時候你沒辦法正視某些事, 因為它無對錯之分,是不正義又正義的。


  文卿把空碗交還給愛麗絲, 小女孩捧著碗小跑著去廚房清洗。


  水聲嘩啦啦地響,屋外陽光普照, 稀稀落落的樹影胡亂地搖晃著,發出深谷一般的風鳴。


  文卿笑了笑,隨手從背包里拿出他的二胡,就著背景聲慢悠悠地拉起了記憶中的某段旋律。二胡的音色自有一種不圓滑的撕裂感,文卿把每一個音都拖得很長, 於是樂音便彷彿是平穩的, 如同絲綢滑過耳膜。


  這只是一首簡單的歌, 音節很少, 速度很慢, 情緒和緩, 演奏它幾乎不需要任何技巧。


  可它太抓人了, 就像看見弓弦被極盡緩慢地拉開,從殘月彎成滿月。看得人屏住呼吸, 每時每刻都在期待搭在弓弦上的長箭脫弦而出, 不斷被拉抻的弓弦又每時每刻都在辜負這種期待, 來不及失落, 不被實現的期待就催生出更強的期待, 這一秒更強的期待落空后又誕生了下一秒更強的期待。


  放鬆的心境就在這緩慢的長音中逐漸繃緊,無處安放的情緒堆積起來,像越來越稀薄的空氣, 悶得人無法呼吸。


  這首歌真是溫柔,卻又溫柔得無比殘酷,它只是平靜如一地按照自己的規則發展著旋律,絲毫不把聽眾的焦躁放在眼裡。


  等待中有種預感,像是讀一個故事,字裡行間透露出作者投注於此的悲憫。起初那種悲憫是溫暖的,包裝得十分漂亮妥帖,哄騙得讀者將故事描畫出的美好願景信以為真,直至行文漸入佳境,悲憫才明顯起來,但讀者依然抱著天真的幻想。作者的悲憫在結局才終於毫無保留地傾瀉,像堵塞太久才疏通的水管,像破冰的瀑布或是無法阻攔的洪水,這故事是一個悲劇,它的悲劇氣息渾然天成,簡直可以媲美真理。


  沒有任何樂器能在悲劇氣息上與二胡爭鋒。提琴太清澈,小號太雄渾,長笛的憂鬱像個王子,葫蘆絲到了高音就特別尖利活似刮玻璃,薩克斯抒情到不像悲傷倒像是寫詩,蕭又帶著股不知世事的仙氣。


  唯有二胡是極哀。


  它能拉出來的音幾乎囊括了樂音體系中的全部樂音,每一個音都能發出猶如嗚咽的效果,彷彿已經到達痛苦的盡頭,嚎啕到喉嚨嘶啞。它中高音極其接近人聲,而它的音色越是近似人聲就越是具有悲戚的感染力,所以擅長傾訴。


  在文卿不急不緩的二胡聲中,那種獨一無二的、命運式的悲劇氣息漸漸顯出雛形。


  然後他停下了,樂聲在高.潮前戛然而止。


  音樂乍停後腦中有種嗡嗡空響的錯亂感,嗡鳴漸漸止息,屋外陽光普照,稀稀落落的樹影胡亂地搖晃著,發出深谷一般的風鳴。


  文卿笑了笑,又搖了搖頭,收起了二胡。


  他站起身,在離開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告知愛麗絲,只是在矮床上放了一張粗糙的羊皮地圖,和一柄漂亮的金色方頭戰錘。


  這把戰錘是矮人大師用黃金和秘銀鍛造的。


  黃金是軟金屬,按理說不應該被用作兵器的主要材料,但誰叫這個方頭戰錘是送給巨龍的禮物,而這頭巨龍又對黃金愛得深沉?大師殫精竭慮,費盡心思,添加了無數種讓文卿跑斷腿才找齊的珍惜材料,終於按照文卿設計的外觀圖打造出了兼顧美感和攻擊力的戰錘。


  它原是文卿準備送給羅伊娜的禮物,羅伊娜抱怨過很多次她的那柄戰錘太丑,不符合她優雅女性的身份。


  對「優雅女性」這個形容文卿保留態度。


  羅伊娜是一頭巨龍,金色的,原型山一樣龐大,肢體壯碩遍布肌肉,鱗甲閃閃發光。她化人後也是十足的美人,不過是一種英姿颯爽的女武神式的美,肌肉線條流暢,委實和「優雅」沾不上邊。


  不過對她口裡的「戰錘太丑」文卿倒是深感贊同。


  在所有的武器中,戰錘這玩意兒的醜陋度堪堪居於狼牙棒之下,馬馬虎虎也就排個第二丑的樣子。狼牙棒因為一成不變的造型榮登榜首,而戰錘也沒有好到哪兒去,一般最多也就形狀不同,方頭、圓頭或者帶著尖刺,除此之外都是一概的又大又笨,連個裝飾性質的雕刻都沒有。


  畢竟使用類似武器的多為擁有強橫力量的獸人,而在獸人的審美里,纖細和靈巧都是末流。


  羅伊娜抱怨得多了,文卿就琢磨著按照她的審美送她一個。


  他壓根沒想過自己做,畢竟他的鍛造術全靠製作樂器刷出來,他製作的多數樂器又都是沒有增益效果的普通樂器,只要有詳實的圖紙,也就是個熟練度的問題。


  要打造一個能上戰場的武器就困難多了,要考慮不同材料的增幅效果和融合度,研究武器的外形以及這個外形能否幫助武器本身產生更大的殺傷力,還要考慮武器使用時的舒適度以及使用者的年齡——比方說手持部分,如果使用者還在發育期,就不能單純地根據持握習慣和手指長度量身定製。


  正是因為武器鍛造過於困難,找到適合自己的武器更是難上加難,羅伊娜才一邊抱怨,一邊老老實實地繼續揮舞她的戰錘。


  要矮人大師親手打造武器對文卿來說不算非常麻煩,拜他四處遊歷、見到熱鬧就往前湊和總是欣然答應別人求助的性格所賜,全大陸幾乎所有的智慧種族裡都有欠他人情的人,矮人也不例外,矮人族又是出了名的高度團結,全族聚居,一族人相處模式和一家人沒多大區別,他只要稍微懇求一下,再用精靈族的蜜酒作為報酬,不怕沒有大師答應。


  可惜這把方頭戰錘剛拿到手不久,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送給羅伊娜,他就穿越了。


  他活在三百年後的朋友們不知道怎麼樣了,有沒有為他的失蹤擔心。


  雖然那只是個遊戲,甚至這個世界說不準也不過是個遊戲,還只是遊戲未開發的、語焉不詳的前傳,但朋友都是真實的。


  多想無益,文卿對自己說。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柄金色方頭戰錘,想象著羅伊娜收到它時會露出的明亮笑容。她一定會興奮地說不出話來,一把攬住他的脖子,狠狠揉他的頭髮,用力捶他的胸口或者肩膀。


  初次見到這把戰錘時他腦中就閃過了羅伊娜拎著它到處砸人的場景。


  那一定非常漂亮,就是不知道方頭戰錘化作金色流光閃過的時候,是否能與流星的長尾相較。


  再也沒機會看到了。


  那麼把它送給愛麗絲也不錯,它本來也就是送給力大無窮的女士的禮物。


  做出這個決定並沒有花上太長時間,但文卿莫名感到輕鬆。他往外走,卻在跨出門外前不走了,停在原地嘆了口氣:「愛麗絲?」


  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應聲。


  「我知道你在門後面,愛麗絲。」文卿柔聲說,「你躲在那裡做什麼?」


  愛麗絲趴在門后,一動不動的,半晌才小聲回答:「我等你走了再出來。」


  她沒有絲毫想要挽留文卿的樣子,但事實明擺在面前,她根本不想讓文卿走。


  或許她就是害怕自己會挽留他才這樣躲在門後面不出聲。


  稍有判斷力的人都能看出文卿不是會停留在一個貧瘠小村落的人,他看上去就應該活在奢華艷麗的大城市裡,日夜歡歌、縱情取樂,衣著華貴的王公貴族像珍珠一樣鋪灑在他周圍,猶如他長袍上那些聊勝於無的誇張點綴。


  就是這種聰明識時務太不小孩子了,當它出現在一個小孩子身上,就會顯得尤為刺目。


  李的冷笑在文卿的耳邊陰魂不散,你永遠不夠強,他說,文卿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李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又諷刺又悲憫。不知道那張總是藏在兜帽下的臉會為這句話配上怎樣的表情。


  多簡單的一句話。初次聽見時他一笑而過,以為只是嚴師的激勵,可到了特定的環境里,他忽然就理解了這句話中透露出的不甘心,這種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簡直像纏繞在心肺上的藤蔓一樣令他窒息。


  半獸人本不是應該存在的,他想,想這句話的時候他和對愛麗絲說「她死了」時的心情一樣,冷極了,然而並非出於殘酷。


  這就是個事實。在恥辱中誕生的種族註定了只能背負著恥辱繁衍生息,多數人一看見他們就想起了那段屈辱,哪怕理智的人也心懷芥蒂,何況世人大多愚蠢——在世人眼裡,他們活著是苟延殘喘,死了是大快人心,即使三百年後半獸人的地位因為實力強大的緣故不算低,依然飽受歧視。


  半獸人不應該存在,文卿想,但問題是他們已經存在了。


  這道題沒有解。誰也說不清戰爭里會發生怎樣的慘劇,坑殺,剝皮,砍斷四肢讓人像蟲一樣在地上爬,燒死孩子並讓孩子的父母旁觀,把俘虜煮了吃——鑒於敵人並非人類,食用人肉好像算不上一種慘絕人寰的處理方式——在這樣的情況下,強X群X發洩慾.望的行為簡直不值一提。


  如果沒有半獸人誕生,這本就不值一提。


  連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都不會有。


  文卿邁不開步子,理智上說他明白這是在所難免的,智慧種族之間的摩擦必然拳拳到肉,大家都想活得更好,勢必就要爭奪資源而且爭得你死我活,在他的時代戰爭也是因此而起;可死人歸死人,慘痛歸慘痛,基本也就一段時間的事情,痛苦大多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平息。


  只有半獸人,尷尬地、屈辱地活著,並讓尷尬和屈辱隨著他們的血液世襲。


  但愛麗絲沒有錯。無論如何,愛麗絲從來沒有做錯什麼。


  「我給你留了一點禮物……收好它們,愛麗絲,你的人生應該由你自己做出選擇。」文卿沒有回頭,「再見,愛麗絲。」


  「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愛麗絲問。


  「不,愛麗絲,不。不要問我的名字,也不要記住我。」文卿說,他終於忍不住哽咽,因為極力忍耐拉長了泣音,「我很抱歉……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


  他再也說不下去,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許久,愛麗絲從門後走出來,爬上床跪坐著打開地圖。


  她看了一會兒,雙手拿起那柄金色方頭戰錘。


  有些吃力,這是當然,巨龍的武器分量不輕。


  但她拿得很穩,哪怕用力到牙齒都快咬碎。


  她發現戰錘側面的雕刻紋路像極了一些字,「羅……伊……娜。」她喃喃地念出來,放下戰錘,摸了摸凹凸不平的紋路,「你叫羅伊娜啊。」


  然後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謝謝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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