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很多人的人生里都有這樣的時刻, 在那一刻里前塵往事湧上心頭,無論是哭是笑是甜是苦,所有重要的轉折和微小的細節都巨細靡遺,清晰得像是在放大鏡下看自己的皮膚——如果這是個年輕人,他看見的皮膚就光華而富有彈性,老年人則只能從鬆弛的皮肉上看見粗大的毛孔。


  自我評價多半如此,不是過分誇耀, 就是過分貶低。


  文卿就不是這樣。倒不是他更為清醒和明智, 雖然這麼說也沒錯,但更為關鍵的是他從來不檢閱自我。他追著風飄來盪去, 一路嘻嘻哈哈,不考慮未來也不懷念往昔。他活著猶如在夢裡,而做夢的人不需要檢閱自己。


  老是這樣, 文卿想, 忘了自己不是在做夢,不是在玩遊戲。


  可是也不能怪他,習慣了病症帶來的疼痛和久病沉痾的沉重身體之後,自由自在到處跑的日子連夢裡都少有。


  全息網游的原理是將人的精神上傳到網路中, 以此來打造置身其中的真實感。然而精神終究依託**存在,所以上傳到網路的只是一部分精神, 還有一部分會留在身體里, 維持基礎的人體功能。


  基於這樣的原理,遊戲期間玩家並非對外界的身體毫無所知。他們仍舊能夠體會到飢餓、乾渴和疼痛,只不過很朦朧, 像是所有感受都在半醒半睡之間收穫。遊戲的時間越是長久,陷入沉眠的感覺就越發清晰,對外界的感應也越不靈敏。全息網游規定了可以連續進行遊戲的時間上限,正是出於對玩家的保護,防止玩家精神脫離**的時間過長,從而導致死亡。


  穿越前他能感受到的疼痛早已輕微到難以覺察,那具日益朽爛的身體大概就快撐不過去了。


  多麼諷刺,疼痛對多數人來說都是災難,而他不僅依靠疼痛延緩死亡,還需要疼痛來確認自己依然活著。


  他怎麼能不覺得如在夢中?說到底穿越這種事沒有定論。


  或者換成更正確的說法,他壓根就是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而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都只是臨死前的幻想。


  所有醍醐灌頂般的頓悟都意味著問題一開始就存在,或許那就是這一刻最初的徵兆:他願意承認眼前的世界是真實的,卻又在潛意識裡否定了這種真實。


  他以為所見的都是幻想,幻想嘛,當然要隨心所欲。


  於是他居於卡瑟加頓山脈最高峰,和戴著兜帽的高手李相伴多年;他在絕峰舞劍,在峭壁練習樂曲,山上的風景浩大到空茫的地步,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染上這樣的空茫和飄忽。


  所以他才會如此輕易地沉浸在精靈王的美中,因為精靈王的美帶著神性。與其說精靈王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氣勢淹沒了他,不如說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共鳴,是低頻與高頻之間奇妙的共振。他在某個時間段里幾乎理解了蒂恩托 ,而蒂恩托也知曉自己被他所理解。


  那是多麼絕望和坦率的欣喜,他在那個神性的時間段里快樂到痛哭流涕。他譜曲奏樂,在手指躍動和雙臂揮舞的時候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像蠟燭燃到盡頭后燈芯淹沒在燭淚中,然後所有乾涸的燭淚全都被殘留的丁點星火點燃。它又燒起來了,滾燙灼目,甚至不再是一豆之光,它亮得足以照亮整片天空。


  他沒有辦法不為此而哭。


  在演奏和樂聲里他看到的是神性之美,高尚且堂皇,可神性的美又豈能被凡人理解,豈能由凡人表達?他只能從他的所見和所感中找到最相似和最接近的。他成功了,他用森林作為主題,而音符和旋律是他前世九年苟延殘喘的時光,是他在全息網游里用盡全身力氣尋歡作樂之後,在漫長的人生里迎來的最後的希望。


  是死亡。


  這是一個人所能到達的終極,也是一個人最接近神的時刻。


  沒有死過的人理解不了那種感受,它介乎於恍惚和虛脫之間,是在長久的痛苦掙扎後來臨的最後解脫。你的軀體會格外沉重,那是因為你的靈魂變得非常輕,輕到脫離**的桎梏,在完全脫體而出的剎那你會達到一個嶄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


  或許那就是神的高度,至少是近乎於神的高度。


  再也不會有了,即使是幻覺。


  再也不會有那麼酣暢淋漓的極樂,他與死亡痛快地鬥爭又激烈地纏綿,短短的人生里他生而復死又死而復生。那首樂曲中他的前塵往事一應俱全,是的是的,它取自蒂恩托的道路,生於蒂恩托的神性,可它們終歸只屬於纏綿病榻的家中幼子,屬於文卿,屬於他自己。


  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他不想要的自己。


  文卿面對著太陽,日出的光芒猶如金針四射,刺入他的眉心。


  說不清原因為何,說不清具體在哪一個瞬間,甚至也說不清冥冥莽莽中他獲得了怎樣的啟示,忽然間他飄忽的頭腦就冷靜下來了。


  他把手放在愛麗絲的腦袋上,過了一會兒才揉了揉她的頭。


  「愛麗絲。」他說,「最開始被欺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還手?」


  小姑娘微微搖頭:「媽媽不許我還手。她說如果我還手,我們就在村子里住不下去了。」


  「現在你媽媽已經死了。」文卿說,「你過去有顧慮是因為你不可能隨時在家裡保護你媽媽,現在只剩你一個人,村民沒辦法把你怎麼樣。」


  愛麗絲輕聲說:「我沒有想到還手……而且如果還手,我就在村子里住不下去了。」


  「你想一直都待在這裡?」


  「我不知道。」她停了好久,「我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去。不管在哪裡,沒有人會歡迎我,沒有人會喜歡我。」


  「嘿!」文卿不贊同地又揉了愛麗絲的腦袋一把,揉得她一個踉蹌,「這是誰和你說的話?你媽媽?老天,誰家這麼教育小孩子!」


  「是我自己想的。」愛麗絲細細地說,「我和你們都不一樣。我很醜,還很怪。沒人會喜歡又丑又怪的人。」


  「這可不一定,你見的人太少了,樣本這麼少分析的結論根本不靠譜。而且你丑是丑,別人也沒有好看到哪裡去啊。」文卿說,「時代所限,反正我往外看一圈,大家的五官臉型大多都有很大的缺陷。而且他們丑得還很常規,比起來你好歹丑得挺可愛的。」


  他的語氣相當認真,態度也很誠懇,就是內容聽上去不太對勁。


  愛麗絲一時間分不清她是不是被安慰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說:「哦……」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文卿問她,「別說在這裡呆一輩子這種話,太傻了,也不現實。」


  「我就想待在家裡。」


  「這裡根本不算個家。」


  「有媽媽……」


  「她死了。」文卿說,他的語氣冷極了,但沒什麼殘酷的意味,「死人活在你的記憶里,你在哪兒你媽媽就在哪兒。」


  愛麗絲低下頭。她抗拒類似的話,但又無法開口反駁。


  文卿也安靜下來。


  「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他慢慢地說,「大哥和父親一樣從軍,二姐和爺爺一樣從政,三哥混文化圈子,是個詩人,不過有時候也畫兩筆畫。三哥畫畫很好看,在我沒有出生以前,媽媽最喜歡他,因為他很有可能會繼承她的衣缽。」


  他的語氣不急不緩,咬字乾淨從容,和他平常說話時輕快的調子很不相像。但這無疑是非常吸引聽眾的語氣,足夠沉凝,又風度翩翩,波瀾不驚。


  愛麗絲就被他話音里的感情吸引住了,悄悄抬起了頭。


  「我出生的時候正是戰爭的關鍵時刻,父親非常忙碌,在我十一歲之前,我從來沒有和父親面對面相處過,都是我媽媽照顧我。不過我媽媽是個畫家,每天都花很長時間呆在畫室,她性格又弔兒郎當的,根本不會養孩子,所以多數時間裡管教我的都是我三哥,我三哥管我只有兩招,給我念書,或者教我畫畫。」


  文卿微笑了一下,笑容里依稀有些懷念和惆悵。


  然後他突兀地改了話頭:「這不重要。我主要是想說,很多時候你不能聽父母長輩的話。不是因為他們對你不好,也不是因為他們的經驗不對,而是因為本質上說你們就是不一樣的人,你們的性格、能力不同,適用於他們的道理不一定適用於你。比如你媽媽受了傷害后只能躲起來,要是有人想傷你,你可以反擊。」


  愛麗絲點了點頭。


  「不要怕,愛麗絲,你可以長大一點之後再做選擇。像你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在東大陸,他們大多都境況窘迫。你很聰明,或許你會帶去轉機。」文卿蹲下身,緊緊抱住愛麗絲,「謝謝你。」


  他沒有說為什麼要感謝她,只是又將她攏在懷中,帶著她回到小屋。


  鍋里的肉乾煮開之後只聞起來就叫人胃口大開,愛麗絲一路小跑著進了廚房,洗了兩個碗裝上肉和湯端出來。屋子裡沒有桌椅,他們就肩並肩坐在孤零零的空床上吃肉喝湯。


  愛麗絲是被文卿拽著坐下的,剛坐下的時候她還不太自在,但很快,小女孩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了碗里。


  剛撈出來的食物很燙,愛麗絲貼在碗邊,小口小口地吮吸著。她不能大口喝湯,因為如果她不夠小心,略微畸形的嘴唇和牙齒會讓碗里食物漏出來。


  文卿端著碗默默看著她如臨大敵地對付這碗湯。


  「你的孩子會比你好看,也會比你更強,愛麗絲。」他說,「任何誕生於世的生靈都受到神的祝福。你也是。」


  愛麗絲抬起頭,沖他咧開嘴,露出一個醜醜的、真摯的笑容。


  這世界不會是一個幻想,文卿對自己說。他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並非不了解世間的罪惡和黑暗,但他絕不會具體地對醜惡面施以想象。


  戰爭。多輝煌的戰爭,多榮耀的戰爭,多可怕的戰爭。


  人族因戰爭而騰飛,皇帝因戰爭而偉大,後世對這些戰爭有那麼多的溢美之詞,什麼「輝煌的起始」、「一舉改變了人族備受欺辱的現狀」、「初步形成了人族最尊的格局」,這些戰爭實際上對人族來說也有那麼誇張和重要,可這畢竟是戰爭,畢竟是亂世。


  相比起來,那些死去的平民,殘疾的士兵,還有在戰爭中被□□的婦女,都在歷史中不值一提。


  不是沒有提過。


  在奧古斯都征戰時期誕生了一個新的種族——半獸人。


  此前不是沒有過半獸人,不過獸人和人族之間的受孕率並不高,所以半獸人只是零星出現,而且往往剛誕生就被扼死、燒死、淹死。奧古斯都執政期間半獸人大量湧現,並長大成人。初代的半獸人外形千奇百怪,在往後一代又一代的結合里才慢慢改善了外表,形成較為固定的似豬似狼的頭部。


  半獸人的平均智商與普通人類相差無幾,且幾乎完美保留了獸人的強橫**戰鬥力。這個新人種隨著時代的變遷作為人族的從屬站上舞台,在後世,他們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而這,只在奧古斯都偉大功勛中輕描淡寫地提過一筆。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寫到這裡!hhhhh!寫精靈王的時候我就埋的坑,終於填上了一點!

  精靈王對文卿很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對一個孩子的憐愛。


  他當時的演奏內涵異常豐富,而且跨度又深又廣。


  我有考慮過精靈王出現的時機,按照行文節奏來說他出現得太早了,但是對文卿來說,那就是他應該出現的時間點。


  所以他還是來了。


  感謝你們看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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