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冷嗎?」躺在床榻上的女人慢慢說,「我要走了,奧古斯都。」
房間內並無侍從,門窗緊閉,魔法燈維持著房間內的微弱光線。她的嗓音帶著久病的虛弱,語調卻是沉穩的,從容不迫得像鳥停在枝葉上,讓人忍不住想象她曾有過的崢嶸歲月,想象她年輕時的美貌雍容。
厚重的床幔阻隔在兩人之間。
她要去哪裡不言而喻。
然而奧古斯都沒有答話。他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雕塑一般筆挺挺跪著,連眼睫也不曾透露丁點即使是最為細微的動容。
那隻手從床幔的縫隙中伸出,停在他的臉上,指弓如骨,青筋緊繃,像枯蝶落於頑石。
「你還在生我的氣么,奧古斯都?」
「我沒有,母親。」他低聲說。
「……你還在生氣。」曾被尊為皇后的女人又說,除了語速過於緩慢,幾乎沒有半點最初的虛弱,「我犯了錯,你是該生氣才對。」
隔著床幔,兩人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我沒有,母后。」奧古斯都仍只是說。
但在香料氤氳的香氣里,這對話沒有半點母子應有的溫情。
「我與你父親的結合,是家族聯姻的結果。」她換了個話題,在這肅殺的氣氛中慢慢講著過去,「我對這段婚姻不抱太大的期待,所以你父親的溫柔討好讓我受寵若驚。」
她在說自己的丈夫,可那口氣,和說起一個稍微熟悉一點的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那年我十九,你父親二十二歲。我十三歲與他訂婚,本該是十六完婚,但他遠赴戰場。為此我等了三年,後來他時常提起這件事,說他內心有愧。」她彷彿也隨著這段年輕的日子快樂起來,因為她的語氣里終於有了一點溫柔,「但是你父親卻不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美好的時光,因為我遇見了……他。」
那一點溫柔竟然也不是給她丈夫的。
「我那時候真是愚蠢。一個油腔滑調的繡花枕頭,一個擅長講故事哄騙女人的自大狂,一個諂媚討好的面具取代了皮肉的花架子,一個狂妄的騙子,一個骯髒的小偷,一個……一個輕浮的、放.盪的吟遊詩人。」她哼笑,似悲似喜,像是諷刺,又像是自問,「我即將和這個國家最尊貴的男人成婚,為什麼會愛上這種齷蹉貨色?」
這一生里她從未問過這個問題,因此也沒人回答她。
現在她問出來了,唯一的聽眾沒有回答,她卻驀地鬆了口氣。
奧古斯都平靜得像是沒有聽到他的生身母親在傾吐對另一個男人的傾慕,而被傾慕的男人也不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小人。
那隻停在他臉上的手為此動了動,似乎是想要試探他的表情。
她說:「你在聽嗎,陛下?」
「是的,母親。」奧古斯都回答。
虛弱的女人為這古井無波的應答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像是喃喃自語一樣說:「你像你父親……這是理所應當的。你們是同一種人。」
然後奧古斯都終於在這場對話中主動開口:「我們都是同一種人,母親。」
「啊,那可真是不錯,你的血液里有我的狠毒和你父親的聰明。」曾經的皇后說,「我殺了你父親,現在你來殺我。」
她像是篤定了自己的想法,輕描淡寫地將那段雲播詭譎的戰爭一筆帶過,也不在乎奧古斯都的回答。像她這樣的將死之人又有什麼可在乎的呢?她沉沉地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在嘆息自己輸了,還是嘆息別的什麼。
「婚後我們確實相處得很愉快,你父親冷靜謙遜,而我的家庭教育就是絕對服從丈夫的命令,所以在外界看來,我們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好得蜜裡調油,尤其是不久之後我就生下了你,法師天賦卓越的你——帝都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貴婦嫉妒得眼珠子都紅了,卻還不得不撐著笑臉恭維我。你見過她們的那副樣子嗎,陛下?你肯定沒見過,女人不會用醜陋的臉去面對你這樣的男人。讓我來告訴你好了,她們就像是地下的小劣魔披上了美人的皮,偽裝得不倫不類,還沒進宮門我就聞到她們心裡散發出來的惡臭。」
曾經的皇后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笑著笑著她就咳嗽起來,可那隻手始終牢牢地、不輕不重地撫在奧古斯都臉上,描畫著他的面孔,像是媽媽愛撫年幼的孩子。
奧古斯都又沉默下來,似乎是因為無話可說。
「後來你的父親又是征戰,你知道,那段時日總是在打仗。你父親沒有你那麼天才,他領導的人類只能勉強抵抗那些怪物的進攻,打打地精侏儒,搶奪他們的地盤。帝國的領土總是被侵.犯,帝國的尊嚴——那時候帝國還沒有尊嚴,苟延殘喘罷了。」
「人民朝不保夕,忍飢挨餓、擔驚受怕,貴族們只會在宴會上尋歡作樂,帝國的軍人倒是一心為國,但是他們的力量太微弱了……你是個好皇帝,陛下,不要懼怕惡語中傷,這個國家依賴著你,而不是你依賴這個國家。」
她毫不停歇地、一鼓作氣地繼續說了下去:「你的父親走了,皇宮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宴會還是一天天照開不誤,那些貴婦們擠到我的面前,花言巧語爭相討好,試圖獲得我的青睞,為自己的丈夫謀利。」
「這時候他來了,陛下,他又來了,穿著豪華的服裝站在宴會的中心彈琴,唱我們都聽過的英雄故事,王子救回被搶走的公主,勇士打倒巨龍,鍊金術師發明了點石成金的藥劑,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包裝上漂亮的音符,總是有人會捧場。」
曾經的皇后又笑了一下,極其短促,以至於分不清她是在笑還是冷嗤了一聲:「呵。我最開始以為他是個噩夢,我害怕他會打破我所擁有的生活,但是我又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因為在我沒有出嫁的時候他是我最喜歡的吟遊詩人,這一點不難查到……你在聽嗎,陛下?」
「是的,母親。」奧古斯都給予了回復。
「後來的事你大概都查到了,我受他的蠱惑,派人在返回途中伏擊,殺死了你的父親,他們是這麼告訴你的,我知道。」曾經的皇后說到這裡猛地拔高了音調,「『蠱惑』?不!陛下,我要告訴你,我根本沒有受到蠱惑!」
奧古斯都說:「印象深刻的反駁。」
「他是個有名的吟遊詩人,但是他說的遠比他唱的好聽。他編了一個謊話,他說同樣是貴族,憑什麼你父親手握重權征戰四方,我卻只能龜縮在深宮裡靠針織綉藝打發時光——我完全被說服了,那時候你才十五歲,法師課程佔用了你太多的時間,你還不懂得怎麼做一個皇帝,而我,我卻知道該怎麼做——」
「你應該殺了我,母親。」奧古斯都說。
那隻放在他側臉的手無力地滑落下來。
「……可你是我兒子啊。」曾經的皇后微不可聞地、拼盡全力地說,「你是個好皇帝,我輸了。」
奧古斯都凝視著那隻落在床幔之外的手,他此前幾乎都在保持沉默,這時候卻忽然自言自語道:「你中了毒,母親,但這是你情人的情人為了報仇所下,和我沒有關係。十五歲之前我在老師的法師塔上學習法術,你不殺我,是因為找不到辦法。還有父親的死,一部分原因是你確實想要掌權,另一部分原因是——你懷孕了,母親。」
床幔中原本衰落下去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床上的女人發出「嗬嗬」的氣音,落在床幔外的枯瘦手腕掙動著,奧古斯都看了一會兒,輕輕將那隻手放回床上,擺在她身體的一側。
「大部分你說的話我都不相信,母親。」他站起來,輕輕整理床幔,遮擋住床上瘦骨嶙峋的女人,「你沒有那麼重權,因為你生下了那個孩子;但你也沒有那麼多情,因為你殺死了你的情人。你妄想在最後表現聰明,說些好聽的話引起我的共鳴,謀求憐憫,但到最後你依然很愚蠢。」
「……你、你……」曾經的皇后勉力掙扎,輕盈的床幔隨此輕輕鼓動。但她並不是希望以此站起來或者反駁什麼,她掙扎只是為了擺脫此時殘酷的現實,就好像鴕鳥把腦袋埋進沙子,以為這樣就不會被人發現。
「聖埃克家族以你為恥,母親。那個意外誕生的孩子被你送回之後,你的兄長立刻將此事告知於我,以真名向神靈起誓,宣布家族對皇室的忠誠,並且立即將你除名。最後,你的毒不是我下的,但為了回報你,我沒有阻止。」
床幔不動了。
奧古斯都退後幾步,房間內原本沒有打開的魔法燈隨著他的動作點燃,床上的氣息逐漸微弱,他很有耐心地等待著,直到曾經的皇后斷斷續續地問:「他……」
然後她死了。
奧古斯都轉過頭,赤金色的長發照亮了燈火。
門開了,一道曼妙的身形走進來,畢恭畢敬跪在他的腳下,柔軟的鉑金髮鬆鬆挽起,像是月光。
「茜茜,把母親送回聖埃克,再去一趟索拉森林,告訴精靈王,我將不日拜訪。」
「是否……」
「不必,聖埃克的現任家主為帝國作出了很大貢獻,一切既往不咎。」
「是,陛下。」
深夜,蘭斯特洛·聖埃克被一陣寒意驚醒。
他有些惱火,像他這樣年紀的老人已經很難睡個安穩覺了,通常都是一夜昏昏沉沉直到天明,偶爾睡意上涌,也會被頻發的尿意逼著起身,再次躺下的時候又是疲倦卻清醒。
但他還沒來得及發脾氣,便聽見一個冰冷的嗓音:「陛下說交給你處理。」
聽到前兩個字的時候蘭斯特洛就一躍而起,使者的這句話說完,他已經披上了正式見客的外衣,腳蹬獸皮長靴,衣著整齊絲毫不見窘迫,想來年輕時候也是花中浪子,連使者也被他不符合外表和年齡的速度鎮住了,頓了一下才消失。
空闊的房間里,蘭斯特洛面對放在床邊的樸素棺材。
他心有所悟,輕輕打開它。
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睡著了一般躺在天鵝絨軟墊上,雙手在小腹上合十。
她的手裡綻放著一朵火焰一樣紅的落生花。
這是帝國的國花。
他獃獃看了一會兒,伸出手去,卻不知是想要觸碰死去的女人,還是觸碰那朵活著的花。
最後老淚縱橫。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累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