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文卿不排斥離別。
他是那種理想化到有時候會顯得不近人情的人,想事情總是很絕對,所以把許多珍貴的辭彙也看得很珍重,「朋友」也難逃此列。在他眼裡,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固然會生成隔閡,卻也能夠鑒別真心。朋友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失去的,輕易失去的都不算是朋友。
可此刻李的手摩挲他的頭頂,他忽然明白這種看法的淺薄。
他就要離開,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經歷各種各樣的事,前路也許有苦痛有挫折,也一定有歡樂有成長。他的未來有無限可能,五彩斑斕,花團錦簇,即使彩虹前是史無前例的暴風雨,總歸是好的。
李卻要留在原地。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年,看著山頂毫無變化的風景。
最有意思的活動大概就是無聊了去折騰定居的獅鷲,這麼想想他走了最慘的還是那四個傢伙,不知道會被李怎麼變著法子戲耍。
他埋著頭,想笑,卻笑不出來。
「我要走了。」文卿說。
這句原定計劃里的話忽然變得有些難以啟齒,他說出口的時候微微帶著情緒不穩的顫抖,尾音慢慢浸沒在空氣里,無處不在,撩撥聽者的心緒。
李原本只是放在文卿頭頂輕輕摩挲的手一頓,隨即狠狠下壓:「哈利!不要亂說話!」
毫無設防的文卿為這一下叫了起來:「我錯了老師!我錯了我錯了!」
這時候他靈動的聲音又像是鳥兒從高處滑翔下來一樣輕快了,李想,這孩子的愁緒彷彿只是一閃而逝的東西。
這張驚人好看的臉、驚人漂亮的身形、驚人的英俊,更重要的是他明亮的笑容和真誠又從不設防的性格,無一不是麻煩的來源。
李不擔心這孩子的安危,他擔心的是別的,大致歸納起來就是藍顏禍水啊,自家小孩子出門被騙啊,這些讓他憂心忡忡的可能。
當然明面上他絕不會表現出自己的擔心。
「瞧你那副樣子,活像我快死了。」李嘲笑道,「還說你不是小孩子了,有幾個成年人出個門也要磨磨蹭蹭地撒嬌?脾氣一會兒一變。」
文卿默默梳理著被李弄亂的半長發,低著頭不應聲。
「我會想你的,老師。」他忽然說,一字一頓,像個認真的許諾,「謝謝你的教導。」
他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態不可謂不鄭重,反倒是調笑的李在這樣恭敬的姿態中手足無措。
就是這樣,李想,就是這樣,有些時候過分認真,還愛撒嬌。說什麼「我會想你」,不就是「你也要想我」的委婉版本?五年對聖域來說並不漫長,他想嘲諷一下,說未來太遙遠了還是不要輕易許諾的好,有你後悔的時候——
但最後他掩飾性地一手捂住嘴唇,悶悶地說:「沒什麼。」
那兩隻長大了不少的小獅鷲歪著頭看李,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來騷擾他們的那個斗篷怪人突然落荒而逃。
文卿直起身的時候眼前空留下青黃的草皮。
年長的獅鷲夫妻發出一聲長嘯,小獅鷲最後蹭了蹭文卿,才展開翅膀,戀戀不捨地飛向父母。
山腳下就是屬於精靈的廣袤森林,以及更為廣袤的、充滿了無限變化的未來。文卿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安然佇立在卡瑟加頓最高峰頂部的小屋,屋頂上彷彿和這五年裡的每一天都一樣,站著一個修長的人影。
他到底還是有些好奇為什麼李始終停留在卡瑟加頓的禁區,可五年的相處歷歷在目,又覺得無所謂。他笑了一聲,忽而利箭一般沖向山下。
那道只阻隔聖域之下的莫名領域果然沒有出現,但周圍景色的突變卻讓人絕不會認錯。
領域之外是被白雪和冰川覆蓋的山體中部,皎潔的光照得周遭瑩藍。卡瑟加頓山巔蒼涼枯敗,中部卻冷峻而聖潔,猶如被女神捧在手心的一掬泉水。
這裡經年不化,同樣也居住著不少極度危險的物種——不過文卿都可以輕鬆應付。
然而他也無意打擾它們,就像一個路過的旅人無意打擾居民。他悄悄地、無聲地穿過千姿百態的冰棱,速度是那麼快,神態又是那麼的愜意和悠閑,就好像風和他共存於一體。
他一路直行,看見雪一樣清透的冰狐半卧在窩邊舔.舐前掌,他驚奇地接近了,敏感的小動物渾然不覺,繼續清理自己的軀幹,他看了半晌覺得沒勁,輕靈地轉了個圈,改了方向前行。
繞過笨拙行進在路途的雪人隊伍時文卿被他們厚重的白色毛髮吸引,他短暫的滯留讓為首的雪人若有所感地回頭,印入他瞳孔的,卻只有一片從半空中飄落的雪花。
下雪了。
在這個地方,下雪是平常的天氣。
起初指甲大的小雪落到地上還看不出什麼,等到雪漸漸鵝毛一樣豐盈,霎時間天地渾然一色,被白蒙蒙的雲霧連接起來。
文卿停在這場大雪裡。
他笑起來,左顧右盼,而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既是浩大又是空蕩。
那五年中劍術就像他生活的唯一目的,重複同一個套路的動作就像是一個習慣,連帶著周圍從來沒有改變的景觀也都清清楚楚地刻畫在他心底。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這樣遼闊的自然,乍見之下,竟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必須發泄出來的欣喜。
但他只是停留了片刻,就毫不猶豫地繼續前行。
這一次他快得多了,儘管前一段路他的速度已經足夠快,可那時候他還只是融合在風裡,現在卻裹挾驅使著風加速。漫無邊際的雪地里沒有足以衡量速度的參照物,非人的動態視力讓文卿看四方風景的時候也意識不到他自己有多快。
他表現得遊刃有餘,讓人禁不住懷疑他是不是能夠更快一點……不僅僅是快過風,或許他能夠足夠快,快過時光。
文卿的前進方向是不太精確的南方。
神眷大陸這款遊戲已經對外發行了五年,文卿玩這款遊戲將近五年,遊戲地圖不能說是倒背如流,也算得上似是而非的熟悉,各地區究竟大概隸屬於哪個種族,許多重要城市究竟在哪個方向怎麼走,他還是記得一清二楚的。
卡瑟加頓山脈最高峰在西大陸的最北方,實際上也是兩塊大陸的最北方,在地圖上的位置像極了一個彎角的彎鉤。而尖角之下,卡瑟加頓山脈底部就是屬於精靈的森林。
它有一個用精靈語言翻譯成通用語后非常長而且拗口的名字,意為「偉大的愛、敬愛的母親和不屈的戰士」,所以人們一般直接稱之為「索多森林」。
「索多」是精靈語中精靈的音譯,文卿穿越之後就無師自通了所有他曾經在遊戲中學習過的語言,他念著「索多」,時常會覺得自己會不停頓地唱出別的音符。
精靈。
歌一樣的精靈。
西幻世界中他們和天使一樣是上蒼鍾愛的造物,容貌清艷絕麗,天賦超凡脫俗,性情善良溫和,熱衷藝術和美,皈依自然卻並不矯枉過正,愛好和平卻絕不懼怕戰爭,幾乎是一切美好品質的集合體,總是以一種異常超脫的形象出現。
但他們實際上又比天使更具有人性,更貼近人,也有愛和恨,有欲.望、有弱點可以攻詰。
遊戲里沒有對精靈進行改編,非要說的話,出於討好玩家的險惡用心,官方重點申明過神眷大陸的精靈人設是生性冷淡,然而並不高傲,不看輕人類,精靈森林也並不禁止人類進入,就差把「可攻略」三個字掛在精靈的頭頂……
這是何等的無恥!為了銷售量連臉都不要了!
文卿(以及廣大玩家):就是喜歡你不要臉的樣子!保持下去!
哪怕整形水平高明到可以直接讓人脫胎換骨,人類對於寫作天生如此、讀作基因優良的追求依然永無止盡,而且氣質這個玄妙的玩意兒,在大家長相都好看的時候特別容易凸現出來。
精靈的動作、眼神捕捉範本,都聘請的是德高望重的學者和特立獨行的藝術家,還包括一些天真燦爛的小孩子,又經過頂尖的特效團隊嘔心瀝血地反覆調試合成。
每一個精靈都有詳細的人生經歷和性格設置,特效團隊後來爆料說接到這樣的單子簡直想死,因為要求太詳細了,而且驗收人對於每一個精靈都熟悉得像是他就認識對方一樣,在這樣的鞭策下,才有了遊戲中完美又不完美的精靈族,和獲得當代藝術最高獎項的精靈王。
你沒有看錯。當代藝術最高獎。名字叫啥不重要,反正頒發給了精靈王。
頒獎詞中最常被引用的一句話,也即對精靈王高度概括的讚美,是「活著的藝術」。
一個活著的藝術。
好比活著的唐詩,活著的宋詞,活著的駢文歌賦,哪怕僅僅是想象,也足夠人沉醉不醒。
所以你們肯定完全理解這個現象,哪怕在在遊戲中捏臉美到慘絕人寰,五官身材全是黃金比例,往精靈邊上那麼一站,殘忍一點講,完全被比成了一團排泄物。
文卿沒在遊戲中見過精靈王,他是遊戲中等級最高玩得最溜的吟遊詩人,可惜還是遠遠不到可以面見對方的層次。
遠遠瞥上一眼都沒資格。
他只是在宣傳片中見過精靈王,看完了神思恍惚,三月不識肉味,吃一根青菜,都會想起精靈王碧波一般的、春天一樣垂落的長發。
「ta」在宣傳片中只給了一個側面,人們甚至不清楚精靈王的具體性別,可美是共通的。
腳下的雪斑稀稀落落,泥土和草地顯露出來,前方青翠的森林近在眼前,文卿不由在森林外圍止步,有點激動,有點忐忑地理了理分毫不亂的長袍。
然後他下意識望了望遙遠的東大陸,帝都佛侖的方向。
他還記得剛來這個世界時系統的提示,皇帝奧古斯都剛剛統一草原。這個在遊戲里的歷史留下濃墨重彩的皇帝幾乎以一己之力改變了東西兩塊大陸的格局,統一草原是他政治生涯的高峰,而那之後他巡邏各地,不過十年便在行路中途英年早逝,死因撲朔迷離。
千里之外的帝都正是黃昏。
殿堂輝煌,秩序森嚴。迴廊蜿蜒曼錯,卻彷彿染上落日的紅光,向光面宏偉璀璨,背光處拉出很長的、扭曲的陰影。
宮廷深處,奧古斯都跪在床前,慢慢抬起了頭。
一隻蒼白纖細的手顫抖著伸出床幔,在昂貴香料寥寥升起的芬芳中撫上他的側臉。
奧古斯都石雕般紋絲不動,只是似乎那手太冷了,冷得刺骨,在覆上他面頰的剎那,皇帝竟微微發抖。
作者有話要說: 三萬字夠榜單,兩篇文,一共少了兩萬多字數。
……我為什麼要申榜?!還不是因為你們嚶嚶嚶!
儘可能更新,實在字數不夠……只有在零點前發章節湊字數,然後補上了。
另一篇文差的字數更多啊,四個章節啊。
唉。
下次作不作死……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