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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花燈

  李隨豫抱了千尋回房,果見卓紅葉披了一身黑色的斗篷正坐在房中。


  他面不改色地向著卓紅葉躬身一禮,隨即走入裡間將千尋安置在了床榻上,掖上了被角,才回到外間,向卓紅葉一揖,道:「師父。」


  卓紅葉捏著拇指上的一枚綠松石扳指,卻不說話。


  李隨豫便躬身等著,一直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卓紅葉才道:「你便是為了她才匆匆離開的?」


  李隨豫直起身來,避重就輕地答道:「隨豫確實回了一趟梁州城,這還多虧了師父的良駒,腳程很快。卻不知師父此來,是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要來交代隨豫么?」


  卓紅葉輕哼一聲,道:「你玩的這些言語上的把戲,都是我教給你的,何必再拿來同我耍弄?還假惺惺地問我是否放心不下。哼,老夫做了你十六年的師父,若你連梁州這點事都對付不過去,也不必叫我這聲師父了。」


  李隨豫素知卓紅葉的為人,他的這位師父最不喜歡與人說軟話,又因在商會眾人面前留了個深不可測的印象,無論見了誰都要端些架子出來唬人。時間一長,就養成了心口不一的習慣,明明對他這個徒弟十分關懷,卻總要拿話刺一刺才高興。


  李隨豫中暗笑,嘴上卻一板一眼得答道:「師父說的是,隨豫定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叫師父失望。」


  卓紅葉捏了捏綠松石扳指,不緊不慢道:「你倒是會搪塞我。說來,老夫今日本不必特意來一趟,但確實有些事需同你說一說。隨豫,聖旨明日就要到梁州了,你我都明白上面寫了什麼,天子是有心要給天下糧倉找些麻煩,才會放出崔佑這般的鷹犬。崔佑這人是天子一手提拔的,如今做了戶部侍郎,正是急於站穩腳跟的時候,定會藉此機會立些功勞。」


  「師父的意思,是要讓我多拋些餌么?」


  卓紅葉抬眼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接著道:「你可知天子為何要提拔崔佑?」


  李隨豫道:「我看過閣里的卷宗,這崔佑的背景無甚特別之處,除去他祖輩出過一個翰林院學士,再無其他族人做過五品以上的官了。想必恰恰是因他族中清白,未與權貴沾親帶故,才不至於這麼快就被卷進了黨爭。這樣的人,天子是比較放心的。」


  卓紅葉微微頷首,道:「不錯,天子自己就是個疑心病重的,更看不得朝中之人拉幫結派。須知朝堂黨爭歷來都不是什麼體面的事,一旦卷進去就沒有一個是乾淨的,狠得六親不認的比比皆是。這樣的人,天子即便要用,恐怕也得多生幾個心眼,免得到頭來被自己的鷹犬算計了。」


  「師父的意思是,天子將崔佑遣來我梁州,用的是一石二鳥之計。既要讓我高裕侯府乖乖將天下糧倉奉上,又要探一探這朝廷之中有誰還覬覦著朝廷的錢袋。」李隨豫這話說得淡然,眼中卻儘是瞭然之色。


  卓紅葉見他如此,知道這回恐怕是自己多跑一趟了,這小子門兒清著呢!


  可來都來了,就這麼走了多少又有些不甘心。他想起裡間那個姓蘇的小姑娘,心道隨豫這小子慣會演戲,這回卻不知是真是假,萬一惹惱了白謖,恐怕也是麻煩得很。


  卓紅葉清了清嗓子,道:「隨豫,我知道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身邊確實不曾有過知冷暖的紅顏。年輕人血氣方剛,倒也是人常,老夫似你這般年紀時,對紅塵也很是留戀。只不過如今你的處境要複雜些,一旦心裡有了牽挂,便是給敵人留了把柄,你可得想清楚了。」


  李隨豫聞言,微微一愣,隨即笑道:「隨豫想得很明白。」


  卓紅葉又問:「那清和郡主那邊,你打算如何應對?你嫡母多年來向後宮示好,不就是為了讓你娶了清和郡主,安定侯府么?」


  李隨豫想了想,看著卓紅葉淡淡一笑,道:「師父既教了我十六年,這等小事若隨豫還對付不過去,也不配叫這聲師父了。」


  卓紅葉立刻板了臉道:「莫再搪塞老夫。年前你便要進京的,到底如何,你此刻便要想明白了。別的不說,單單是孫驁之事,若沒有她在梁州城,你一早便會有所行動了,何至於讓孫昊鬧到這等地步?」


  李隨豫道:「師父,無論阿尋在與不在,孫驁的事我都不打算過早出手。這一點,師父你是明知故問了。」


  卓紅葉心道,徒弟教大了果然不妙,如今要騙句真心話都難。


  他想了想,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梁州如今雖有各方勢力盤踞,卻是誰也不敢率先出手,打破你嫡母多年來建立的平衡。既然眾人都在等著鬆動的時機,你自然不必急於出手。不過,我聽說宋家的那位今日還在花間晚照,勸說這姓蘇的小姑娘,讓你早日尋個靠山好乘涼。你猜她明日醒來,會不會也這般勸你?」


  李隨豫聽他提起宋南陵,面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淡淡道:「宋兄有他的打算,阿尋也不會聽信他的話。這靠山好找,卻是請神容易送神難。與其請人作保狐假虎威,還不如借力打力來得好。」


  「借力打力。」卓紅葉聽著,點了點頭,知道再問也無用了,李隨豫總能將話題往局勢上引,一點也不肯再談那小姑娘。


  他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接著道:「說來,為師倒是能先行借上你一力。待明日聖旨到了,崔佑定不會容我逍遙了。孫昊派來的細作在我賬房折騰了一日,想必多少會有些收穫。待崔佑將我下獄,你可得記得讓人給我送些好的酒菜來。」


  「一定一定。」李隨豫有些敷衍地答道。


  「還有一事,聽說你那奶娘今日住到了你府上,還帶了個侄子來,求著讓你謀份差事。」


  「確有此事。」李隨豫道。


  卓紅葉捏了捏扳指,道:「你將她侄子放去了寶瑞軒銀號做了賬房先生?」


  李隨豫道:「不錯,師父如何問起了他?」


  卓紅葉想了片刻,眼睛向著李隨豫面上一掠而過,又望向了窗外,道:「我知道你還記著奶娘的餵養之恩,卻莫要太過心慈手軟了。」


  李隨豫淡淡一笑,意味深長地答道:「師父多慮了,奶娘的恩,隨豫已經還上了。至於那位侄子,是福是禍倒要看他自己的造化,畢竟賬房是個好去處。」


  卓紅葉聞言,不再多言,看了片刻窗外的竹林,忽起身走向門外。


  「裴家小子的別院當真讓人瞧了眼紅,當初便是從我這兒騙去的。」說著,他又停在了門前,向著裡間瞧了瞧,道:「我和鬼醫也有十多年未見了,我想他是有心避著我。不過,好在他還不曉得如今我頂著卓紅葉的名號窩在此處,若你哪日同這小姑娘鬧崩了,可切莫提起你師父我,我也還不太想見他。」


  卓紅葉說著,似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靜靜地站了片刻,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隨豫哭笑不得地目送他走遠了,這才闔上門。


  這老頭,開口便沒什麼好話!

  他往裡間走去,擔心千尋晚上沒吃什麼,酒喝多了胃裡不舒服,正想著是不是去煮碗醒酒湯來,卻見床上沒了人影,只被子凌亂地團著。他急忙上前,掀了被子查看,才發現她正蜷縮在牆根那兒,整個人埋在了被子間。


  李隨豫嘆了口氣,怕她這姿勢壓迫了心臟,便俯身將她輕輕提了出來,小心翼翼託了她的腦袋放回枕頭上。臉和臉貼得近了,她那溫熱的氣息就輕輕呼在了他的脖頸里。李隨豫低頭看著她,一時間眸子便深了,手也不自覺地往她臉上撫去。


  千尋忽皺了皺眉,側頭避開了他的手。李隨豫一愣,隨即想到,約莫是他剛送了卓紅葉回來的緣故,手上還有些冰涼。他正打算起身倒些熱茶來暖手,冷不防地被她一把揪住了袖口。千尋很快抓住了他的手,扯著他靠向自己。


  她微微睜開眼,迷離的眼中帶著霧氣,看著李隨豫喃喃道:「星河,出了什麼事?」


  李隨豫行動一滯,低頭神色不明地看著千尋。


  千尋很快又合上了眼,將頭輕輕枕在了他的手臂上,眷戀地蹭了蹭,含含糊糊地咕噥了幾聲。她並未真正醒來,卻很快入了夢。


  李隨豫不知那夢是好是壞,只靜靜坐在床沿上,坐了良久。


  ……


  月夜空明,風透骨寒。


  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掛滿了上元節的彩燈,如星火一般蔓延到了視野的盡頭。


  凝固般了的人群忽然動了起來,喧鬧的笑聲也隨之瀰漫。


  突然後背被人推搡了一下,她毫無防備地向前踉蹌,等站穩了回頭看去,卻見一盞花燈懸於眼前。那花燈之上繪了飛燕點水的圖樣,工筆勾得極是細膩,燕子體態輕盈,隨時要飛出那絹布燈罩的模樣。


  燈籠雖雅緻,放在這喧鬧的集市之上卻有些格格不入,絲毫未能沾著喜慶,顯得疏離。


  提燈的那人笑道:「瞧你的樣子,像是不喜歡?枉我費勁擠進城隍廟中找了這麼一盞來,聽說還是從江南請來的大家畫的。罷了,既然不喜歡我便扔了吧。」


  那人說著,便當真轉身向一旁的河道走去。他在岸邊站定,提著花燈伸向了河面作勢要拋。她急忙追了上去,踮了腳去拉他的手臂,無奈身量不及,只堪堪捉住了他的一截袖子。


  那人笑了,卻依舊高高舉著那燈籠,低頭看著她道:「原是喜歡的啊。呵,不早說。送你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中原人講究禮尚往來,你若要收我的花燈,卻也得向我回禮。」


  那人低頭,她抬頭,恰能看見他眼中映著的燈火,像是揉碎的星子般一直伸向了心底。她忽然向後退了一步,將手藏到了身後,微微蹙了眉轉頭望向街市上的幾個鋪子。


  「咦,你手上拿著什麼?」那人上前一步繞到了她的身後,哈哈笑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急忙掙了兩下,手裡還緊緊攥著方才從街邊買來的那樣東西。


  「極月,快接著燈籠!」


  不等她反應,那盞明亮的燕子點水等便從他高高的手臂上掉落下來。她心頭一驚,趕緊伸手去接,正好將那燈籠抱了個滿懷。


  卻聽那人笑道:「一條髮帶,是買來送我的?」


  她抱著燈籠抬頭望去,只見那人的指尖正夾著一條紅色的緞帶,那是她買的,卻一點也不值錢。燈會的街市上,每隔幾步就能看見這樣的攤位,掛著各色的緞帶,只要三個銅板就能買上一條。


  這樣的東西,又如何能與這盞燕子點水的花燈相比呢?


  那人捏了捏那條緞帶,忽輕輕一笑,抬手伸向後腦,將那帶子一圈圈繞上了發束。


  「我娘以前也給我系過這樣一條髮帶,說是能保平安,不過後來被我弄丟了。」他一邊在發上打著結,一邊道,「極月,在江南,髮帶都是家裡長輩送給小輩的,帶著庇佑的意思。如今我已無家人了,你能送我這個,我很高興。」


  她聞言不語,只抬頭看著他。


  他輕笑著抬頭望著夜月,眼中卻翻滾著濃烈的愁緒,像是看著悠遠山川,又像是看著一些不存在的人。


  她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問道:「星河,你想回去嗎?」


  他依舊看著月,道:「回去哪裡?」


  「江南,你的故鄉。星河,你很喜歡江南,因為那裡很美嗎?」


  星河默然片刻,柔聲道:「是,很美。」


  「有多美呢?」


  「有多美啊……春日裡能見著燕子剪柳,夏日裡可去碧水湖觀荷,秋日登高能見明月峽的空谷大潮,待到冬日便該去南陵賞雪了。」


  「去南陵賞雪?我們這裡不也有雪嗎?」她問。


  他輕輕搖了搖頭,道:「南陵的雪卻是不同的。」


  她抬頭等著他說下去,可他始終望著天上的月,最終也未說那雪怎麼不同。便是他不說話的時候,她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流淌著的愁,還有一些濃得化不開的恨。


  「星河,如果去江南,你能帶我一起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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