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簪子
念奴心裡惦記著碧玉簪子,可瞧著小侯爺一張鐵青的臉,腳下便踟躕起來。
似她這般教坊長大的伶伎,最是懂得察言觀色的道理。眼前這個男人雖擔著紈絝之名,卻從來叫人看不明白。譬如他何時會高興,何時會動怒,何時能開一開玩笑,何時能敬一杯酒,念奴其實看不明白,更不明白裴東臨為何非要讓她過來,陪著一個心裡不太高興卻不需要女人來慰藉的人。
念奴猶豫了片刻,還是往亭榭走去,一路上時不時撫弄一頭青絲,讓她那艷麗的風情看上去剛剛好。
可當她踏入亭榭時,卻見小侯爺身邊已坐著個白衣女子,面容姣好卻多少有些清淡,神情懶散得不像是個討喜的陪客。
那女子歪坐在李隨豫身邊的軟墊上,支頭看著庭院中的歌舞,而小侯爺也不趕她,任由她散亂的頭髮拖在他的寬袍上。
念奴知趣,找了處空位靜靜坐下,轉頭往庭院中找起了裴東臨,過了片刻才發覺東家正在底下和方姓公子說話。她左右無事,便端了杯水酒,偷眼瞧著不遠處的小侯爺。
千尋歪在那兒看了會兒歌舞,抬手去拿李隨豫面前的酒杯,可手腕立刻被人敲了下,酒杯也被挪開了。
千尋一笑,也不去看李隨豫,只淡淡道:「小氣,一杯水酒也要同我計較。」
李隨豫不做聲,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倒扣在了桌面上。其餘幾人見了,便也不敢上前給他添酒。
千尋眯了眯眼,眼神有些迷離,語氣卻帶了些委屈,用了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不就是塊玉佩么,何必擺臉色給我看。就算那是你回春堂少東家的令牌,也比不得你娘留給你的簪子。再說了,我這不也沒輸給別人,你就黑了臉不肯理我?」
她說著,又伸手去摸桌上的酒杯,卻只有被李隨豫喝乾了的那個。李隨豫不理她,板了臉一同看著外邊的歌舞。
兩人便再不說話,靜靜地僵持了許久。一旁玩笑的幾個紈絝也看出了名堂來,猜測著是不是小侯爺有了新歡忘舊愛。
這時,裴東臨終於擺脫了糾纏不清的方家公子,捧著老大個托盤走進亭榭,托盤上堆滿了各色玉器和首飾,還有不少金銀和銀票。
他見了千尋便立刻小跑著過去,獻寶似的將托盤往她懷裡一塞,道:「海棠姑娘好本事,一出手就是滿堂彩。方猴子這回可是被氣壞了,非說你是妖怪變的使了詐。嘿,我說咱海棠姑娘是眾目睽睽之下押的注,根本做不了假的。來,你自己翻揀翻揀,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意兒。」
千尋懶懶地瞧了眼托盤,伸手從裡面夾出那枚羊脂玉佩塞回袖中,其餘地便隨便撥了撥,接著她又自一串珍珠鏈兒底下挑出支碧玉簪子來,捏在指間把玩著,忽抬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念奴,玩味地笑了聲。
念奴正偷看那邊的三人,忽被千尋瞧了,立刻心虛地低下頭去。
千尋將碧玉簪子在指間轉了轉,忽仰頭看向李隨豫,道:「怎麼辦,小侯爺,你的碧玉簪子被我贏來了,你卻要拿什麼賠給人家呢?」
李隨豫聞言,眉毛輕輕一動,墨色的眼睛轉向千尋,冷淡道:「什麼碧玉簪子。」
千尋笑了,舉起手上的簪子遞到李隨豫面前,道:「喏,就是這個。我瞧念奴姑娘甚是喜歡呢。」
念奴聽了,身上立時一抖。看裴東臨對千尋的模樣,她便曉得今日是在鬧哪出了,敢情自己是被人當槍使了,眼前這位才是正主。卻不知這位正主是不是會記恨她,一氣之下拿她來開刀。
李隨豫又不說話了,將頭撇開看著裴東臨。千尋見狀,心裡忽起了氣悶。她本就有些生氣,李隨豫今日自見了她就渾身不對勁。他越是冷淡,就越是讓她想起往日那些暖心的情境,越想就越是憤懣,漸漸的眼圈都紅了。
她又伸手去摸酒杯,摸到了才想起酒已經沒了。
裴東臨眼中笑的狡黠,道:「喲,海棠姑娘,怎麼杯中無酒了?」說著,他揮了揮手,讓人重新端上酒壺來,親自開封倒入杯中,遞到千尋面前,道:「方才喝的是二月白,這個卻叫梅花青。說好了不給隨豫喝的,你便當著他的面好好品品。」
李隨豫聞言,抬手要去攔,哪知千尋比他快,接了杯子便仰頭飲了,卻是再也辨不出這酒的好壞來。
這酒入了喉,便立刻燒了起來,一路燒到了她心裡。
她轉眼看著台上跳著胡旋舞的舞伎,忽將手中的碧玉簪子遞給了裴東臨,輕聲道:「還給念奴姑娘吧,不過是我開了個玩笑罷了。」
她忽正經起來,收了她懶散的勁頭,反倒讓裴東臨心裡一抖。他接過簪子道:「行,我替你還了。不過你要是喜歡,收著玩也行,別一副要哭的樣子嘛。好了好了,我去還,我去。」
裴東臨拿著簪子,走到念奴身前交給她。念奴心驚膽戰地瞧了瞧東家,到底還是收了。她探頭看向千尋,打算好好道個謝,哪知千尋已自軟墊上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亭榭外去了。
裴東臨見狀,心道不妙,正打算追出去,卻又轉回身去了李隨豫面前,道:「這下好了,她生氣了。」
李隨豫手中捏著千尋方才喝過的酒杯,道:「你給她喝的什麼?方才就已經一身酒味了。」
「梅花青啊,還有二月白。怎麼,你羨慕了?」裴東臨笑道。
李隨豫微微皺了眉,道:「梅花青的后味要更重些,你這是梅花醪,混著二月白喝,再壯的漢子都擋不住。」
說著,他站起身,向著亭榭外走去,邊走邊道:「碧玉簪子的賬,回頭同你算。」
……
李隨豫出了亭榭,卻不見了千尋的蹤影。他在莊子里走著,打算將周彬叫出來一同找找。才靠近竹林,卻見千尋正在一片覆了薄雪的竹枝底下站著,身上的月白衫子垂在地上,腦後別著的青絲微微晃動。
她忽然動了,跌跌撞撞地往竹林里走去,走得不算快,還時不時地扶一下身邊的竹竿。
李隨豫靜靜地跟在她身後,也不喊她,也不去追,始終隔著一丈的距離。
行了片刻,她在林中停住了腳步。
此時雪已停了,天上的濃雲漸漸散去,一束月色自遮天的竹枝間傾瀉而下。
千尋抬頭迎著月光望去,漸漸看清了夜色下的斑駁竹影。夜風吹過,燒灼著心頭的那股火悄悄退去。她忽覺得自己有些傻,不明不白地對著李隨豫說了奇怪的話,又不明不白地遷怒了旁人。李隨豫生氣也是該當的,自己又輕賤了他送的那枚玉佩。
可一想到李隨豫淡淡的模樣,她眼中便又多了層水色,心頭的失落感剜得她難受極了,像是空了塊什麼,又像是堵著塊巨大的石頭。她蹲下身,把臉埋進了手心裡,無聲地靠在了竹枝下,地面上的那層薄雪漸漸洇濕了她的裙擺。
腦袋裡疼得厲害,心口卻遠比腦袋要更難受些。千尋就這樣蜷縮在地上,一直過了許久,才被人從背後抱進了懷裡。
李隨豫抱著她,將她的臉從手掌里托起,輕輕摩挲著她冰涼的手腕。
「隨豫?」千尋迷離地仰頭看他。
李隨豫低低地「嗯」了一聲,道:「怎麼一個人跑來了這裡,不冷么?」
「冷啊,可你不理我,那樣好像更冷些。」千尋醉了,說話帶了長長的尾音。她覺得腦袋沉極了,彷彿有千鈞重。「你生氣了吧。」
「嗯。」
千尋低了頭,伸手摸了摸地上的雪,雪卻被她手上的熱量融化了。
「怎麼辦?我想讓你高興起來。裴東臨說,每年這天你都會想起你娘,我卻還拿玉佩來激你。其實我應該好好陪你說說話的,可為什麼就會心頭燒得慌呢?隨豫,你說我該怎麼辦?你在梁州萬分辛苦,可我卻什麼都幫不上你。我總對你藏著我的心事,從來沒想過你替我謀划時廢了多少心力。隨豫,你說我要怎麼辦,要怎麼辦才能……」
「阿尋,別哭。」李隨豫摸著她的臉,讓她抬頭看著自己。「好了,別哭了,早知道你會哭,便不對你如此了。你呀,真是……一哭我便連責備你都不敢了。你拿了我的玉佩去下賭注,在莫娘那兒出了事卻去找宋南陵,你當真是……罷了,不怪你了,是我不對,將你帶來了此處卻還想著激一激你。」
「……宋南陵不是我去找的,是他自己在城牢外遇上我的。」
李隨豫嘆了口氣,道:「阿尋,你自己也說,宋南陵的話不可信。你便就這樣跟著他去了花間晚照,若他對你起了歹心可如何是好?」
「他……」
「不提他了,你同我說說,碧玉簪子又是怎麼回事?」
千尋抹了把臉,看向李隨豫,道:「裴東臨說那是你娘留給你的。」
李隨豫看了千尋片刻,眼中卻如濃墨翻滾,良久,他才道:「我娘沒留什麼東西給我,反倒是你那羊脂玉佩,倒是我爹留給我的遺物,記得替我好生收著。」
他嘴上說得淡淡,眼中卻閃過些笑意來,忽覺得裴東臨也還是做過些好事的。
千尋看著李隨豫,獃獃地點了點頭,眼神卻有些聚不起來,她抬了抬手,想要去摸摸李隨豫的臉,卻又不敢,只問道:「好了,我們現在應該是都說明白了吧。」
李隨豫「嗯」了一聲,卻又道:「等你酒醒了,確實還有些事需和我談談,今日便算了吧。」
千尋晃了晃腦袋,眼前李隨豫的影子卻變成了幾個,她接著道:「那你不生氣了是么?」
「不生氣了。」
「那我可以碰你了?」
「嗯。」李隨豫笑了。
「那我可以做點想做的事嗎?」
李隨豫看了千尋一眼,心想都醉成這樣了還想做什麼,他抱著千尋打算扶她起來,卻被她給死死攥住了。他無奈一笑,道:「你想做什麼便做吧,可總得起來吧?這裡冷,還是回湯泉邊上待著吧。我將你帶來此處,便是想借湯泉給你祛祛寒氣。」
忽然,千尋探頭吻住了他。
她的鼻息輕輕吹在他的臉上,帶著香甜的酒氣。她小心翼翼地吻住他的嘴唇,手臂緩緩地掛上了他的脖子。
這個吻有些生澀,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做,卻學著李隨豫先前對她做的那樣,一點點的碾磨,輾轉反側。
李隨豫一手托著她的腰,漸漸收緊,卻發現千尋比他更用力些,她忽抽出手來,在他肩頭一推,將他推在地上,自己欺身而上,一手撐在他的身側,一手將一縷碎發抿到耳後。她低頭緊緊貼上他,將他吻得有些哭笑不得。
清冷的月下,竹林的風中,無聲而灼人的火焰悄悄瀰漫,也不知醉人的是這甘醇的酒,還是這撩人的夜。
竹林外,一身紫棠色寬袍的裴東臨打著摺扇,緩步走進林中,乾咳兩聲嘆道:「雖說我來的時候不太對,可想想這事實在等不得。隨豫,我突然想起,半個時辰前卓老頭派人來找你。」
裴東臨這話音才落,就見李隨豫自林中走了出來,手中還抱著個人。
裴東臨似笑非笑地看著兩人身上沾著的枯葉,道:「這便完了?」
李隨豫抱著人出了竹林,卻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去他們面前打個招呼,便往紅葉山莊去,明日一早你就替我圓一圓,說我是一早走的。」
裴東臨偷眼去瞧他懷中人,卻見美人早已酣然入夢,面上還留著醉酒的酡紅和淡淡的淚痕。裴東臨眼中笑得狡黠,心道這脫臼之仇應當算是報了。
他伸手虛虛一攔,道:「不忙走,我讓人去回了,說你今日在我別院宴樂,脫不開身。」
李隨豫看著裴東臨,卻不接話。
「真沒意思,想要糊弄你委實不容易。好吧,我實話實說了,你今日確實不便離開此處,更去不得那紅葉山莊。卓老頭的意思是親自來這裡見你,半個時辰前讓人來傳話的,這會兒已經到了。」
李隨豫道:「他在何處?」
裴東臨看了眼熟睡的千尋,笑道:「此刻就在你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