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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如果

  夜色如墨,又下起了雪。雪片中夾著雨水,落在石板地上嗒嗒作響。


  整個梁州城自入夜後才真正熱鬧了起來,教坊歌舞自暖融融的窗戶里飄向街道,星子般的燈籠將鱗次櫛比的高樓勾出了金光。


  千尋站在花間晚照的屋檐下,抬頭看著雨水悉悉索索地下落。


  宋南陵提了支青竹傘來,恰見她安安靜靜地站在燭火的光暈下抬頭看天,約莫是天氣冷的緣故,她呼出的氣息漸漸凝成了一層淡淡的霧,將她包裹在了其中,讓人看不清晰。


  他走了過去,打開傘遮在了她的頭頂,道:「教坊的馬車都讓人訂走了,要不等雨停了再走吧?」


  千尋抬手在嘴邊呵了口氣,來回搓了搓,道:「這雨雪一時半會兒恐怕停不了,若回去晚了只怕府里人會急。」說著,她索性邁步走到了街上,卻被迎面吹來的一陣冷風激了個哆嗦。


  宋南陵急忙追了上去,自身上解下披風蓋在她身上,一路打著傘替她遮了落下的雨雪。他忽伸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搭,拉著她避過了一輛飛馳而來的馬車。


  街上叫賣的小販尚不肯歇業,搭了個遮雨棚繼續賣力地向客人兜售些小玩意兒。還有不少刻了商會標記的店鋪,在門口支起了小茶棚來,但凡在這雨雪天氣里前來光顧的客人,都能得上一盞特騰騰的茶水。梁州城的大街上便是這樣喧鬧繁華。


  兩人在主街上艱難地走了一會兒,才拐進了一處偏僻些的小巷,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千尋一手捉了裙擺,低頭跳過一處水窪,落腳時卻是腳底一滑,打了個踉蹌才站穩。宋南陵跟在她身後想要伸手去扶,卻是慢了一些,千尋自己站穩了身形,又向前走了起來。


  他將手臂收了回去,跟著她在無人的小巷裡走著,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模樣,也有個人在雨天里這般搖搖晃晃地走在他的身前。那個人走路也不老實,不是喜歡踢弄石子兒,就是喜歡忽然蹲去地上對著幾根雜草發獃,天氣暖和的時候便將袖子卷到胳膊上,回頭笑著向他招手,活像個男孩子。


  千尋也沒想到這小巷裡的地面坑坑窪窪,遇上下雨的天氣當真不好走。她正自顧自想著周楓和周彬為何不來花間晚照找她,卻聽背後的宋南陵道:「蘇姑娘,你可聽說一個名叫宋遠道的人?」


  千尋摸了把被雨水沾濕的鬢角,臉上卻被冷風吹得發燙,她也不回頭,道:「不曾聽過,是你的什麼人嗎?」


  「嗯,是我的父親,但已經去世許多年了。」宋南陵道。


  千尋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見黑暗中,宋南陵難得露出了柔和的神色,淡淡的哀傷自他眼中流淌而出,彷彿回憶起了一些久遠的事。


  只聽他自言自語道:「是了,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也難怪你不曾聽過他的名諱。」


  千尋輕笑一聲,道:「他很有名嗎?」她是個好動的性子,走動起來后便覺得身上也輕盈起來,跳過水窪時帶了些身法,便愈發像是點水而過的飛燕。


  宋南陵道:「以前是很有名,但凡讀過些書的人都知道,溧川南陵宋氏的長子宋遠道,是位能掐會算的活神仙。」


  「活神仙?算命這一說我可不信,難道你父親生前是擺攤算卦的算命先生?」


  宋南陵聽了,淡淡一笑,道:「他是會算命,可算的卻不是人的命。」


  千尋笑了,道:「不是人,難道是牛羊豬狗的命么?」


  宋南陵聽她這麼說,也不生氣,只道:「因家學淵源,家父年少時就於周易八卦之術頗有造詣,於穆靖二十七年入司天監任觀星使。當時他還不過弱冠的年紀,卻以觀星術成功推演出了數次澇災,一時名聲大噪,舉國上下無人不知宋氏遠道。」


  千尋腳下微微一頓,回頭又看了宋南陵一眼,道:「方才是我失言了,沒想到你父親是司天監的觀星使,難怪你對朝堂上的事情這般熟悉。那你父親去世了,你也要去司天監做觀星使嗎?」


  宋南陵搖了搖頭,道:「宋氏子弟此生都不會有入仕的機會了。」


  「怎麼了?為何不行?」千尋問道。


  千尋問罷,卻久久未聽到宋南陵的答話。她索性止住了步子,回頭去看他。只見黑暗裡,宋南陵正抬頭看著弄暈密布的天。兩人就這樣站了良久,才聽他淡淡說道:「先父死的時候,宋氏上下共一百二十八口人,於一夜之間都被屠戮殆盡了。」


  千尋心頭忽然一陣抽動,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這樣一句話說起來如此尋常,可卻重如千鈞。


  巷子里安靜極了,連相鄰街坊的孩童哭啼聲都清晰可聞。宋南陵終於低下頭來,眼中像是浸染開的墨,他輕輕拍了拍千尋的背脊,示意她繼續往前走。


  兩人走了片刻,千尋還是問道:「莫非……是冤案?」


  宋南陵依舊不語,打傘的手卻緊緊捏著傘柄,直到千尋再次回過頭來看他,他才說道:「熙元四年,我才十歲,拜在隱士啟明先生門下。聖旨傳入宋氏之時,我不在南陵,這才保住了一命。」


  千尋問道:「什麼罪名?」


  宋南陵道:「勾結番邦。」


  「那你後來……」


  「那之後,我便拜別恩師,一路逃往西域了。」


  千尋默然,忽明白過來為什麼宋南陵能說出狩獵扣的由來。


  只聽宋南陵接著道:「先前你問我,選擇的是什麼。蘇姑娘,我選擇了復仇。」


  千尋聞言,卻是再邁不動步子,她回頭看著宋南陵,忽覺得眼前這人也許經歷了一些自己根本想象不到的事。先前她心裡一直忌憚著他,全因在燕子塢時見到過邈邈的慘狀。一個人如何能對一個女子這麼狠,真叫人不寒而慄。


  可現在,她卻明白過來,宋南陵是個從地獄爬上來的人,死過一回的人便不能再算是活人了。


  「那時我便想,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可如今才明白過來,走上這樣一條路,讓我付出了多少代價,即便是被我藏在心裡最深的那個人,也被我捨棄了。」宋南陵將傘遮在她的頭頂,自己卻完全暴露在了雨雪中,外衫早就濡濕了一大片,可他卻像是不曾察覺。


  他低頭看著千尋,唇角有些微微抖動,眼中竟是一派悲慟之色。「我常常在想,經歷了九死一生,終於活著回到中原了,為什麼心裡卻好像空了一樣。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也總是想起她來,一想就能想上許久,等到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只是一個人。」


  千尋動容,抬眼對著他的眼睛,總覺得曾幾何時也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冷酷得像是千年冰川,可一旦開裂就會有什麼奔涌而出。她想要開口說些安慰的話,或是伸手去安撫他的那雙眼睛,可她只是看著,良久,才道:「那如今,你還要繼續走下去嗎?」


  宋南陵低頭看著她,道:「要走下去,必須走下去。可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不惜代價去救她,無論什麼代價,只要我還活著。」


  說罷,他一瞬不瞬地對著千尋的眼睛,似在等她答話。


  千尋笑了,一瞬間晶瑩的光暈在她眼中流轉,她伸手拍了拍宋南陵的手臂,道:「過去的事便過去吧,我聽你的意思,應是大仇還未得報,這都好不容易回來了,總該往前看看。好了,別站在雨里了。」


  她懶散地推了推他手上的青竹傘,示意他走起來。


  宋南陵卻道:「我不是在說笑。」


  千尋點了點頭,眼中卻還留著些許笑意。她不曾想到宋南陵還有那麼較真的時候,已經死了的人,如何還能談什麼再來一次。可宋南陵卻不知為何有些魔怔,說什麼也不往前走了,只定定地站在遠處,等著千尋答話。


  「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是會失去那個人。」千尋無奈地嘆了口氣,目中無悲亦無喜,她道:「宋公子,其實你已經明白你的取捨了。即便那一次,你救了她,以後也還會有更多次的抉擇擺在你的面前。如果復仇真是對你最重要的事,那便認認真真地去復仇吧。人和人的緣分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在你下定決心的那一刻,緣分的事也早已註定了。」


  說罷,她也不再催促宋南陵,只抱緊雙臂走進了雨雪裡。好在宋南陵自己追了上來,兩人便不言不語地一路走出了小巷。


  這是城北的一條小街,街面上的行人少了許多,周遭的店鋪大多已經閉門謝客,只門前的旌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一陣風自街面呼嘯過過,千尋頂著寒風幾乎睜不開眼來,卻忽聽頭頂傳來一聲驚呼,接著就被一塊巨大的幡布兜頭罩住。那帆布完全被雨水打濕了,罩在人的身上異常沉重,又因是從二樓落下的,當即便將千尋砸的摔倒在地。倒下的瞬間,卻立刻被人一把攬在了腰間。


  宋南陵將千尋連同她身上的幡布一通攬在了懷中,可動作間青竹傘被掀翻在了地上。他急忙伸手替她去揭那布幡子,一鬆手就見千尋又往地上倒去。他只好再次伸手臂攬住她,一時間竟有些手忙腳亂。


  千尋被這沉重的幡子砸得有些蒙,一口氣尚未回過來,就覺腿上軟得厲害,身上也幾乎快濕透了。她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也手忙腳亂地自裡邊掀那布幡,折騰了許久,才終於解脫開來。


  街邊酒樓上,有人探頭焦急地賠著禮。


  千尋看了看一旁狼狽不堪的宋南陵,又瞧了瞧同樣糟糕的自己,竟明快地笑了起來。


  宋南陵也笑了,伸出手半抱半扶地讓她從地上站起聲,方想同她說些什麼,卻見千尋正偏著臉,定定地看著某處。


  宋南陵也轉頭看了過去,卻見街邊不遠處也站著個人,身姿欣長,周身還帶著些冷然之意。那人正直直地望著這邊,面上有些神色莫測。


  「隨豫!」


  千尋飛快地叫出了聲,語調中滿是雀躍。不等宋南陵回神,她便已從他身前跑了出去,飛快地奔向了街邊的李隨豫,口中還喊著什麼。可街上的風太大了,聲音立刻便消散開來。


  見千尋飛快地跑來,李隨豫忽張開雙臂,將她抱了個滿懷。她身上冷得想塊冰一般,可她卻毫無自知地直往他懷裡鑽。他嘆了口氣,索性扯鬆了身上的狐裘披風和斗篷,將她整個兜進懷中,裹在了身前。


  宋南陵看著千尋消失在了斗篷下,對上了李隨豫的眼睛。有個護衛模樣的人走到他的身前,雙手遞出了那把被風吹走的青竹傘。


  街上的寒風刮地厲害,宋南陵見李隨豫也看了過來,朝著他的方向動了動嘴唇。他身上一僵,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卻迅速恢復了淡然無波的神情。


  那護衛交了傘,便轉身牽了兩匹來,走向李隨豫。李隨豫看了他片刻,忽低下頭向懷中的人說了幾句話,斗篷輕輕一動,隨即兩人轉身走向了那兩匹馬,再沒向宋南陵這邊看上一眼。


  雨雪越下越大,最終變成了鵝毛般的大雪。


  兩匹黑馬自街上飛馳而過,捲起片片雪來,在空中盤桓許久,方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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