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取捨
很快,菊隱閣里的客人都匆匆離開了。
千尋默然,看著宋南陵將芙蓉魚戲圖掛回了牆上。
孫昊和崔佑兩相勾結,這事猜她能猜到,可劉管家的這番話卻當真是出人意料。若真是當今天子早在二十年多前就安插在了高裕侯府的棋子,那當今天子該是個多麼可怕的人,二十多年前他還沒有繼位呢!
她轉身回到原處坐下,身子歪靠在了欄杆上,一手支了腦袋想事。
宋南陵亦坐回她的對面,見她一動不動的望著外邊,心事倒比先前更重了。
他輕咳一聲,伸手端起桌上的一隻空碟放在中間,道:「假設這就是高裕侯府。」又拉過一碟杏仁餅來,擱在那隻空碟上,道:「這便是天下糧倉。」
他擺完兩隻碟子,抬頭看向千尋,見她果然被吸引著看了過來,便繼續將桌上的其他地方清理出來。接著,他自一旁乾果盤中抓出一把榛子,撒在了那兩個盤子的四周,道:「這些便是覬覦天下糧倉的人,有孫驁、崔佑,也有旁的一些人。」
這時千尋問道:「你為何要將高裕侯府比作一隻空碟子?」
宋南陵抬頭看了她一眼,道:「蘇……我還是喚你蘇姑娘吧……此事李兄恐怕不曾向你說起過,是與故去的高裕侯有些關聯。」
「高裕侯?」
「不錯。」宋南陵道,「李兄的父親高裕侯本是商賈之子,因入仕后政績斐然,才於承德初年得封侯爵。」
千尋垂眼看著那隻被墊在杏仁餅下的空碟,道:「此事隨豫同我說過,可為何是空的呢?」
宋南陵道:「尋常的王侯得封爵位,多半是因了軍功顯赫,或是皇親國戚,位高便權重,因此或多或少都握著些要緊的東西,背後更是有著所在封地氏族的支持。但高裕侯李守仁要特別一些。」
這事千尋聽李隨豫提過一些,她道:「因為他是商賈之子么?這有什麼不同呢?」
宋南陵淡淡一笑,似猜到了她會想不明白,只溫言解釋道:「我朝之人歷來看輕商賈。商賈的地位還比不上退伍的老兵,是以他的出身不算好,又因善於謀取錢財才得了帝王的賞識,朝中對他不服的大有人在,而自從他得封梁州后,梁州的氏族也很少與他來往。加上穆靖年間的一些舊事,但凡有些名望的氏族大家,都避著高裕侯。」
「穆靖年間的舊事?」千尋想起,穆靖的年號還在承德前,承德帝做了三年的皇帝就駕崩了,他的胞弟繼位,便是當今天子。這麼算來,得是二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宋南陵道:「便是同高裕侯夫人姚羲和有關的一些事。這位夫人姓姚,原是縉川姚家的嫡長女,少時與還是商賈的李守仁私奔過,因此姚家格外厭惡這位高裕侯。」
千尋聽說過姚家試大氏族,卻不曉得這其中的原委,便問道:「這與別的氏族有何關係?」
宋南陵聞言,微微一頓,似想到了什麼無奈的事。他嘆了口氣道:「關係大了。姚家是我朝四大氏族之一,但凡與姚家交惡的人,其餘氏族是萬萬不敢結交的,以免得罪了姚家。再者,高裕侯拐帶氏族家的嫡長女,此事破壞了門閥的規矩。」
「什麼規矩?」
「便這麼說吧,姚家生了個女兒,自小便教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希望有一日能指著她嫁入宮中,惠及前朝的姚家兒郎。即便不是嫁入宮中,也能嫁去其他氏族,修得兩姓之好。」
這下千尋倒是聽明白了,姚家是恨辛苦養大的籌碼被人偷了去。這麼聽來,氏族之家雖自視甚高,其實內里的親情反倒更像是買賣。她亦感慨道:「原是如此,生在氏族之家的女子,當真可憐。像侯夫人這般不管不顧與人私奔的,想必家中人要恨透了高裕侯。」
「不錯,即便後來李守仁入朝為官、得封侯爵,依舊無法消除氏族人對他的憎惡,姚家人更是和姚羲和斷了血緣親情。直到熙元四年,高裕侯在一場意外中身亡,小世子李希然也跟著英年早逝,侯府就剩下了姚羲和一個人。而高裕侯生前一手建立的全國商會天下糧倉,也遇到了不小的波折。眾多會老退出商會獨立門戶,以至於侯府的勢力和商會的產業迅速縮水,高裕侯府曾經盛極一時的情形也一去不返。自那次后,姚羲和雖勉力收攏了天下糧倉,接回李兄承襲爵位,但高裕侯府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
說著,宋南陵指了指那碟杏仁餅,道:「而這個空殼子上,除了一碟子天下糧倉,便再無其他了。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天下糧倉的產業縮水不少,卻也讓姚羲和勉力維持了許多年,至今依舊是國庫的一大金錢來源。試問這樣一個錢袋子,誰會最想要收入囊中呢?」
千尋看著那碟杏仁餅,又伸手撥了撥碟子外散落的幾顆榛子,道:「你說的是孫驁?」
宋南陵卻搖了搖頭,道:「非也,孫驁只是一介莽夫,即便貪財,也不一定非要吞下整個商會。其實,最想要這個錢袋的人,是當今聖上。」
千尋抬眼看了看宋南陵,反問道:「商會本就隸屬朝廷,這錢袋子本就是他的,不是嗎?」
宋南陵淡淡道:「天下糧倉確實隸屬朝廷,可侯夫人與當今聖上卻不是一條心。」
千尋聞言,立刻眯了眼。宋南陵這話意味可就深了,若姚羲和與當今聖上不是一條心,那高裕侯府如何能不是聖上的眼中釘呢?可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天子竟能早在登基前就將管家老劉安插在了侯府里?
因曉得其中的利害,千尋索性坐直了身子,向著宋南陵鄭重道:「宋公子,這話可不能隨意說。何以見得夫人不是為了朝廷辦事?」
宋南陵聽了卻不答話,他只定定看了千尋片刻,忽垂了眼道:「此中的緣由只怕今日三言兩語的說不清楚,若你想知道,下回我再同你說說。」
還有下回?千尋心道,那我不如去問隨豫呢。
只聽對面宋南陵已接著說了下去:「夫人確實恪守本分,但聖上恐怕不這麼想。聖上登基至今將近二十年,手下的心腹能臣多如牛毛。這掌管錢袋的主人若能換成他的心腹能臣,豈不是更叫人放心些?」
千尋瞭然,道:「欽差大臣崔佑。」
「不錯,崔佑是陛下一手提拔上來的戶部侍郎,也是接管天下糧倉的最佳人選。他來梁州只怕不單單是為了例行的查賬,應是還得了別的什麼密旨。」
「什麼密旨?」
宋南陵搖了搖頭,道:「這我便不知了。至於孫昊,此人多年來霸著赤沙溝一帶,私底下的風評極差,朝廷卻從未出兵前去鎮壓過,由此可見,只怕朝中有人保著他。」
千尋問道:「朝中的人?」
這孫昊果然不簡單,可就像方才崔佑說的那樣,若孫昊背後的人足夠厲害,他又何必苦苦來求崔佑替他做主呢?顯然崔佑根本不是要做主,只是在借孫驁的事向高裕侯府發難罷了。
宋南陵道:「方才只說了一半,最想要拿回天下糧倉的是當今聖上,可還有許多人也想得到這隻錢袋子,譬如身為儲君卻搖搖欲墜的太子,譬如覬覦儲君之位的其餘幾位皇子。」
竟牽扯上了皇子!千尋心道事情麻煩了,她忙問:「這……他們要這錢袋子作何用?」
宋南陵聽她這麼問,也是一愣,隨即看著她欣然一笑,道:「你還是這般……」他說到一半卻沒說下去,眼中卻聚滿了笑意,道:「蘇姑娘,你心思單純又隱居世外,不懂得錢的妙用。如今朝內太子昏庸,黨爭不斷,為的就是爭奪儲君之位。這錢便是最佳利器,比之刀槍劍戟還管用許多。」
千尋亦是一愣,隨即想到李隨豫也這般說過她。但凡與錢相關的事,她總要比別人慢上一拍的,這才會讓人騙了羊脂玉的錢,還沾沾自喜地以為都看破了。她赧然偏開頭,而根卻紅得厲害,隔了片刻才若無其事道:「這梁州竟是這麼一回事,難怪侯府和天下糧倉接連出了事。」
宋南陵見她難得露出這般模樣,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他失神了片刻,直到千尋將臉轉回,一雙明亮的眼向他望來,他才錯開眼,道:「但李兄要破局,卻也不難。」
「哦?說來聽聽。」這是宋南陵第二次說破局不難了,第一次聽他說,千尋是不信的,這一回卻覺得興許宋南陵真能說出些什麼來。
宋南陵輕咳一聲道:「李兄之所以為難,是因為各方勢力都要在梁州分上一杯羹,多方傾軋,李兄加在中間難免苦楚。可若是他能主動選上一方,正其助力,那他將得到的是這一方勢力的鼎力相助。其後便不會再是他一人對抗多方勢力的局面,一旦其餘幾方敗下陣來,李兄依舊是梁州候,天下糧倉的主人。」
主動選上一方?千尋聽罷,舒展的眉間卻又微不可見地蹙起。宋南陵說的,是要讓李隨豫尋找外力助他破局。這話雖聽起來不錯,可一旦他站了隊,便是徹底牽扯進了奪儲的鬥爭中了,到時候只怕局勢會更艱難。
千尋看著宋南陵道:「宋公子,你的意思是要讓他支持皇子奪儲么?如今天子健在,太子未廢,爭奪儲位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事,這麼做豈不是自己在往坑裡跳?」
宋南陵聽了這話,眼中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他細思片刻,道:「漩渦已起,只會越卷越大。高裕侯府早晚是要被捲入其中的,趁早選對了人,將來才不會走投無路,不然興許連眼前這個檻都未必能跨過去。李兄是個明白人,不會看不懂這樣的局勢。」
千尋聞言,卻是不語。宋南陵說的話確有其理,但這條路也是一條不歸路。若為了眼前的一時安危,將自己的將來置於更大的威脅中,換了李隨豫來選,他當真會如此嗎?
只聽宋南陵接著道:「如今李兄破局的關鍵,在於他想選擇誰。崔佑也好,孫昊也罷,是敵是友不過一念之間。」
千尋又恢復了雙手虛握的模樣。宋南陵今日的表現很反常,可他說的話卻十分誠懇。他對梁州局勢的分析,確實清楚明白得很。但千尋不能忽略的是,宋南陵是誰。他一個燕子塢的主人,手上養著大批的殺手和探子,一路追著什麼來了梁州城。他想從這裡得到什麼呢?
也恰恰是宋南陵的分析,讓千尋眼前越發清晰起來。無論他做過什麼,將要做什麼,宋南陵都絕不是遊離的一人。和孫昊一樣,他的背後也一定藏著什麼人。他回來梁州,興許是為了那把龍淵劍,也很有可能是為了天下糧倉。所以才要與李隨豫和她這般交往么?
回想宋南陵今日的一番話,千尋能想到的是,興許宋南陵是想拉攏李隨豫吧。可他為什麼不直接去找李隨豫說上這番話呢?偏偏找上的是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宋南陵見千尋兀自出神,等了片刻,忽開口道:「李兄已經入局了,此生勢必要捲入朝堂之爭的,可你卻不必跟著他提心弔膽地過上一輩子。蘇姑娘,你想明白了嗎?此後恐怕一生都要與人勾心鬥角了。」
千尋一怔,抬頭看向他。
宋南陵亦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李兄他為人確似光風霽月,但人心都是會變的。一個人在泥沼中撲騰久了,身上難免也要臟污,萬般困苦之時,也難免要做出些抉擇來。」
此話一出,宋南陵幾乎可以看見千尋眼中一閃而過異色,可緊緊是一瞬,她立刻恢復了先前的樣子,直視著宋南陵,道:「你想說什麼?」
宋南陵看了她片刻,抿了嘴卻一時說不出話。
良久,他才神色微動,轉眼看向了欄杆外的方向,輕聲道:「我曾經歷過一些事,所以我很明白。一個身不由己的人,是守不住本心的,必要的時候,總要面臨取捨。在他心裡,只要還有東西比你更重要些,那你就要想到被捨棄的一天。」
說著,他又折回眼,看著千尋,道:「蘇姑娘,即便如此,你也要留在她身邊嗎?」
千尋同他對視良久,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看不透眼前的這個人,卻又忽然覺得這番情形似曾相識。宋南陵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她相信那是真正痛過後才能體悟到的無奈。可她卻無法認同他。在她看來,但凡是本心,便永遠都不該丟開,守不守得住,全在你想不想去守。
千尋忽垂了眼看著桌上的一枚榛子,心道,可她能守住李隨豫么?這個男人不是她最初的本心,卻在中途闖了進來,以至於讓她越來越離不開他。那麼,李隨豫要走的路,她是不是也能義無反顧地跟著他一起走下去呢?即便她真的會從此失去自由,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取捨與被取捨。
宋南陵忽向前探出身,輕輕握住了千尋的手,將她交握的兩手分開。在她左手拇指的根部,早就起了一片淤紅,那是她自己掐出來的。
千尋立刻回神,輕輕將手從他手中抽了出來,抬頭看著他。
宋南陵卻挨在她的面前,道:「蘇姑娘,我還是盼著你多照顧自己些,若能抽身出來,便不要陷進去了。海闊天空的日子,此生我已是得不到了,但你還是自由之身。」
千尋看了他片刻,忽問道:「宋公子,你說你捨棄過,你能告訴我,你選擇了什麼,又捨棄了什麼嗎?」
宋南陵聞言,竟是身上一僵,眼中有什麼東西迅速開裂。
良久,他坐了回去,將杯中的冷茶一飲而盡,看著房中的某處虛空,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