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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說書

  沈伯朗踏進宣城鎮時,已近晌午。烈日當空,街上叫賣的商販寥寥。


  昨夜的一場急雨抹去所有可用的線索,唯有鎮西一片桑樹林里,樹皮上還留著刀劍的痕迹。韓家幼子又一次斷了行蹤。沈伯朗想起父親鐵青的臉,微微嘆息。


  走了半條街,便見街角有間不大不小的雙層茶館,二樓窗口半垂著細竹帘子,繪著簡筆蘭草,樣子倒是有些沁涼雅緻,隱有人聲。他邁步走了進去,被一粗衣小廝引至二樓小間,點了壺龍井。


  底樓堂中傳來一聲驚木,一中年說書先生正講完一段傳奇,抬手取了茶盞解渴。樓下一片喝彩中,忽聽一粗漢嚷道:「老虞,這故事都是早八百年的事了,有啥新鮮的沒?」一少年人也立即拍桌喊道:「對!要聽新的!」其餘眾人也紛紛應和。


  那消瘦的說書人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整盞茶,揮手讓小廝再來滿上,這才不緊不慢地理了理衣袖,拾起桌上的一柄摺扇,緩緩擊了兩下手心,這才開口道:「要聽新的也成,只不過……」他餘音一拖,卻無下文。


  那粗漢便不耐道:「只不過什麼?」


  老虞一哂,「只不過,你們且當故事聽,出了這個門,我可不認。」


  「嗐,盡會裝神弄鬼!你且說來!」粗漢一揮手,笑得開懷,催促老虞快說。


  老虞待茶盞斟滿,甩開摺扇搖了搖,又合上。見粗漢已作色再要催促,才笑著開口道,「這次要說說當朝武威將軍的故事。」


  二樓小間里的沈伯朗正要喝茶,聽到此,卻放下了茶杯,轉眼向樓下看去。只見那老虞一身青布扇子,顴骨突出,臉色有些泛黃,搖頭晃腦間卻還有些儒生的樣態。


  「武威將軍,姓韓,名雲起。荊州人士。弱冠年紀就參軍於冀北。所謂英雄出少年,韓雲起用了不過三年時間,便升至千夫長。穆靖二十三年時,以巧計破西戎十萬軍馬。光帝賜其武威稱號……」


  龍井入口微苦,落喉始覺甘冽。沈伯朗收回目光,向見底的紅泥小杯里重新斟茶,轉頭望著遠處連綿的翠山。


  那個被他稱作韓伯父的人,真的死了嗎?細算來,應有十年未見了。儘管如此,十年前的那人,笑著說要試試自己的功夫。滿心不服的少年便傲氣地打了一套最顯氣度的排雲掌,虎虎生風地在秋陽下,對那朗聲大笑的男人拍去……少年當然輸了,狼狽地跌了一身的泥,臉上的汗水幹了又濕,留下一道道土痕。當他記不清第幾次從地上爬起時,那高大壯碩的男人輕輕拍了拍他的頭,用粗糲手掌抹了一把他的臉,看著他的眼儘是同夕陽一般炫目的精光。那樣一個人,總是一副強大而精力旺盛的樣子。那樣的他,真的死了么?

  就在他出神間,小間的竹簾被人撩起,一藍衫束腰的佩劍男子走了進來。


  「沈兄,想什麼這麼入神?」男子熟稔地在他對面落座,解下佩劍放在桌邊,取了茶杯自顧自斟了一杯,雙眼卻看向了樓下的說書人。


  「兵敗的軍報呈到朝廷,上下皆驚。隔日,副軍曹勛命人快馬傳回一封秘信,皇帝看后大怒,下令將武威將軍府滿門抄斬。原來,信中言及韓將軍通敵叛國,兵敗之事乃裡應外合,其人已詐死叛逃,還有通敵秘文為證。」說到此處,滿座嘩然。老虞一拍驚堂木,繼續說道,「以丞相姚宗冕為首的朝中大臣亦覺不妥,力勸皇帝徹查此案。」


  「那皇帝同意了嗎?」一少年人搶道。


  老虞搖了搖手中的摺扇,掃了一眼台下聚精會神的眾人,道:「韓將軍軍功赫赫,為人剛正不阿,朝中雖有政見不和之人,卻也頗有聲譽。通敵大罪豈能兒戲,哪知皇帝偏偏不巧在此時染了風寒。傳言,姚丞相領了一干大臣在重華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才得了皇帝的口諭。」


  「那韓將軍的事查清了嗎?」一老者問道。


  老虞又搖了搖手中的摺扇,提起茶盞,一飲而盡,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鏗鏘道:「欲知後事,明日請早!」便大搖大擺地走下台,出了茶館。


  蕭寧淵嘆息一聲,待樓下嘩聲四起,轉頭看向沈伯朗,低聲道:「山裡找到了兩具屍體,應是盧七爺和韓夫人。」


  沈伯朗抬頭看他。


  蕭寧淵搖搖頭,皺眉沉聲道:「沒有小公子的下落。」


  ……


  溧川,廬楊城。


  廬楊城外碧水湖,荷葉田田燕子塢。每逢仲夏,前往碧水湖賞荷的遊人絡繹不絕。


  廬楊城自然是最佳的下榻之處。每日卯時不到,便有騷客雅士驅車出城,往燕子塢趕去。有好事者問之,便道,那日將出不出時,煙籠繞堤,荷露朦朧,才盡顯荷之嬌羞,葉之清華。


  這日,辰時剛過。八丈高的城牆下,人潮湧動。一白衣少年遠遠看著城門下排隊等著出城的男女老少,微微嘆了口氣,轉身向城裡走去。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灰衣童子,衣衫束得歪歪斜斜,只偶爾抬頭怯怯地看一眼前方的少年。


  少年拐進一窄巷,打了兩個彎才見到一處僻靜的客棧。身形微胖的老闆娘正在前院撒食餵養鴿子,低沉的咕咕聲和翅膀拍打的噗噗聲此起彼伏,隔得老遠就能聽到。


  老闆娘一抬頭,見千尋神色鬱郁地踱步進來,心下瞭然,卻禁不住打趣。「喲,公子這麼快就賞完荷了?」


  「嗯,人比荷嬌。」千尋朝她點點頭,上樓回房,進屋后便一頭栽在榻上涼被裡。


  阿凌輕手輕腳地跟了進去,掩上門,遠遠地在桌邊坐下,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日頭漸升,地上的窗影縮成了一個短方。阿凌枯坐了將近一個時辰,只覺腿上發麻,卻也不敢起身活動。床上的人突然翻了個身,臉向外轉來。阿凌趕緊收回目光,低頭死死地盯著地下。


  「地上有寶貝?」千尋已經醒來,在床上懶散地打了個哈欠。


  阿凌抬眼怯怯地看他,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床上的人似乎並不打算起身,只在枕上歪頭看著他須臾,語氣忽正經了起來,「我問你最後一次,到了臨川,要把你送去誰府上?」


  阿凌瞪著盈盈的雙目,動了動唇,似想到了什麼委屈的事,眼圈一紅,帶了些哭腔地囁喏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千尋有些泄氣,她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想起了那個白費功夫的雨夜。


  斑斕菇,一種極毒的菌類,也是極好的藥材。只在炎夏雷雨後的半個時辰,在百年龍血木朽后的藤蔓邊生長。那日,她在雨里候了整整一夜,才見到了一棵拇指大小的。不過是脫下蓑衣的功夫,這金貴的斑斕菇便被這從天而降的母子二人壓在了身下。菌絲斷了,金貴的毒蘑菇瞬間枯萎,須臾間就不見了蹤影。而那女子竟還活著,躺了半晌才睜眼,剛要開口就吐了許多的血,氣若遊絲間只說出了幾個字:「臨川……救他……」


  之後,女人瀟洒地咽氣了。她懷裡爬出了一個孩子,顫聲喚她「娘」,一雙小手摸著女人帶血的臉,眼裡的淚像珠子般墜落。驚悸而柔軟的聲音,凄慘而稚嫩的嗚咽,還有那不明不白的託付。


  好人難做,蹙眉易老。千尋發現,自那夜她將這孩子敲暈了提走,自己已不知多少次蹙眉傷神了。


  又嘆了一口氣,千尋坐起身,向他招了招手。阿凌立刻從椅子上站起,走到床邊,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乖巧地將袖子捲起。


  把脈、開藥、解毒,這些千尋都很在行。白謖這些年來可謂是一個盡心盡責的師父,從藥理到針灸,大小病症,內傷外創,醫法一應俱全。涵淵谷中用來練習解剖的禽獸已堆出了十多個冢來。


  轉念間,千尋已給他全身檢查了一遍,估摸著寒毒應是壓制住了,只等舒倫山雪蓮的花期一到,便能徹底根治了。


  她將那女人臨終的託付算成了兩條:一,送他去臨川,二,救他。目前第二條一個月後就能完成,但偌大的臨川,她總不能把他丟進地界就轉身走人吧。「嗯,其實這也是個辦法。」千尋若有所思地起身,手裡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張黑色的硬紙箋,捏在指間隨意把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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