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傅紅雪的手, 很寬厚,也很粗糙, 上面布滿的老繭, 告訴了阿嬋他過的有多麼艱苦,也同時襯托出了少女的手有多麼柔嫩細膩, 光滑如瓊脂白玉。
阿嬋忍不住曲起了手指,在傅紅雪手掌厚繭上以指尖輕輕拂過。
她的碰觸, 令這少年的肌膚好像又抽縮了一下。
「你的刀肯定很厲害。」少女卻似乎沒有察覺到少年那青澀的反應, 她輕柔的說道, 「你的手上那麼多繭子……你肯定很努力,很刻苦。」
傅紅雪沒有說話, 她也並不介意的繼續說了下去:「葉開的手上也有很多繭子。因為他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不變強,他就活不下去。」她頓了頓, 又道:「而我認識的那個劍客, 也跟你一樣努力。因為他的母親一定要他名揚天下……那幾乎就是他活到那麼大的所有意義了。」
「學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若不是有個信念, 有個目標, 尋常人是做不到這麼努力的——你瞧那些名門子弟, 因為生下來就什麼都不缺, 常常總是錦繡羅裳, 卻志大才疏,除非天賦異稟,否則難成大器。」
「那麼你呢?你這麼刻苦, 又是為什麼呢?」阿嬋好奇的問道:「你的母親也要你名揚天下嗎?」
我的母親?
說到母親,傅紅雪便想起了那個總是跪在黑色神龕前的女人。
她臉上蒙著黑紗,總是穿著黑色的長袍,一雙手蒼老,乾癟,宛若鬼爪。
她跪在神龕前的黑色蒲團上,雙手合十,喃喃低誦的時候,卻不是在祈禱多福,而是在詛咒。詛咒這世間的一切。
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一動不動的跪在她的身後,彷彿亘古以來,就一直陪著她跪在這裡,而且可以一直陪她跪到萬物毀滅為止。
那黑色的女人,那間黑色的屋子,那屋子裡的黑色神龕,黑色蒲團……
所有黑色的一切,就構成了他的家。
他的家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色,就連陽光照進來,也會變成一種不吉祥的灰色。
所以他也是一樣的黑色。
自出生到現在,他就一直這樣活在黑暗與仇恨之中。
不久前,他的母親將這把一直供奉在神龕上的黑刀取了下來,交給了他。
她將紅色的粉末撒在他的頭頂和肩膀,聲音凄厲而尖銳,「你生出來的時候,雪是被鮮血染紅的!你要記住,從此以後,你就是神,復仇的神!無論你做什麼,都用不著後悔,無論你怎麼樣對他們,都是應當的!」
她這麼做的時候,似乎已將這天地間最狠辣,最強大,最歹毒,最邪惡的詛咒,都完全糅合進了那一撮赤紅色的粉末中,然後就此全部附著在了少年的身上,為他加持了強大的決心與力量。
那時他垂著頭,欲言又止道:「我……」
可她厲聲打斷了他說:「為了這一天,我已準備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你還不走?快去!去用這把刀,將我們仇人的頭全部割下來,再回來見我。否則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於是,他就慢慢的離開了。
那天起了很大的風,他拖著自己的腿,離開了自己的母親,還有自己的家。
在自己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他走入了黑暗的夜色,漸漸地與黑暗融為了一體。
「她沒有要我揚名天下。」傅紅雪一字一頓的回答道。
她只要他殺人。
他不為名利而活,他來到這世上,就只是為了復仇。
他的仇人就是關東萬馬堂的主人,馬空群。
但在關東萬馬堂的地界上,他決不能主動暴露自己的身份。
因為馬空群雖然老了,但還是很強大。關東萬馬堂,如今雖然有些青黃不接,但仍然是一股很大的勢力。
而傅紅雪他們已經等了很久,策劃了很久,小心翼翼的隱藏了很久,如今絕不容失敗。
所以別的事情,傅紅雪都會認真的回答,但只有牽涉到復仇的時候,他就會沉默不語,絕不肯透露半點消息——哪怕他一句話不說,只看外表,就已經非常可疑了。
不知道是不是從他閉口不語的態度中感覺到了什麼,阿嬋望了他一眼,輕輕說道:「我不知道你的母親要你做些什麼……可你看起來很不快活。」
她微微一嘆道:「我剛剛遇見阿飛的時候,他也很不快活——你們都很不快活。因為你們要做的事情,是別人逼著你們去做的,卻不是你們自己想要做的。是不是?」
傅紅雪卻道:「我母親想做的事情,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他的母親似乎對他格外重要。阿嬋看著他冷若冰霜的面容,心想這樣的爭論毫無意義,也全無必要。
她鬆開了牽著他的手,不再說話。
而他們所在的距離,已經能夠看見前方萬馬堂的天燈下,站著八個紫衣少年。
他們八個人都是皮膚白皙,容貌俊秀的英俊少年。一樣的束金冠,紫羅衫,腰懸長劍,劍鞘上鑲嵌著閃閃發光的寶石,體面而瀟洒,一看便出身富豪人家,很少吃過苦頭,也驕傲的從未受過折辱。
不過此刻,他們正與一個白衣似雪的人遙遙對峙著——那白衣人站在旗杆下,正是之前為了邀請傅紅雪,不惜在街頭等了一夜的花滿天。
花滿天與那八位少年的距離原本很遠,卻不知其中一個紫衣少年說了什麼,花滿天突然便已出現在那人的身前,拔出了他腰間的長劍。
他隨手便將一柄精鋼劍刃抖成了七八截斷鐵,這身法震懾得在場所有人都啞口無言,然後才轉過身去,一副高手氣派的慢慢走遠了。
待他離開,傅紅雪和阿嬋這才走近。
這個一身漆黑的少年明明將自己封閉在了仇恨的世界之中,此刻卻已經是第二次誠懇的良言相勸道:「劍不是做裝飾用的,不懂用劍的人,還是不要佩劍的好。」
阿嬋便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
「你跟葉開,怎麼都這麼擅長惹人生氣?」
她瞧見了紫衣少年們的臉色都已變得鐵青,而露出了無奈的神色,「葉開是嘻嘻哈哈的惹人生氣,而你呢,卻是一本正經惹人生氣。」
傅紅雪看向了她,回答道:「我只是實話實說。」
「你難道不知道,」阿嬋溫柔的安撫著回答道,「世上的大部分人,都不喜歡聽實話?」
瞧見她乃是不久前在無名之地驚鴻一現的美人,又聽她語氣溫軟,措詞卻一樣尖刻,那八位少年不禁都漲紅了臉,想要在她面前儘力顯露出自己出身名門的威風。
其中一個紫衣少年瞪著傅紅雪道:「你憑什麼說我們的劍是裝飾品?你難道不知道剛才那人乃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劍客之一——一劍飛花,花滿天?若是你,你難道就能勝過他?」
這話讓傅紅雪垂下了頭,看向了自己握刀的手。
他不會勝過他。因為他只會一種刀法——那就是殺人的刀法。
他只會殺了他。
可花滿天並不是傅紅雪的仇人,所以他不會對他揮刀——起碼現在不會。
而見傅紅雪沒有說話,那紫衣少年只以為他是理虧心虛。
他不禁了冷笑一聲,還要再刺他幾句,卻見阿嬋已經拉住了傅紅雪的手。
「就憑你的劍被折斷了,而傅紅雪的刀沒有被折斷。」她立場鮮明的維護著傅紅雪,代替他語氣淡淡道,「而你絕對摺不了他的刀。」
她眼神漠然的看著擋在面前的八人,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
那幾位少年莫名心悸的懾於她冷若冰霜,又艷如桃李的美色,不敢再惹她生氣,只得紛紛讓開了道路——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美貌有時候,豈非也不比高深的武功威力要差?
於是阿嬋拉著傅紅雪,越過他們,繼續朝前走去。
他仍然走得很慢,可是她擋在他的身前,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將他護在了身後。
那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因為他從未被人保護過,也從未被人維護過。
傅紅雪跟在她身後,看著少女那孱弱的背影,還有自手心傳來的溫柔溫度,心情微妙難言。
他凝視著她的後背,最終垂下眼來,看向了她緊緊的握著自己的手,「放開。」
他不需要感情。
除了復仇以外,他什麼都不需要。
阿嬋扭頭看了他一眼,似乎被他那毫不領情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給惹毛了。
她皺起了眉頭,不高興的抬杠道:「如果我不呢?你要拿刀砍斷我的手么?」
傅紅雪看著她,抿緊了嘴唇。
他當然不會——因為他是為了復仇而來,所以決不能先朝著旁人揮刀。
為了復仇,他必須忍耐。
沒錯,就是忍耐。
想到這點,傅紅雪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激蕩。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垂下了頭。
「……」
那模樣,讓少女的怒氣霎時消散了不少,反而流露出了些許無奈的笑意:「……真是的,明明長得那麼冷漠驕悍,為什麼卻一副被我欺負了的模樣啊?」
而當阿嬋停下了腳步的時候,傅紅雪抬起頭來,發現他們已經抵達了萬馬堂的正廳。
這大廳大約十來丈寬,卻非常長,非常長,長的幾乎像是一條隧道。
左邊的牆上,繪製著萬馬奔騰的景象,那些駿馬神態各異,風姿神駿,無論是誰,只要瞧上一眼,都會湧起一種熱血沸騰的衝動——想要馬上翻身上馬,在草原上縱馬馳騁的衝動。
而另一邊的牆上,卻沒有圖畫,只有字。
三個比人還高大的字——萬馬堂。
在這深長的大廳中央,擺著一張白木長桌。這桌子也很長,長到兩旁幾乎可以坐下三百多人。
這粗獷,豪邁的氣勢,穩穩壓住了那些擺設精緻,裝飾華麗地地方,顯得如此莊嚴,博大。
此刻,在這長桌的盡頭,坐著一位端端正正的白衣人。他就是萬馬堂的主人,馬空群。
除了他之外,桌子上還坐著幾位客人——腰束紫金帶的,那八位少年之首的慕容明珠;身穿秀才青衿,卻手腳枯黃消瘦,又臟又黑的武當名宿,樂樂山;一身黑色勁裝,細若遊絲,快如閃電的飛天蜘蛛;當然,還有正一臉微笑的看向了阿嬋的葉開。
阿嬋也沖著他嫣然一笑,然後看見他的視線理所當然的落在了她與傅紅雪牽著的手上。
作者有話要說: 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