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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虛靈仙客

  拿得起筆,卻落不下,有很多種緣由。


  一幅好畫突然被損毀,原因同樣不少。


  鄴虛靈的眼神已從短暫的獃滯變回長久的清醒。


  並不敞亮的空間里散發著十分濃厚的刺鼻氣味,然而作為最直接的「受害者」,她的鼻子卻不會表露什麼,有所反應的仍是她那雙不大不小的精緻黑瞳。


  堪比面向生死仇敵的厭惡,註定了她此刻最多只能保持清醒,而不能擁有清凈。


  隨著右手中指與無名指的挪動,那支狼毫不再為幾根手指掌控束縛。


  小巧玲瓏的掌心,握著尾端墨跡未乾的筆桿,似乎並沒有動用多少氣力,但結合她此時的神情,與緊攥著一把鋒利匕首,別無差異。


  「咳。」


  約莫是周圍飄散的氣味刺激性越來越強,連她也不禁發出一道輕微咳聲。


  僅僅是個簡單的咳嗽罷了,並無他意。


  連她自己都這麼認為。


  奇怪的是,一聲過後,那些原本還在畫卷殘渣上動如螢光的點點火星很快就沒了蹤影,連那令人厭惡的味道,都有意跟著消散。


  鄴虛靈指纏青絲。


  一縷柔順直發隨著她手指嫻熟的動作變得彎曲,稍稍誘導幾下,便被牽引到了嘴邊。


  然後她張口,咬發。


  多年促成的習以為常,讓她看起來沒有一點不自然。


  相反,做出這般舉動的她,看上去真正具備了此等年紀的女孩應有的婉約氣質。


  可惜,眼下並無男子在旁欣賞。


  彷彿不管在這裡擺放多少面鏡子,映射多少個畫面,到最後能留下的,始終只有她的身影。


  吱。


  四四方方的木凳發出聲響,鄴虛靈起身,再尋常不過的動作,經她施展,往往就會帶著特別的孤獨。


  左七步,右七步,上七步,下七步。


  她一共走了二十八步。


  只不過步伐間的方向相互抵消,讓她看起來還是站在原地。


  她體內的星元相較於之前卻已不大一樣。


  有灰褐色的氣旋以她的雙腳為基石,向四周席捲,發出深海漩渦撕扯空間般的怪異聲。


  鏡像還未遭到破壞之時,她已獨自矗立在了漩渦最中心。


  強大的力量從瘦小的身軀里蔓延出,是件詭異且容易失衡的事情。


  她伸展雙臂,對著虛無空氣展開懷抱時四下溢出的星元卻讓她輕而易舉地掌握了平衡。


  如水晶般夢幻的色澤簇擁之下,鄴虛靈的黑瞳閃爍的仍是漆黑不見底的幽光。


  灰褐色氣旋緩緩上升,她的身體漸漸浮空。


  原本竭力踮起腳尖,探出手掌也夠不著十分之一的最高處鏡面就這樣與她處在了同一條水平線。


  越是漂亮的女子,照鏡子時其實就越容易歡喜。


  鄴虛靈的底子不差,若精心打扮一番,或許與她的師姐畢月離都相去不遠。


  然而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時,眼中流露出的厭惡情緒似乎比先前突然見證王軻畫像的自行焚毀還要強烈許多。


  所以鏡內鏡外四目對視不久,便有一聲脆響傳出,但見銀白色的鏡面中間開出一道如蛇裂縫。


  鄴虛靈瞧見之後,當即腳踏氣旋,化風突進,一手探入裂縫之中,長驅直入,待到耳邊嗡鳴之聲頻繁到無以復加,自己去勢又散,方才猛然抽回手掌。


  是時寒氣大作,侵入經脈,哪怕鄴虛靈早有準備,也不由得打個激靈,險些直接從半空中跌落。


  緩過神來,星元繞體,冰寒之意有所削減,鄴虛靈定睛看去,右手袖袍早已粉碎成末,如白花蓮藕般細嫩光滑的手臂同樣腫脹不堪,遍布疤痕,其中卻無半點寒瘡,反而隱隱有烈焰灼燒之感。


  「赤星之光映於鏡上,經數百載寒冬而火熱不絕.……古人誠不我欺!」


  隨手封了幾處關鍵穴道,再從懷中拿出治療創傷的尋常藥膏,剩下的傷勢恢復全部交給自己體內星元處理。


  鄴虛靈的療傷方式就和她的行事風格一樣特別,明明知道那面鏡子意味著什麼,明明知道鏡面的破損很快會自行修復,自己貿然接觸后出現的傷勢短期內並不會恢復如初,她仍舊執意那麼去做。


  她僅僅是想認知一個道理,亦或者說想弄清楚一種可能。


  當後果顯得嚴重,起因顯得輕率,一個舉動便理所當然地成了瘋狂。


  大多數人對瘋狂的定義是如此。


  偶爾她自己都會覺得這樣的論斷有些道理。


  可她偏偏青睞於自己的瘋狂,甚至於為其厭惡自己身上的其他。


  赤星之光也好,熒惑之心也罷,銘刻在骨子裡的瘋狂,終究是燒不毀,抹不掉的。


  膏藥塗抹疤痕,浸透血痂,深深刺痛肌膚的那一刻,她在笑。


  而被她親手種下一點硃砂,延伸至一線生死的胡人哥舒夜,終於悍然拔刀!
……

  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特殊時節的江南晚景出現在河朔之地,那股深沉的孤寂悲涼,竟不減反增。


  再過不久,便至年關。


  燕雀尚有歸巢時,在外久經波折的人又豈能沒有歸心?

  所以早在一月以前,船家與車夫的生意開始變得特別的好。


  有時候分明只是一艘適合承載三至四人的小船,剛剛靠岸停歇,不待船夫扯開嗓子使勁吆喝幾聲,便有十幾人爭先恐後地搶著上船。


  幾番擁擠拚鬥之後,七八人成功勝出,各自保持著穩定性極強的姿勢蜷縮在小船的某個角落,隨即目標高度一致,齊刷刷面帶微笑地看著船家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另外幾人趕走。


  嚮往而又迷惘的回鄉路,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那些身份特殊,責任重大,有歸心而無歸途的人,其實也有屬於自己的樂趣,當然,多半是苦中作樂。


  踏!踏!踏!

  整齊到毫無樂感可言,僅有壓抑沉悶的威勢的步伐聲,不時在斜陽灑落的古道上肆虐。


  中途沒有馬鳴。


  因為這是一支徹頭徹尾的步兵。


  密集如魚鱗的黑色重鎧守護著他們的胸膛心臟,卻也鎖住了他們年少時一度引以為傲的自由奔放。


  現在,他們是一個軍隊,一個整體。


  在沒有接到折返的命令之前,始終活躍在他們腦海中的僅有兩個理念,那便是時刻關注幽州方面的動向,並隨時鎮壓一切帶有危險性的異動。


  今日的斜陽並不像血。


  它紅得很是內斂,很難讓人聯想到記憶中的艷麗晚霞。


  甚至,連那把生鏽了的刀都不如。


  離這古道不遠的一處村落之所以被稱為孤村,不是因為它本身有多麼殘破,居民有多麼稀少,而是住在那裡的人或多或少都帶著常人難以容忍的怪癖。


  那把刀的主人就是其一。


  中等身材,平庸樣貌,天生獨眼,從漠北而來,是名刀法不精的三流刀客。


  多年前,探子就已將有關他的來歷訊息打聽得一清二楚,並和其他人連在一起,編纂成冊,送往三晉。


  多年後,他也幾乎沒有多少異樣變化。


  只是隨正常人一樣漸漸老去,靠著不精的刀法四處遊獵,偶爾頂替一下殺雞宰牛的屠夫,維持生計。


  他慣用的那柄長刀同樣未變,除卻刀身上偏赤色的斑駁銹跡,其餘一片漆黑。


  不起眼的人,不起眼的刀,此時此刻,倒成了方圓十里內最像天上晚霞的存在。


  就連統御這支千人步兵的統領史銘飛都覺得太過巧合,惹人發笑。


  然而當軍隊沿著古道,如往常行進到一座可謂四面皆空的索橋時,史銘飛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天生獨眼,後來腿腳又有些不便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已繞到了他們的前頭,帶著他那柄沒有刀鞘,終日將赤色銹跡暴露在外的黑色長刀,一併守在索橋口。


  由始至終,男人都背對著整支軍隊,不曾回頭。


  顯而易見,男人等的不是他們,自然更不可能對他們進行阻攔。


  念及至此,史銘飛稍稍覺得合乎情理,但還未來得及以統領身份呵斥男人即刻離開,他的視野之內又多了一道身影。


  玉仙客白裙染血,俏臉含煞,手持瓊花劍,登上索橋,對前方密集黑甲軍士匆匆一瞥過後,目光便鎖定了對面手握長刀的中年男人。


  對於修行有成的武修而言,在相隔百丈長的索橋上與人搭話,並非難事。


  她只是太過疲倦,倦到不想說話,更不想在被自己視為將死之人的中年男子身上浪費唇舌。


  由川蜀入河隴,生死之間,雁返刀與薔薇刺必然沾染了諸多鮮血。


  她手中的瓊花劍又何曾少過?


  像對面中年男人這等平常毫不起眼,流於市井,一朝突然動起手來儼然殺人行家者,她已見過太多。


  既已司空見慣,自然波瀾不驚。


  在史銘飛等人還不曾獲知她的身份和來意時,她的人已隨手中劍疾飛而出。


  頓時氣流激蕩,一招之間雨霧忽生,進而凝為冰層。


  劍氣暴漲之時,冰層內朵朵白花盛開,不過數息,卻又碎如亂瓊,變為數百冰錐,向中年男人周身各處要穴猛刺而去!


  此避無可避,擋無可擋之式,男人卻只做了個橫刀於胸的簡單姿勢,便使得眾多冰錐皆在他面前咫尺處懸停,緊接著如遭狂風摧折,統統炸裂為齏粉!

  但不等他繼續疊加內勁,提煉真氣,運入刀身,玉仙客后招已至,正是其成名一劍,玉樹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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