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熒惑守心
一點硃砂,彷彿成了一線生死。
眉間蠢蠢欲動的暮氣,恰如死亡暮鼓敲響前的徵兆。
哥舒夜雙手再握雙刀。
但仍不出鞘,甚至連先前借逆勢蓄養刀意的步驟都省去。
操刀者可執筆,殺人者能摘星。
那位不知名長者的口頭禪,無形之間,早已成了足以令他受用一生的名言警句。
這與純粹的功法典籍不同,來源於最真實的人生經歷,當經歷積攢到一定程度,就如修行途中水到渠成的破境,自然升華,屆時便成了修行者的第二修為,閱歷。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易折。
然刀劍不易折。
即便原是破銅爛鐵,在被鑄造成兵器的那一刻,都會產生蛻變。
匠心轉器靈。
靈之所在,心之所向,匠人的閱歷成就兵器本身的鋒利,配合修行者自身的修為經驗,衍生出一個又一個或許不賞心悅目,卻定然殺伐果決的絕技。
他不拔刀,因為死氣雖然纏身,可那若有若無的鬼門尚無開啟的跡象。
提前一瞬揮刀,至少意味著將少斬一道惡鬼。
他覺得划不著。
所以他的手雖然緊握著刀柄,眼睛卻很快閉上,將預判危險的權利和本事完全移交到自己的雙耳上。
有一剎那,他閉眼的模樣真如永夜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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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宿。」
同樣閉目,同樣調息。
所見所聞,所聽所感,卻全然不同。
深陷網中的李從珂罕見地主動起來,在介乎於心境與幻境之間的世界遊走。
和聚星閣第一層的特性彷彿,這是個既小也大的世界。
小在兜兜轉轉,始終離不開磚瓦街巷,偶見幾縷煙霧升起,也瞧不出尋仙問道的跡象,獨剩人間的平常味。
那麼大在何處?
李從珂手指心口,如觸心宿,只是流竄在方寸間的星元終究還無法代替天上璀璨的星河。
他似乎有些發怔,更有些發空。
哪怕是在虛幻多於實際的世界里,也不願貿然打擾旁人的他,在一截枯木與一口枯井旁徘徊良久,待得自己實在站得有些累了,才下定決心,坐在了一處靠近枯井的空地之上。
未及少頃,他又打算平躺下去,更加直觀地與上方心宿相對。
這種想法卻很快消散,存在的時間比曇花一現之景還要短暫。
他遠遠望見一道身影,負重而行。
但他沒能聽見以布料與沙石摩擦為主旋律的腳步聲。
男孩赤著腳,穿著露出兩條胳膊的短衫,並未遭受到來自烈陽的正面曝晒,渾身上下已汗落如雨。
沉甸甸的行囊固然是造成如此情形的源頭,可男孩又有什麼在夜裡負重遠行,不畏辛苦的理由?
李從珂明知其人非真,仍是免不了必要一問。
「本酣眠之時,幼生為何獨自夜行?」相隔不過丈許之時,李從珂出聲。
對方腳步不停,只慢慢發出一陣低沉嗓音。
「精魅鬼怪尚能夜行,血肉活人何不能行?」
頗有道理的一句反問。
然而李從珂沒有點頭,繼而道:「有權利,不代表有理由。」
與他擦肩而過之時,男孩腳步驟停,道:「一個人行使某項權利之前,如果率先考慮的還是對應的正當理由,那最多只能說明一件事。」
「什麼事?」
「他的權利還不夠大。」
李從珂霍然起身。
眼前的削瘦男孩分明比他矮出一頭不止,他卻沒有絲毫高人一等的感覺,儘管他才是這方世界中最富生命氣息的存在。
「能否告訴我你背的是什麼?」
「可以,但是你得先告訴我你從天上看到了什麼。」
「心宿。」
「除此之外呢?」
「心宿。」
「東方七宿之中,分明不只它。」
「心宿。」
……
男孩不再說話。
驀地,李從珂也停止了對心宿二字的不斷重複。
沉甸甸的行囊滾落在地,發出的聲響卻出奇輕柔,李從珂微微俯身,仔細凝視,明顯更加好奇行囊之內所裝究竟何物。
原地駐足片刻,男孩終於決定將這行囊打開,但不是直接解開上面系好的結,而是用自己的指甲捅破中間薄弱的一點,劃出一條細小口子,僅供兩指探入。
如此一來,李從珂便看不通透,只能靜等男孩從行囊中取出東西。
「劍匣?」
興許是見多了江湖事,在看到男孩兩指夾雜的長形木盒之後,李從珂腦海中最先浮現的別無他物,唯有劍匣。
然而四周並無劍氣,男孩的神情,也絕然沒有半分即將為寶劍開封的激動之色。
眨眼間指尖撫摸木盒不下三遍,男孩略帶惋惜地言道:「在很久以前,它的確是個劍匣。」
李從珂湊上前去,問道:「後來怎麼就不是了?」
男孩瞥他一眼,道:「多年前親手被你塵封的東西,而今是否會時常憶起,想要再用?」
李從珂明白男孩的意思,卻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情必然有憶,可也僅僅是憶,多年前親手塵封的東西,除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把它挖出來再用。」
男孩嘴角浮現微笑,不冷不熱,「這世上偏偏有許多萬不得已的事情。」
「比如?」
「你想聽?」
「閑下來聽人講故事,總歸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享受。」
「那你最好還是別聽了。」
「為什麼?」
「因為我所熟知的幾個故事,沒有一個能讓人覺得享受。」
隨著這句話的出口,男孩的笑容已漸漸趨於凝固。
李從珂卻沒來由地大笑起來:「有位朋友曾經告訴過我,什麼故事都要聽上一聽的人,往往要比挑剔故事的人,更懂得享受人生。他恰恰屬於前者,所以時常會笑,無比開朗的笑,哈哈哈哈,就像這樣。」
「你的模仿.……真令人尷尬。」
彷彿早就料到男孩會這麼說,李從珂淡淡道:「這恰恰說明我並沒有他開朗,所以才需要更多的故事來開解。」
男孩指彈木盒,迸發勁響,「怎麼跟以毒攻毒似的。」
李從珂道:「若是體內一點毒素都沒有的話,還會有那麼多人嚮往解脫么?」
男孩點了點頭,接著說了一句看似不著邊際的話,「這木盒的分量,比它充當劍匣的時候,還要重上幾斤幾兩,知道為什麼嗎?」
李從珂猜測道:「故事,就在其中?」
男孩伸手將木盒遞過,彷彿在說:「一看便知。」
李從珂果真即刻接過木盒,拇指稍微用力,便沿著密封切線將木盒打開,盒中空無一物,獨有一字,乃先秦文字所書。
李從珂審視許久,方才依稀辨認其形,輕呼道:「宋。」
彼時,男孩忽然道:「昔年楚惠王滅陳,恰逢熒惑守心之相,宋景公憂之,司星子韋與其三言三對,記否?」
李從珂道:「熒惑守心,大凶之兆,子韋認為有三者可移,一為相,二為民,三為歲,然景公以為君之道皆拒,是為君人言三,熒惑宜動。」
男孩會心一笑,「這就是第一個故事,感覺如何?」
李從珂微愣,疑惑道:「我本就知曉的故事,經你稍稍提點,就成了你的故事?」
男孩神情依舊,慢條斯理道:「正是此理。」
李從珂目光觸及行囊,再做推測,「那這裡面是否還有許多與它類似的木盒,藏著與這相近的故事?」
男孩想也不想,直言道:「不多了,加上它,攏共才三個。」
「區區三個木盒,就讓你汗流浹背?」
「少站著說話不腰疼,覺得不重的話,你可以自己背上試試。」
男孩一臉「挑釁」,知曉這一訊息的李從珂卻很快陷入沉默,緊接著又將右手掌放到心口位置。
「真把自己的心口當作天上的心宿了?這兩個心,可不一樣。」
「心不一樣,熒惑卻是一樣的,不然就不會是熒惑守心,而是心守熒惑了。」
「你的眼裡,不是只有心宿么?就算知曉熒惑的存在,難道還能找到它的位置,移除它帶來的災禍?」
「想多了,我沒那麼衝動,上一個欲以人力強行改變熒惑守心之災的漢成帝早就暴斃身亡,前車之鑒,我可不想步他的後塵。」
男孩一鼓作氣,先後將行囊中僅剩的兩個木盒拿出,隨即長吁氣道:「漢成帝是死的突然,但未必就與熒惑守心有關,畢竟他最後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多少男人渴望的善終呦。」
李從珂玩味道:「你也渴望?」
男孩聞言,神色陡然肅穆,將兩個木盒隨意扔在一旁,雙手合十,於地上打坐,口中急念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李從珂玩味之意更重,笑道:「儒家之言,為何要用佛家之勢?」
不曾想男孩舉例反駁道:「心宿屬東官青龍,本該應五行之木,到頭來不一樣為龍小腹之精,內中有火,外形如狐,全名心月狐?」
李從珂一時語塞,沉思良久,方才自言自語道:「若內中無火,何來熒惑相守?」
……
境外。
鏡外。
哥舒夜眉間暮氣仍在,鄴虛靈的手指卻早已不再流血。
然而這一刻她並未歸於平靜。
因為就在剛才,對應王軻的畫像之上驟然湧現出點點火星,以她預想不到的速度將整幅畫的精髓燒毀殆盡,餘下的僅有無關緊要的殘渣。
而她,手中狼毫還未來得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