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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朽道胡刀

  「人是美人,茶是好茶,就是那群閣樓里的星相師們太裝蒜了,前幾日還在飄雪的冷天氣,老子待在院里磨到出汗,都沒盼到幾個像模像樣的人物,真他娘的掃興!」


  滿院新綠之中,一點紅獨佔鰲頭。


  左手捧著一壺尚殘留著美貌侍女余香的清茶,心裡卻無半分平靜,反倒不自覺罵出髒話的男子長相其實並不粗獷,除了頗具特點的嗓音之外,他全身上下還能體現野性的地方,大概只剩下穿著。


  院中生機盎然,渾然不似冬景,既有不該生長於此地的綠藤,也有不該出現於這個季節的綠柳,他原本亦是一身繡花綠袍,配上那頭散而不亂的墨發,恰到好處的白凈面容,雖不至於風姿絕世,總歸能具備一定的人格魅力,不會令人望而生厭。


  他左臂之外卻是一隻紅袖。


  紅得不驚艷,紅得不顯眼,唯獨與綠處在同一個場景之時,紅得衝擊人心!


  這便導致他無論是走大道,還是行小路,總有一些人在他的背後指指點點,興緻勃勃地談論不休。


  蚊子的聲音聽多了,尚且能讓人躁動不安,何況人聲?

  若非這裡是聚星閣門前,他又並非主家,恐怕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以一挑群,在自己的紅袖上添加幾點純粹的血色了。


  現在么,指點的聲音仍在,關注的目光仍存,自己卻已眼不見耳不聽,高掛在長約數丈,離地幾個土牆之高的怪藤上,總體都還算安好。


  除了……

  「喂,大哥,你睡這麼高幹嘛,我爬上來之前打了個噴嚏,你剛剛是不是又罵人了?」


  紅袖配綠袍的男子不耐煩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隨即一腿毫無徵兆地橫掃而出,腿風裹挾氣浪,速度極快,但被一隻並不寬大的手掌及時攔下。


  「不是吧,我你也踢,抽瘋啊!萬一我沒擋住,直接摔下去變成殘廢,你養我下半輩子?」


  一手擒腿,一手握藤,竹簪束髮,面相如道士的紫衫少年說話之際,手腕抖動,使了個巧力,身子輕輕一轉,便從藤下來到了藤上。


  藤條晃動,綠袍男子更顯浮躁,大口飲下壺中茶水之後,方才猛然起身,與紫衫少年相對而坐。


  「你大哥我真想一口茶吐在你的臉上!你跑上來幹什麼?不是說好了讓你和那些人多多接觸,打探點有用的消息之後再暗中說與我聽嗎?現在好了,光天化日,明目張胆,喝茶把你的膽子喝肥了?」


  紫衫少年道:「那你可冤枉我了,我一口茶都沒喝,有空就去找他們聊天,這才多少工夫?那些奉茶侍女的祖上三代都被我挖……呃,呸!問了出來。」


  綠袍男子屈指彈向紫衫少年額頭,「曹朽道啊曹朽道,你這個挖坑埋自己的貨,乾脆改名叫曹朽木得了,老子是讓你去和那些侍女打成一片的嗎?這麼結實的腦子是讓你拿來白白浪費的嗎?!」


  紫衫少年拍拍衣上塵土,一臉無辜之色,「大哥,你又冤枉我了,除了那些侍女姐姐之外,其他三五成群的人我都融入不進去。」


  「怎麼融入不進去?別以為你名字里有個道字,就真的是道士了,星相師才是你的本行,那些傢伙聊的不是星相?」


  「鎚子個星相!半點不靠邊,風流趣聞,獵艷韻事,這些個玩意他們談的倒是挺多。」


  綠袍男子驀然呆住,而後突然朝曹朽道胸膛拍了一記虛掌,大笑道:「這個鎚子用的很有靈性,總算像老子的兄弟。」


  曹朽道陪笑時,他又湊上前問道:「不過你小子不按計劃,直接爬了上來,真的一點有用的東西都沒弄到?」


  「怎麼會?有個侍女姐姐說了,最多再過半個時辰,聚星閣第一層就會向外開放,屆時考核正式開始,現在我們可以在院里自由走動,不要搞破壞就好。」


  「啥,還要半個時辰,破壞也不能搞?早知道聚星閣這群人如此無趣,老子就不來了。」


  曹朽道看著眼前這位閑不住的大哥,正待勸解,不料對方像是聽見了什麼動靜,一把將他拉了過去,指著下方北面一處,「有意思,看來閑不住的,不止你大哥我,兄弟,跟大哥下去瞧瞧。」


  「什麼?喂,大哥你慢點!」
……

  院落本身瞧不出多少獨屬於冬日的蕭瑟,就連僅有的一點因風霜雪雨而生的污濁泥濘,在被李從珂與燕薔薇所在的小道接納之後,便只剩一人將其「分割」。


  不是漢人,而是胡人。


  雖說隴右之地,胡漢並存的局勢形成已非一朝一夕,他的到來,卻仍舊顯得特立獨行。


  剪裁得體的皮革,寬厚嚴實的馬靴,看似紊亂實則不乏精心整理的鬚髮,每一處外在,都有它存在的魅力,隨著那張狂放但不輕浮的臉龐露出滿意的笑容時,攀升到極致。


  同樣是被人群關注和圍觀,他的反應表現,相較於綠袍男子,無疑淡定自若得多。


  直到現在,他的眼睛都還死死盯著就站在他對面,與其相隔不過十步之遙的布衣青年,片刻不離,亦寸步不挪。


  唯一不安分的是懸在他腰間的狹長雙刀,分居左右卻如共生,無人掌控,已有寒光化長虹,聲響即血落之意。


  「你不像星相師,倒像個精於騎術和刀法的塞外刀客。」


  果不其然,對峙許久,布衣青年用以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話便與他腰間雙刀有關,周圍形勢如何,反倒不太在意。


  他似乎早就料到布衣青年會說出這般話,除淺中帶深的笑容之外,表面依舊波瀾不驚,倒是手上動作有些豐富,先是用左手揉了揉右臂手腕,發出鏗鏘之音,緊接著又用右手指甲將左手掌中蛻去的皮一一剝下,終如飛蓬入土,零落散去。


  「操刀者可執筆,殺人者能摘星。這是我族某位長者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足下可懂?」


  一身胡人裝束,漢話卻是流利異常,布衣青年確已聽清,回答卻是:「似懂非懂。」


  胡人收斂笑意,繼而以漢話問道:「那我因何攔你,足下可懂?」


  布衣青年的回答如出一轍。


  「淮南人夏陰,本系星相世家之後,然傳至其四世祖輩,已家道中落。生父早年輟農事轉商途,行賭徒之道,未期三年而敗,流亡不知何處,生母聞后一病不起,醫者有葯,然患者無心,不足七日竟亡!時年家鄉逢蝗蟲過境,百畝良田顆粒無收,八歲幼.童,舉目無親,鄉鄰自顧不暇,亦無從接濟,不得以攜祖宗典籍奔走外鄉,中遇盜匪劫道,險些喪命,恰逢三狼覓食,匪狼相爭,傷筋骨折一臂后得以逃。此後十餘年間,無甚消息,再入世時已識字懂文,習得星相妙法,常以星圖推人之命理,十有九准,卻分文不取,只向測者討要一餐飯食,兼親筆所書一字,久而久之,得一字布衣之號。夏先生,我言已至此,你可懂得多了?」


  話音稍落,布衣拂袖,青年皺眉。


  「在遇到你之前,我從未想到這世上還有一人與我素未謀面,卻對我知之甚深。」


  胡人咧了咧嘴,「天下總沒有不透風的牆。但這些東西終究只是道聽途說,真要上升到知之甚深的程度,你我至少還得做十年以上的敵人。」


  夏陰右掌握緊,接著道:「不能是朋友?」


  胡人直截了當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不是我家鄉某位長者說的話,而是你們漢人的古語,其餘人如何想如何做是他們的事,在我看來,胡人只該和胡人為友,這便夠了。」


  夏陰心頭微震,目光下意識地朝周圍望了望,不出他所料,在場眾人,此刻已有七成以上看向胡人的眼神中抱有明顯敵意。


  他知道對方應也感受到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只是不清楚對方為何執意如此,不行變通,不設後路,不留餘地,卻仍舊擁有非常人能及的自信與鎮定。


  「我還是有些不懂,你千里迢迢趕來,貿然樹敵的意義何在?」


  胡人臉上笑容又一次浮現,似是在說,你很快就會明白。


  在來自周圍眾人的敵意與夏陰疑惑的目光之下,這名佇立於大道中央的胡人終於有了腳上的動作,卻非乘雷霆之勢奔向夏陰,而是以左腳為支點,右腿驟然發力,飛揚塵土,於質地堪比花崗岩的特殊地面上畫出一道弧扇。


  弧形漸寬,扇面漸開時,他左右手各自按向雙刀刀柄,力道之猛,瞬間使其手背青筋暴起,但兩柄彎刀並未如眾人預想那般快速出鞘,綻放驚人之威。


  昔時有沈星官憑逆向破地而出,今日有此胡人借逆勢蓄養刀意!

  萬般大道,殊途同歸。


  只不過一個潛龍出淵,另一個泥牛入海罷了。


  事已至此,夏陰即便似懂非懂,也不可能再無任何應對之舉。


  如這胡人所言,多年前他年幼時,遇匪狼相爭,傷筋骨折一臂不假,旁人運真氣或星元時,往往習慣由低到高,從左往右,為了照顧那部分破碎扭曲的筋骨經脈,他只得不走尋常路,從右往左,由高至低。


  胡人之刀,養意而不出鞘,不傷院內一草一木,不碎院內一磚一瓦,獨獨針對那整體不同於冬景的春色,其刀意每盛一分,院內藤柳便枯黃一寸。


  夏陰雖行大道,身側卻正有一棵柳樹,隨著胡人刀意如漲潮般的來勢洶湧,黃如土,落如雨,不過猶有竟時。


  自他腳下生星圖,手中調陰陽那一刻起。


  「草木皆枯,對萬物回春。」


  李從珂望向北面,目光之深邃,同樣如海似潮。


  燕薔薇凝視著自家這位久不作聲,此刻突然心血來潮的公子,忽而展顏笑道:「看來是棋逢對手。」


  李從珂看她一眼,笑而不語,只是緩緩搖頭,緊接著伸手從附近一棵樹木上摘下一片黃中泛綠的葉,心中默念道: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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