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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冤枉

  這下,輪到我被問傻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門外卻傳來敲門聲,那叫春蘿的婢女揚聲道:「老爺,方小侯爺求見!」


  我驚慌地掃了外面一眼,裴錚回道:「跟他說明日!」


  晚了……


  我聽到表舅在外面吼吼:「明日就變成下輩子了!」那聲音里伴隨著春蘿的驚呼「侯爺不可亂闖!」


  我抓緊了被子看向裴錚,用眼神問他躲哪裡,他眉頭一皺,沒等我反應過來,便伸手在我腰上一攬,我只覺得身子騰空了一下,一陣暈眩之後,溫暖的氣息便將我裹住。裴錚他竟然將我——塞進被窩!

  我還想掙扎,門就開了。


  表舅,你真是掃把星啊!


  「外甥女婿,這回你可得救救我啊!」表舅的聲音直接逼到了床前,我僵住了,一動不動。


  這時候被發現,會死得更難看……


  裴錚的聲音壓抑著淡淡不悅:「何事不能明天說?」


  「我家夫人上帝都了!聽說明日就到了!」表舅聲音里滿是沮喪,「估計也是聽了那啥謠言,我這可都是冤枉的啊!」


  「也不算冤枉了……」裴錚悠悠道。


  「誒,你也別這麼記恨,我好歹在豆豆面前幫你說了不少好話!」表舅哼了一聲,「豆豆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宮裡的人都說沒看到。外甥女婿,我只能來求助你了!」


  我還沒跟他成親呢!外甥女婿叫得這麼親熱!


  我趴在床內側,正面對著裴錚的側腰,淡淡的葯香味傳來,我不是五爹,分辨不出是什麼藥材,但有些熟悉,想來不是什麼嚴重的病。除去這葯香,隱約還有……屬於裴錚的氣息?卻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氣息,讓我忍不住面上發燙。


  「我已經辭了官,怕是幫不了你什麼了。」裴錚說。


  「這跟官不官的沒關係。你這人她還算信得過,你給我做個人證,到時候她來了,你說兩句公正的好話,她也不會太為難我的。」


  給表舅說好話那還能叫公正?以後我要像舅母那樣,把裴錚管得死死的,像表舅這樣畏妻如虎……


  「好,我答應你了。你出去吧,我很累。」


  裴錚的聲音難掩疲倦,表舅得了赦令,歡天喜地地說了些奉承話,裴錚又下了一次逐客令,他這才離開。


  門一關上,我就掀了被子鑽出來瞪他,怒道:「你想憋死我嗎?」


  他微笑看著我說:「是你自己要躲的。」


  「我……」我咬咬牙,泄氣了,囁嚅道:「表舅那人,若讓他知道了,想必也就沒有人不知道了。」


  「嗯。」他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陛下,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呢?」


  「什麼問題?」我裝傻。


  他笑而不語望著我,看得我耳根燙到脖子,然後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曖昧——他半躺著,背靠在床上,我半跪在他身側,一隻手還撐在他胸口——我忙把手收回來,可這一下,又顯得太過刻意了。


  他掃了我一眼,不知在床頭哪裡碰了一下,床邊跳出個暗匣,他取出虎符交到我手中說:「如此,兵權也交還了。」


  我握著冰涼的虎符,驀地有些心慌。


  這傢伙,不會跟我來真的吧!我憤怒道:「裴錚,你在位期間軍政大權一把抓,現在說走就走,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他淡淡道:「那陛下覺得如何是好?」


  「繼續當你的丞相。」


  「原來。」他瞭然地點點頭,「陛下想讓草民繼續做牛做馬嗎?」


  「這個叫做為國效力!」


  「微臣的罪啊……罄竹難書……」他悠悠說道。


  「那……」我咬著下唇,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說才能兩全其美。


  微涼的手指撫上我的唇畔,輕輕一點,我顫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裴錚眉眼難得地溫軟,微笑著說:「別咬了,快要出血了。」


  我鬆了口,習慣性地舔了舔下唇,卻見他眸色驀地深了三分,深呼吸道:「陛下,別隨意勾引男人。」


  「什、什麼勾引!」我頓時炸毛,「你胡說什麼!」


  他的指腹在我方才舌尖掃過的地方輕輕一按,說:「這就是勾引!」說罷左手落在我的腰上,收緊一拉,將我拉進他懷裡,溫涼的唇瓣壓下,貼著我的面頰緩緩游移,最後停在唇畔。薄唇微啟,聲音低沉暗啞:「陛下,草民人在病中,自制力不強,你可自重了。」


  我心如擂鼓,兩耳嗡嗡直響,看著近在咫尺的幽深雙眸,獃獃道:「寡人不重。」


  他也怔了一下,隨即失笑,在我唇瓣輕啄了一口:「真傻。」


  我又道:「寡人不傻。」


  「好……」他忽地翻了個身,將我攏入懷裡,輕輕壓在身下。「寡人不傻,豆豆傻。」


  這男人的氣息給人一種鋪天蓋地的窒息感,我推了推他的胸膛,面紅耳熱。「你做什麼?以下犯上嗎?」


  「是又怎樣?」裴錚這時倒有精神了,左手支著下顎,眸中含著戲謔的笑意,「陛下,你敢進這個門,就該做好準備了。」


  「什麼準備?」我愕然。


  「這個時候,陛下應該在宮裡的,怎麼會出現在草民的床上呢?」他故作疑惑地眯了眯眼,「陛下不是說,婚前一個月不是說不能見面嗎?」


  「那、那是……」我惱羞成怒,「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輕笑一聲,右手撩起我耳邊的長發把玩著,「陛下,你是不是對草民一日不見便如隔三秋,於是不惜壞了規矩,借著夜色溜進草民府里,甚至爬上床想逼草民就範?」


  「你你你……」我掙扎著要爬起來,奈何被他用身子壓住了,動彈不得,他還懶懶說了句:「草民病中自制力弱,陛下別亂撩撥。若真發生了什麼事,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傳出去怕別人說陛下獸性大發逼、奸了草民,反正陛下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我深呼吸著,一字字說:「裴錚,你當真無恥……」


  裴錚笑納:「陛下過獎。草民一向視聲名為身外之物,旁人說由旁人,陛下卻不同,陛下不是想當個明君嗎?」


  「寡人當不成。」我放棄抵抗了,悶聲說。


  他也停下了動作,斂起眼中的戲謔,柔聲問道:「怎麼了?」


  我沉默不語,任他怎麼問,我都不再說話。


  裴錚輕嘆了口氣,右手撫著我的面頰。「又鬧彆扭了?」


  對於這人,我真不知該怎麼做。抬起眼直直望著他幽深的眸子,我輕聲說:「我問你,漕銀虧空案,和你有沒有關係?」


  他的動作一僵,眼神微動,目光落在我的眉心,然後緩緩說道:「陛下心裡有答案,又何必問我?」


  「和你有關。」我心一沉,又問,「賀敬,是不是你殺的?」


  「關於這個問題,請恕草民保持沉默。」


  「為什麼沉默?」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真是你殺的?」


  裴錚沒有正面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緩緩迫近,呼吸拂過我的臉頰,「陛下會殺我嗎?」


  我回視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你別逼我殺你。」


  他眼底滑過笑意,彷彿聽到了一個笑話,難以自已地低聲悶笑:「原來,竟是我逼你?」


  「是。」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一直是你在逼我!所有人都在逼我!」


  「豆豆……」他愕然望著我。


  「從我八歲,不,六歲開始,你們就在逼我!」我深呼吸著,顫著聲音說,「他們自以為愛我,卻從不曾真正為我想過。母親欠了幾個爹爹,便用半生相還,讓我為她還!他們將我一人留在帝都,甚至連阿緒也帶走,我可曾說過什麼?我自知他們亦關心我疼我,為我做了許多,但這些他們可曾想過是否我真正想要?」


  我抬手捂住眼睛,聲音已帶了哭腔。「我六歲為儲,十三歲登基,一年裡只見母親幾次。父君疼我,二爹寵我,到最後還不是扔下我?國師說,為帝須無情,不能軟弱,不能示弱,可是崇德宮夜深人靜的時候,你以為我在想念誰?可他們卻不曾來看過我,哪怕一眼……」


  「豆豆……」微涼的指尖擷去我眼角滑落的淚,一個輕如落花的吻印在眉心,聲音里透著憐惜,「我不知你這樣難過……」


  我拍開他的手,恨道:「你知道什麼了?你自以為什麼都知道!你是父君的徒弟,是二爹的義子,他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比對我更多,好像你才是儲君,你才是他們的孩子!」他張口欲言,卻被我打斷,「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他們不過是想讓你幫我守著這江山。他們捨不得我受苦受累,卻要我當這皇帝,還費盡心思地培養一個人來輔佐我,究竟是輔佐還是架空?我不過是個傀儡皇帝!可是他們憑什麼這麼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甚於我?裴錚,你是怎麼做到的?」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們每個人,甚至蓮姑,都說你愛我,他們愛我,做一切都是為了我,讓我相信你……你逼我、騙我、欺負我,你憑什麼,讓我相信?」


  「我連自己都不信,又怎麼能信你……」我無力地閉上雙眼,聲音漸弱,連自己都聽不清了字句。


  環著我的手微微收緊,在我背上輕拍著,裴錚的聲音低沉柔緩。「是我們錯了……」


  「自然是你的錯。」我低聲回了一句,滿腹委屈化為淚意,「我嫉妒你能討他們歡心,討厭你和他們一樣處處逼我。既要我當皇帝,又什麼都不讓我做,登基之初我重用你,如今想來是我太天真,當初我若大權獨攬,全權親政,如今又怎麼會受你脅迫……」


  有時候想,我的存在,或許只是母親逃脫帝都的一個理由。這個地方,她自己也不想呆,卻留下我一人。


  獨自一人。


  「我並非脅迫你……」裴錚在我耳邊一聲輕嘆,「我只是……捨不得看你受累。義父說過,他們對你有虧欠,欠你的,我來還,我心甘情願。」


  這樣的債,她欠爹爹的,我還,爹爹欠我的,他還。「那……是不是我欠了你什麼?」我微有些迷惘,似乎邏輯上,是這樣的,我欠了他。


  裴錚忍不住輕笑道:「你從來不欠我什麼,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說得多好聽啊……


  我恍然回過神來,掐了他一把,怒道:「休得矇騙我,你如今要權有權,要錢有錢,自然是心甘情願得很。國師說,我處在這個位子上,人人都對我別有居心,求名求利,求權求勢,你難道就別無所求嗎?你對我好,縱然果真處處幫我,難道沒有居心?」


  「居心,自然是有的。但即便不奉承你巴結你,權勢地位,我同樣能得到。豆豆,你以為我做了這麼多,想要的是什麼?」他捧著我的臉頰,額頭相觸,幽深的鳳眸里彷彿有化不開的繾綣柔情。「我想要你,無關其他。」


  到這時,他方說開了這句話。


  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五年的帝王生涯,國師讓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裴錚。國師說的話……總是對的……


  可是裴錚吻我的時候,我沒有抗拒,他有一雙多情的眼,讓被凝視的人以為自己亦被深愛,輕易淪陷。


  他的手扣在我後頸上來回摩挲著,我在他懷裡輕輕戰慄,只聽到自己紊亂的心跳和呼吸。


  淺吻輒止。


  我兩頰發燙地垂下眼瞼,聽到裴錚暗啞的聲音緩緩道:「豆豆,你才十八歲。」


  「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微喘著,糾正他的措辭。十八歲,早已經成年,也早該成家了。


  「我記得你小時候說過,不想當皇帝。我以為你不喜歡朝政,所以萬事親攬,你若想親政,我教你,還不遲。」


  他何時變得這般好說話了?我驚疑不定地望著他,猶豫道:「你教我,那還不是又要全部聽你的。朝堂上那班人,都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


  裴錚一笑,嘆道:「他們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這不是一樣嗎?」


  我聽得面上一熱,他又說:「既然你不喜歡,那以後就都聽你的,可好?」


  他這樣對我千依百順,著實讓我不習慣,難道真是病糊塗了?

  「那……我還是最後問你一句,賀敬是不是你殺的?」


  裴錚笑意本淡,這時只餘一聲嘆息了。「我說不是,你信嗎?」


  「所有證據都指向你,不是你,還有誰?」


  裴錚嘆道:「你對蘇昀深信不疑,對我深疑不信,我說再多,又有何用?若非堅信你心裡有我一席之地,我又如何能守到如今……」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委屈,誰又真正了解、理解對方了。


  可能他不曾了解過我,就像我也不曾真正看清過他,縱然他說什麼「等了十幾年,也不在乎多這幾個月了」。


  十幾年……


  我第一次見他之時,不過六歲,這一算也才十二年。難道他當時就對我別有居心?

  裴錚,你真變態!

  我在他房間里聽著他一點點將朝堂上盤根錯節的政治關係理清,又將邊防要務,地方詳情稍作分析,公文雖多,兩三個時辰也就處理完了。


  我見他難掩倦色,心想算了吧,變態就變態吧……我且信他一回。


  「說句實話,可別又鬧彆扭了。」裴錚輕輕點了下我的額頭,「皇帝這個位子,本也就不適合女人來坐。女人心軟,容易感情用事。」


  「國師說的有道理,寡人覺得應尊崇儒家,行仁政,行王道。」我正經說道。


  「國師把你教壞了……」裴錚輕嘆一聲,「盛世王道,亂世霸道。但是王道過於理想化,有些地方,該用重典的,不能手軟。殺雞儆猴,要足威,才震得住後人。」


  「罪不及無辜,抄家滅族是否太過分了?株連無辜,寡人始終覺得不妥。」我仍是搖頭,先前某郡因科場舞弊,學子不忿,在「貢院」二字之上大做文章,改為「賣完」。此事傳到帝都,我自然是下令徹查,結果卻牽連出上下數十人。本意不過是罷了幾個為首的權貴,裴錚卻一力堅持,將這條線徹底拔除,主犯斬立決,從犯永世不得為官。那時朝中人人自危,也沒有人敢反對他,我反對無效,朝堂上一下子少了顆腦袋。


  這件事傳出去,裴錚的民望倒是上升了不少,但也得了暴戾之名。也有人說他趁機剷除異己者,總歸一個名聲本就不好的人,便是做了好事,別人也會往壞處想他。


  我本也算不得明君,但朝中讒言多少能分辨,常在民間行走,百姓的聲音我還能信九分。人人都說蘇昀好,裴錚差,我還能怎麼對他推心置腹?


  我原先就對他心存芥蒂,也只會把他往壞處想,對他唯一喜歡的地方,就是他喜歡我這一點……


  如此算來,我也是有點無恥了。


  「女人啊……」他搖了搖頭,嘆氣,雖沒言明,但顯然是有些不屑的。


  「裴錚!」我怒瞪他。


  他沖我挑挑眉,又笑道:「女子者,好也。少女者,妙也。微臣是在感慨,陛下實在又好又妙。」


  「佞臣!」我忍不住莞爾,揚起了嘴角,「你這是阿諛奉承。」


  「微臣真心實意,既無奈陛下心軟心善,又愛陛下如此,只是陛下若能對微臣心軟心善幾分,那便更妙了。」裴錚一本正經道。


  「你……」我斜睨他,「你這是在調戲寡人嗎?」


  「微臣奉旨調戲陛下。」


  「嗤!」忽然發現,他這人著實能言善道,哄起人來也有一套,至少我方才的抑鬱之情已消了不少。「你不自稱草民了?」


  「嗯,微臣覺得不妥,陛下聽著也彆扭吧。」裴錚低頭看我,笑著說。


  「是挺彆扭……」我老實點頭。


  「再過一個月,微臣便要換自稱了。」裴錚摸了摸下巴,眼底閃過笑意,「自稱,為夫?」


  我面上升溫,推開他少許,正色道:「寡人命令你不許再調戲了!」


  他哈哈大笑,卻伸手將我攬進懷裡,緊緊抱住,抵著我的額頭柔聲說:「你這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記仇不隔夜,總是念著別人的好多一點,早知如此,我過去便不欺負你了。方才流了那麼多淚,可是憋了許久?」


  我移開眼不敢看他,囁嚅道:「你別蹬鼻子上臉,我還是很討厭你的。」


  「別說立我為鳳君是我逼的,你若真不願意,我不會逼你,也逼不了你。豆豆,你喜歡我,只是自己不願意承認,只有在我面前,你才是真正的你。」裴錚唇畔輕揚,自信滿滿地說,「你自以為是討厭我,其實是在意我,你想扳倒我,無非是不想受制於我,不想輸給我,其實也是在意我。我知道,你怪我沒將你放在眼裡,卻不知我早已將你放在了心裡。」


  我震驚地瞪著他,面紅耳熱,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這人,怎麼能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我都替你害臊!哪個在意喜歡你了?」


  他忽地低頭噙住我的唇瓣,我身子往後一彈,又被他緊緊扣住了后腰,本以為又要被深入輕薄了,他卻又抽身離去,笑吟吟望著我:「若不喜歡,會是這樣的反應?」微涼的指腹摩挲著我發燙的臉頰,我咬唇拍開他的手,囁嚅道:「自然反應,書上說親吻的話,都會臉紅心跳的。」


  「可惜這輩子是沒辦法讓你體會被其他人親吻的感覺了……」裴錚意味深長說了一句。外面傳來更鼓聲,已是深夜了。「明日還要早朝,你該回宮了。」


  「啊!都二更天了!」我這才驚醒過來,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五更天就要早朝了,我一晚上都沒合眼!突然想起,裴錚病著,也是陪了我許久……


  我良心發現,對他態度好了些。「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微笑道:「多虧陛下|體恤,微臣不用早起上朝,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羨慕,嫉妒,恨……


  「那,你好好養病吧……」我囁嚅了兩句,收拾奏章。


  裴錚忽然開口道:「保護好賀蘭。」


  「什麼?」我楞了一下,抬頭看他。


  「有些事,在沒有證據之前我不會跟你說,你也不會信。但是這件事,你聽我的,保護好賀蘭。笙兒說你讓賀蘭住在女官署附近的小院,那裡的防衛薄弱,讓賀蘭住回囚室,那裡最安全。」


  「你……」我上下打量他,有些捉摸不透。「有人想殺賀蘭嗎?誰?」


  「賀蘭可能知道一些秘密,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聽我一次,保護好他。」說著,還摸了摸我的腦袋,說了個字:「乖……」


  我鄙視地躲開他的手,說:「漕銀虧空案沒有查清楚,你也是涉案人員,別想撇得太清。」


  裴錚收回手,摸了摸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我:「你查出多少了,這麼肯定人是我殺的?」


  「證據我自然不能告訴你。」我緊緊盯著他,終於還是綳不過,嘆了口氣,「你最好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裴錚笑道:「我的陛下啊……微臣若是清白的,蘇家豈不是不清白了嗎?」


  我心頭一跳,又聽他說道:「這個案子的根有多深,連微臣都不敢確定。朝中兩大派系,你心裡自然有數,國師高風亮節,蘇家一門忠賢,我若說,真正的毒瘤,是公卿貴族蘇家,你信是不信?」


  我動了動嘴唇,低聲說:「不信。」


  「是了,你不信,天下人也不信,我也不願意相信,但這就是我給你的答案。信我,還是信蘇昀,選擇在你了。」裴錚把結果扔給我,和過去的無數次一樣,我又夾在了這兩人之間磨心。


  我抓緊了玉璽,心頭一片紛亂。


  國師高風亮節,光風霽月,是國之棟樑,是百官表率。蘇昀君子端方,忠賢之後,是百姓口中的青天……


  裴錚輕捏了下我的耳垂,笑道:「陛下耳根子軟,我這佞臣進了兩句讒言,你就動搖了。」


  我躲開他的手惱怒道:「你別亂開玩笑。」


  裴錚淡淡笑道:「你知道不是。坐在我這個位子上,定然一身血債,我殺過的人很多,有罪的,無辜的,什麼人都有。你若真想給我定罪,我死十次怕也不夠。但我做過的,不屑於否認,沒做過的,也絕不會承認。」


  我呆看了他半晌,信與不信之間左右搖擺。


  政治家天生是戲子,我不是沒見識過他的演技,看到他如何騙別人,我難免擔心他也用同樣的手法來騙我。早先我在他面前落淚,後來雖有三分試探,但七分是真情,句句是心中所想,到底不如他演戲比真的還真。


  見慣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在賀敬之事上,我並不真的在乎他是否騙我的,我在乎的,只是他那句「喜歡」,究竟有多少分真心。


  說疼我的,愛我的,最後都扔下了我。他的喜歡,又值幾何?

  渾渾噩噩回了宮,又匆匆忙忙上了朝,直到底下群臣三呼萬歲,我才回過神來,道了聲:「平身。」


  春來事多,幸虧我昨日里偷偷造訪了丞相府,早朝才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看有些臣子狐疑地偷偷打量我,估計心裡也納悶著、驚慌著——我這「廢帝」突然發威,裴相不在而朝堂不亂,那可能是要變天了吧。


  當蘇昀重提昨日之事,請求將大理寺卿和京兆尹停職查辦時,我又恍惚了。


  ——我和蘇昀,如果只有一個人是清白的,你會選擇誰?


  裴錚說這話時,眼底沒有疑問,彷彿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但這話離譜得很。真相只有一個,誰是清白豈是我能決定的?更何況……連我自己都不確定……


  我與蘇昀有同窗之誼,在我最無助的時候,陪在我身邊安慰我的人,一直是他。


  「煥卿,母親和爹爹們帶著阿緒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我十二歲,雲霧別宮剛剛落成,來年便是我的登基大典,也是我離開太學府的時刻。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蘇昀站在我身後,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個「愁」字。


  愁,原是離人心上秋。


  他什麼安慰的話也沒有說,只是微微收緊了環著我的手臂,彷彿是一個無言的擁抱,想要藉此過渡一些溫暖到我心頭。


  我一直以為他心裡有我,縱然他說那人是裴笙,我也仍留有幻想……但那點幻想,不足以支撐我繼續等候。或許裴錚說得對,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喜歡他,只是一個人孤單了太久,想要有人陪著,所以喜歡那些對我好的人,若那人背棄了我,我只有尋找下一個懷抱。


  裴錚……


  我低頭看向百官隊列。如今蘇昀取代了裴錚在朝堂上的位子,而裴錚……大概會取代蘇昀在我心中的位子。


  他總是能輕易動搖我的信念……


  「陛下?」清冷的聲音讓我驚醒過來,回身看向殿下之人,道,「何事?」


  蘇昀漆黑的眸子閃過疑惑,極快地掃了我一眼,又低頭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請求。


  「啊,准奏!」


  那兩個字出口的時候我還沒意識到是准了什麼奏。


  ——這是我和蘇昀的戰爭,你要旁觀者清,就不能置身事內。真相只有一個,我也想看看,他能查出什麼樣的真相。


  裴錚,你未免太自信了……


  我恍惚看著蘇昀,總覺得如今的他,變得讓我有點看不清了,是什麼時候變了?似乎是國師病了之後,那天在國師府,我說要提拔他進內閣,他的表現便怪怪的……


  究竟他和國師爭執的,是什麼?

  是裴錚……或者是我?

  ——可要我發誓?絕不騙你、瞞你、欺負你,一生一世愛你、寵你、忠於你……


  ——裴錚,你是吃錯什麼葯了,這麼油嘴滑舌?


  ——陛下突然爬上微臣的床,微臣受寵若驚,恃寵而驕了。


  ——無恥!

  ——陛下臉紅了。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一個是未婚夫婿,一個是童年玩伴,他們兩個,我誰也不願意看到出事。但如果非要分一個黑白,那麼這一回,我誰也不偏頗,誰無辜,誰有罪,就讓證據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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