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免職
有好幾年了吧,坐在這高高的龍座上,俯視群臣,一片烏壓壓的腦袋,只有裴錚挺直了脊樑,立於群臣之前,敢那樣肆無忌憚地抬了眉眼直視我。那鳳眸生得真好,尤其是那一眯眼一瞪眼,能把我所有的反駁嚇得咽回去。
真真是讓人如坐針氈。
如今少了這麼個人,好像大殿空曠了許多,不過寡人也輕鬆了不少。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尖銳的聲音穿透了大殿。
我掃了底下一眼,捏了捏袖中的奏章,緩緩勾出一抹微笑。「昨日里,寡人得了一封奏章,說得很有意思。」我抽出奏章,交與小路子,「小路子,你念給他們聽聽。」
小路子恭恭敬敬接過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地念起《數裴相大罪七宗》。我閑閑地打量下面群臣的反應,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了。
蘇昀站在原先裴錚所立之處,與原先那人一樣,很有些寧折不彎的風骨,不過蘇昀如青松立雪,傲岸不群,裴錚那人卻是囂張使然,目空一切。
真是……看不到他,還有點不習慣。我有些出神地想。
小路子方念罷奏章,下面一片死寂。我只好點名了。「龐仲!」
「微、微臣在!」可憐的諫議大夫哆嗦了一下,聲音都走調了。
「這奏章上所言,是否屬實?」我揚高了聲音,努力裝出那麼點威勢。
「微、微臣不知……」
「不知?」我聲音一沉,「龐仲,諫議大夫職責何在,你說說看!」
「諫議大夫,掌、掌侍從規諫……」龐仲聲音都哆嗦了,想上次他規勸我納妃之時是多麼意氣風發啊!這麼一想,他好像是蘇黨的人,我也不好多為難了。
「既是如此,你就該通明政事。裴相若真有罪,你知而不報,當屬同罪。裴相若無罪,你知而不辯,也是有罪。你若連裴相有罪無罪都不知道,那尸位素餐,何嘗非罪?你說,寡人留你何用?」我自忖這番話說得很是溫和,可是這膽小的龐仲嚇得兩股戰戰,我看得有些不忍,只有搖頭嘆氣,又轉而問他人:「這摺子是誰上的,寡人不追究,但這真相如何,眾愛卿啊……」我悠悠一嘆,「蒙蔽聖聽,可是大罪啊!」
「臣等惶恐……」底下窸窸窣窣拜倒了一堆人。
我摸著下巴心想,恐嚇別人,原來我也挺在行的!
「貪污、受賄、經商、逾制、弄權、兼并土地、縱奴行兇……其他暫且不說,逾制一項,有目共睹,寡人不說,你們便也視而不見了嗎?」這班臣子,寡人想教訓他們很久了!「經商、兼并土地、縱奴行兇這三件事,京兆尹,你掌京畿要務,有何話說?」
被點到名的京兆尹出列,臉色蒼白地說道:「回陛、陛下……」然後,他竟然無比柔弱地——直接暈過去了!
下面登時亂作一團,我頭痛無比地按著額角,真想把這群人都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陛下。」在一團亂麻里,蘇昀的聲音清清冷冷,如夜風吹開了蔽月浮雲,灑下一片清輝。
我心頭煩躁稍退,柔聲道:「蘇御史可有話說?」
蘇昀微抬著眉眼看我,他身後諸人都定住了身形,直勾勾盯著他的後腦勺。
「微臣以為,那奏章上所言,有失偏頗。」蘇昀微笑說道。我以為自己幻聽了,疑惑地盯著他,「你說什麼?」他是在幫裴錚說話?
蘇昀出列一步,躬身道:「貪污、受賄二事,暫且查無實證。經商之事,據微臣所知,帝都確有幾家銀樓、茶樓署名裴相。高祖雖有雲,官不與民爭利,卻也不曾立於法典,以此說來,裴相無罪。逾制、弄權之說,實則直指陛下無能,微臣以為不妥。兼并土地亦不曾違背大陳律法,至於縱奴行兇,不論真假,即便是真,也至多一個御下不嚴,所用非人的小過。」
我聽得一愣一愣,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愣住了。
蘇黨和裴黨不是死對頭嗎?我還記得不久前兩人在殿上針鋒相對,怎麼這一轉眼,蘇昀竟然幫裴錚說起話來了!
難道……他真的是為裴笙,才替裴錚說話?
我攥了下拳,心頭有些酸澀,乾笑道:「蘇御史說話向來公正,這一番話尤其……」難得找到一個教訓裴錚的好機會,萬萬想不到竟是讓蘇昀給破壞了!
我這心頭,難受得彷彿有千萬隻蟲蟻在嚙咬!漲得滿滿的氣,就這麼哧的一聲,沒了……
群臣站直了身子齊聲道:「蘇御史言之有理,臣等附議……」
附議……
寡人頂你個肺!
我一咬牙,起身,甩袖,大怒一聲:「退朝!」
「陛下,陛下……」小路子急忙追上來,「陛下別生氣,生氣傷身子!」
我咬著袖子眼淚汪汪。
「這是怎麼回事呀……為什麼他也幫著他說話?寡人身邊的人都被收買了嗎?昨天才說好他幫我扳倒裴錚的!」
「陛下別傷心……」小路子遞手絹來,「小路子不會被任何人收買,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一生忠於陛下!」
我抹著眼淚低頭往前走。
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們如今官官相護了,又把寡人置於何地?
我一股惡氣憋在心頭,回到宣室扔了幾個花瓶都不解氣,忽聽到下人通報說蘇御史求見,我抬腳往柱子上一踢,大怒道:「不見!」
疼死我了……
心疼又腳疼!
我抱著腳跳跳跳到椅子上坐下,一抬頭,看到蘇昀立在門邊,急忙收手坐端正了,正色道:「寡人不是說不見了嗎?」
「微臣有要事稟告,刻不容緩。」蘇昀不驚不懼,微笑說道。
我別過臉不去看他,沉著聲音說:「有什麼事方才朝上不能說?」
「人多,眼雜。」蘇昀緩緩說道,「只能同陛下一人說。」
他這話,讓我左心口狠狠撞了一下,怒火也消下了大半。
「那……那你說吧……」我訥訥道。
小路子早已識相退下了,宣室里只剩我和他,我沉默望著他,他也沉默看著我……
我乾咳兩聲,皺眉打破這有些尷尬的沉默,「你不是說有話要說嗎?」
他卻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問話,目光落到我的右腳上,聲音微柔:「陛下,還疼嗎?」
我縮了下腳,心想哪能不疼呢,那一下我可是真用力了……
嘴上卻說:「無大礙,你還是有話直說吧。當然,如果是幫裴錚說話,就可以免了。」
蘇昀聞言抬眼凝視我,眼中笑意淺淺:「陛下覺得微臣方才是在為裴相說話?」
我也笑了。「不然你是在為寡人說話?」
蘇昀微哂。「微臣方才所言,倒也不虛,但論動機,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裴相。陛下可知,那封奏章是誰寫的?」
「奏章是通過內閣呈上來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寡人就更不知了。」我淡淡道。
蘇昀笑道:「是微臣寫的。」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他笑意更深:「陛下很驚訝?」
我僵硬地點頭,「你在朝上那樣為他辯解……」
「陛下是否以為那封奏章是裴黨的人遞上來試探陛下態度的?」
我輕輕點了下頭。「寡人雖暫免了他的丞相一職,卻同時立他為鳳君,此時此刻,朝堂上那班人多半還在觀望,不會這麼快就上這七宗罪的奏章,而且這奏章里並沒有任何確鑿證據可對裴錚造成實際傷害,更多的像是在試探……」
裴錚的勢力盤根錯節,崇光新政后,他在各部門的關鍵位子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門生,就算證據確鑿,毫無準備也很難一下子扳倒他,只能一步步削去他的臂膀,瓦解他的勢力,否則裴錚突然倒下,朝堂定會亂成一盤散沙。這個局勢,凡是能混到四品以上的,都心中有數。所以目前大陳朝堂還不能沒有裴錚,我原以為,這封無關痛癢的摺子不過是他要來試探我的態度,既然如此,我就擺個臉色給他看,卻萬萬料不到,竟是蘇昀所寫。
確實,與裴錚水火不容的人是他,但在這個時候寫這樣一封奏章根本不能傷到裴錚,他不但寫了,還在朝堂上反駁……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朝堂上,和陛下抱同樣心思的,只怕不在少數……」蘇昀微低著頭,一抹笑意的滑過墨黑的瞳仁,若有鱗光。恍惚間,我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裴錚——那個春風化雨的蘇煥卿在哪裡呢……
我攥了下手心,回過神來,聽到他緩緩說:「這封奏章到底出自誰之手,沒有人知道。如今百官也多半以為是裴相出手試探陛下的態度,同時試探底下諸人何者對他存有異心,因此今日朝堂之上,百官無一人敢表態。另一種猜測,則是以為奏章乃陛下自己捏造,同樣是試探,卻是試探文武百官對陛下的忠誠度。陛下……」蘇昀揚起眉眼,淺笑望著我的眼睛,悠悠道,「以今晨的情景看來,百官懼裴相,甚於陛下。」
我緊緊捏著袖子,笑得很是勉強。「你上這封奏章,是為了試探寡人,還是為了告訴寡人這一事實?寡人心慈手軟,婦人之仁,哪裡比得上裴錚心狠手辣,御下有方。」
是不是權力和地位會改變一個人?即便是蘇煥卿,當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后,也與裴錚一樣滿是算計與城府了,這算計的人里,甚至包括了我。我微微有些失望。
「微臣並非在試探陛下。」蘇昀眼神微動,上前一步,似有些急切地辯解,「而是想幫陛下翦除裴黨羽翼!」
「哦?」我挑了下眉,好奇問道,「誰?」
蘇昀神色稍定,「京兆尹和大理寺卿。」
那兩人……我想起京兆尹那嬌弱不勝風力的身姿,想起大理寺卿一臉菜色的熊樣,不禁有些糾結,又有些想笑。「你沒弄錯吧?就那兩人?」
蘇昀肯定地點頭。「難道以為陛下這兩人是小角色?」
我嗤笑一聲作為回答。
蘇昀亦笑了,自他入內至今,唯有這一笑讓我通體舒暢。
「京兆尹掌京畿要務,往來者皆權貴,若非有特別手腕,如何能屹立不倒?大理寺卿乃大陳刑獄最高長官,又豈是庸人堪任?他們不過是示弱於人前,隱藏真面目罷了。」
「他們的真面目,是什麼?」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原以為那兩個草包不過是擺設,卻沒想到還另有深意。
「是漕銀虧空案的重要從犯。」
「什麼?」我眼皮跳了一下,聲音微微走調,「你找到證據了?」
我也覺得自己反應有些過度了,又調整了下坐姿,輕咳兩聲,淡定道:「是否賀蘭又說了什麼?」
蘇昀深深看了我一眼,方道:「我昨日問過賀蘭,與賀敬往來之人中有哪些人有嫌疑。賀蘭說,賀敬出事前幾天,他在賀敬書房的暗匣里看到一封疑似大理寺卿的信件,這封信卻非日常往來書信,而是密函。有趣的是,賀敬與大理寺卿交情不深,當年賀敬任大司農時,如今的大理寺卿不過是個小吏,待他升至九卿,賀敬早已外調。回京述職兩人也少有交集,何以會有密函往來?賀敬表面上與裴黨撇清關係,暗地裡卻又與裴黨的核心人物互通書信,這其中定有文章。那封密函中所言何事賀蘭不知情,此時尚難猜測,只有做進一步調查。但大理寺卿貴為九卿之一,若無罪名難以下手,只有羅織罪名。」
我心念一轉,恍然道:「你想利用裴錚的七宗罪,指摘大理寺卿失職?」
蘇昀無奈一笑:「縱奴行兇之事,曾有人上告,但是被大理寺卿壓了下來。兼并土地目前尚無律法可依,但是裴錚及其同黨倚仗權勢霸佔了京郊百頃良田,有民上告,卻被京兆尹瞞下。微臣本想以此為由徹查這兩人,奈何陛下走得太急……」
我面上一熱,自己那時是有點衝動了。「這……又關京兆尹何事?」
蘇昀輕嘆一口氣,「賀蘭說,當日他進帝都,最先碰到的,是京兆尹。陛下以為,為何裴錚會搶在你我之前先至廷尉府?」
京兆尹通風報信……
不錯,他是裴黨的人,但他為何要通風報信?他知道賀蘭是賀敬的兒子,知道賀敬涉嫌漕銀虧空,知道此事與裴錚有關……
我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忽地覺得有些累。
「寡人明白了。明日早朝,按你的計劃行事。」
裴錚這人,我只想挫挫他的銳氣,並不真想殺他。或如很久之前我與他說過了,我將他視為家臣,與一般臣子不同,他是自己人,但也與家人不同,他終究只是個臣子。所以我給他的範圍,就是那麼些,太近不行,太遠……也不習慣。
可他若真有罪,我也不能、不會包庇他。
「陛下。」小路子在外敲門說,「裴相讓人送了摺子過來。」
我猛地睜開眼,看向蘇昀。他眉心微皺了一下,極快地掃了緊閉的門扉一眼,眼中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
「送進來。」我沉聲說。
他又玩什麼花樣?
我狐疑地攤開摺子,一看,怔住了。
「蘇御史……」我眉眼糾結地把摺子遞給他,「你看看……」
蘇昀愣了下,上前一步接過摺子,一目十行掃過,瞳孔一縮,隨即緩緩勾起一抹淺笑。
「裴相……」蘇昀合上摺子,閉目微笑,修長白皙的十指緊扣著摺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裴相……以退為進嗎……」
我無語望著他。
裴錚那摺子,寫得極是楚楚動人,名為《罪己狀》,把蘇昀所寫的《七宗罪》擴成了《吾日七省吾身,錯措錯錯措錯錯……》,言辭誠懇,催人淚下,我忍著胃部不適感勉強看完,最後才愣住。
「微臣為人臣不能侍君,食君祿不謀其事,居一品不成表率,陛下仁厚,不曾降罪,微臣卻無顏、無德堪其重任,唯有辭官以謝君恩!」
我長嘆一聲:「他……這是在逼寡人去求他留下來嗎?」
裴錚這人有一個優點我很是佩服,那就是厚顏無恥起來天下無敵。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眼高於頂的自戀之人,寫起罪己狀來還真是哀哀凄凄、言辭懇切。
可是……
混蛋!
明知道寡人現在離不得他,他這樣來一下是想怎樣!我都只是暫時讓免了他的早朝,那些公文公事還是讓人送到丞相府去,他想歇著也沒那麼容易。
現在可好,他一攤手,說:「陛下,臣有罪,臣不幹了,您自己干吧。」
寡人頂他個肺!
掀桌!
「他這是故意的!故意的!」我拍著桌子怒瞪那如山的公文,這是丞相府的人剛剛才送來的,據說新鮮出爐,後面還有一爐。
「陛下,生氣,傷身吶……」近來小路子把這句話說了好多遍了。
我咬著袖子含淚瞪著那些公文。本來吧,他身為丞相,又是內閣首輔,還兼職了大大小小多少官職寡人一時也記不住了,總之這些事本來也就是他應該做也做習慣的,一下子推到寡人這裡,寡人哪裡知道該怎麼辦?
而且他一定是故意把本來不用他批閱的公文也送來了,他那個人整日里悠哉悠哉的,總是把事情都分配給手下人去完成,什麼時候見他埋首在公文堆里了。
蘇昀也是這般說法。他說:「裴錚雖未必知道那封奏章出自微臣之手,但定然知道,無論間接目的是誰,最終目標都是他。所以這一招以退為進,無論陛下想做什麼,他都可以以此作為要挾,從中阻撓。」
我憂鬱了很久,才說:「蘇御史……你搬點回去看吧……」
蘇昀眼角抽了幾下,這才算搬走了一爐奏章。
但是很快的,丞相府又送了一爐過來。
「寡人一直以為大陳風調雨順,什麼事都沒有……」我憂傷地摸著玉璽,又看了一眼公文山,「誰知道……唉……」
小路子憐憫地看了我一眼,「陛下,那怎麼辦……通宵達旦嗎?」
我咬咬牙,拼了!
裴錚,寡人也不是真離不開你的!
我從最上面一封看起。
——兩郡之交有幾股游寇擾民,是派兵平定還是招安?派兵平定要調哪個郡的兵?要調哪個將?糧草不足何時能發?若是招安又該派誰?
誒……這個還須做進一步調查,再議。
——涼國改立儲君,歲貢不足去年之數,今歲似有異動,賈將軍請調北軍三萬人馬增守居庸關。
這個……茲事體大,再議。
——西園郡太守狀告東澤郡太守逾界屯兵,擾民清修,東澤郡太守表示不曾逾界,建議重新勘定兩郡界限。西園郡太守緊追不放,似有內情。
嗯……我也覺得應該有內情,查一查再議。
如此翻看了十幾封,再議的放左邊,有決策的放右邊,半晌之後,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邊,一陣胃疼。
再議……那就明天早朝再說吧。
早朝的時候,先問「游寇擾民是該平定還是招安」,再問「是否調兵增守居庸關」,然後問……
問誰呢?
蘇昀?
唉……可有些事向來是裴錚經手,連蘇昀也不是很清楚。更何況調兵之事涉及兵權,兵權卻有相當一部分在裴錚手裡。
對啊,他交了相權,還沒交兵權呢!
「小路子……」我艱難地開口,「你說,寡人是不是該去趟丞相府,讓他把兵權也交出來?」
「讓人送信去不就行了。」小路子隨口答道。
「啊……」我為難地說,「可是茲事體大,不是應該親自去比較好嗎?」
小路子眨了眨眼,意會地說:「陛下說的是,茲事體大,還是親自去的好。」
我欣慰地點點頭,又為難地搖搖頭:「可是這一個月內,寡人是不好跟他見面的,否則於禮不合。」
小路子又道:「陛下放心,小路子不會說出去的。到時候隔著屏風說話就好了。」
我欣喜說:「甚是甚是。」
我提著衣擺朝外走去,又說:「把公文奏章玉璽都帶上!」
唉……
當個皇帝好難,得有個善解人意的小公公伺候著,隨時懂得給你找台階下。
寡人堂堂一國之君,見個臣子都得偷偷摸摸……早知道就不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什麼一個月不得相見……
天色不早了,我換了身不顯眼的衣服,帶著小路子敲開了丞相府後門。那開門的小童看了我半天愣是沒敢相認,最後倒是認出了小路子。
「陛下……」小童驚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隨即低下頭去。
我乾咳兩聲——此情此景,著實讓人難堪。小時候那話本戲里,書生夜會小姐後花園,不也是這般場景……
「裴相呢?」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小童答道:「老爺身子不適,已經睡下了。老爺說,以後他不是丞相了,不能稱呼他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得,他這是在使小性子嗎?大老爺們做這種事,多矯情啊!還說身子不適,就他那一身功夫,冷水裡泡上三天三夜也不見得會打個噴嚏。
「帶我去見他。」我走了兩步,又提醒他,「記著,不許讓任何人知道,否則摘了你的腦袋!」
他縮了下脖子,低聲道:「奴才明白。」
他哪裡明白寡人的憂傷!
我萬分悲憤地朝裴錚的卧室走去,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悲壯。
「老爺。」小童敲了敲門,許久之後,裡間才傳來腳步聲,開門的是個年輕貌美的侍女,柔聲道,「老爺睡下了,什麼事明天再說。」
小童看了我一眼,那侍女也轉頭來看我,茫然了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就要拜倒,我忙擺了擺手,低聲問:「他真病了?什麼病啊?」
侍女手中端著的是空碗,還留著個底,看上去似乎是殘留的葯汁。
侍女點點頭,也輕聲回我:「老爺沒說,是自己拿的葯。」
他跟我五爹學過醫術,精通說不上,但好歹知道用藥。
我覺得等一下要做的事可能會有些丟人,便讓他們都退下,一個人扛著裝公文奏章的袋子進了屋。
進門右側是小書房,左側是他的床。
「春蘿……」床上傳來翻身的聲音,然後輕輕開口喚了個名字,說話的聲音有些低啞,似乎不是裝的。
「春蘿,倒杯水。」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聽聲音似乎是從床上坐起了。
春蘿應該是方才出去的那個侍女了。我瞟了桌上的杯盞一眼,輕咳一聲道:「裴愛卿啊……」
床那邊靜了片刻,方傳來低啞含笑的聲音緩緩答道:「草民抱病在身,不能恭迎聖駕,還望陛下恕罪。」
他這草民二字,聽得寡人很是彆扭。
「裴愛卿啊,這辭官之事是你自己提的,寡人還沒批呢!」我微笑著說。
「草民罪不容誅,陛下不怪罪已是皇恩,豈敢再戀戰權位?」他笑著說,又輕咳了兩聲。
我心一揪。「你怎麼了?真病了?」
「陛下不信嗎?」
我哪裡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只是這病看上去雖不假,卻也太蹊蹺了。上次他說病,結果卻是因為阿緒的事。
虧得裴笙還故意同我說他害的是相思病,讓我沒得胡思亂想了一把。
「喂……」我往前挪了一步,想起不能相見,便又停了下來,「你怎麼病了?」
「吃錯藥。」裴錚淡淡笑道。
「啊?」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吃錯藥?怎麼回事?」
裴錚卻不答,輕巧轉移了話題。「陛下來此,是為了關心草民的身體嗎?」
對哦!還有正事!
我邊打開袋子邊說:「裴愛卿啊,你說要辭官辭不到位啊,兵權你還沒交出來呢。虎符在哪裡?」
「虎符啊……」他笑了笑,說,「是草民一時疏忽了,在微臣床邊,陛下過來拿嗎?」
我沒想到他交得這麼爽快,愣了一下才道:「寡人現在不方便過去,你也不急著交出來。」
「陛下說如何便如何吧。」裴錚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淡淡的好像有些疲倦,我捏著奏章心想,不然算了,明日再議?
「那……你明天病會好嗎?」我弱弱問了句。
「陛下這麼關心草民,草民真是受寵若驚啊……」裴錚的聲音病中微微低啞,笑起來像根羽毛一樣在人心頭輕撓。「陛下有事不妨直言。」
「其實也沒什麼事……」他怎麼偏偏這時候病了?「就是游寇啊,涼國啊,還有那個……東園郡啊……什麼的……」
「陛下……是東澤郡,西園郡。」
我面上一熱,忙道:「寡人知道,一時口誤罷了。」
他一聲輕笑,也不說破了,沉吟片刻又道:「此事我之前便有聽說,也早派人查探。東澤郡太守剋扣軍糧,將公款挪作他用。士兵不忿出走,投入西園郡太守麾下,東澤郡太守因此生恨。兩郡之交的界碑因年歲久遠早已不可勘,西園郡是否越界尚難定論,重新勘測確有必要。西園郡太守是軍功出身,能堪重用,手下兵將極多。游寇滋擾的因由已然查明,是之前天災得不到賑濟的流民落草為寇,戰鬥力出人意料之強,若只是招安怕難成事,亦須恩威並施。西園郡毗鄰該郡,或圍或招安,交由西園郡太守即可。這些人若能為朝廷所用,不失為一股助力。」說到這裡,他稍緩了一下,又乾咳了兩聲。我聽得連連點頭,這些事我倒是不大清楚,本來站得太高,看得也就不清晰了。
「你想喝水嗎?」我良心發現,問了一句。
「嗯。」他也不客氣應了一聲。
我倒了杯水,又為難了。那床前本立著面屏風,所以我不用與他面對面,但若要遞水給他,難免要打個照面。
「陛下……」他輕嘆了一聲,竟似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你既進了這個門,守著那些虛禮又有何用?知道你來的,不會信你我沒有照面,不知道你來的,更不會知道,那麼……你是做給誰看呢?」
他真是病得不輕,往日可不會這麼跟我說話。
雖然他說的確實有些道理。
「草民也不敢勞煩陛下端茶送水了,還請陛下迴避,草民自行取用。」他說著就要起身,我忙道:「寡人豈是拘泥於虛禮之人,方才不過是覺得水涼了,猶豫著要不要燒壺熱水。」
他動作一頓,緩緩笑道:「不必了,清水便可。」
我端著水走到他床前,然後發現自己好像被騙了。這人半倚在床邊,哪裡有半點要起身的樣子?
我把杯子送到他手邊,他道了聲謝,舉杯飲下。
我這才發現他的唇色比平日更淡了三分,面上卻有絲異常的緋紅。他身上穿著柔軟的白色中衣,前襟微開,因在病中,氣勢也弱了不少,不像平日里那樣囂張跋扈,倒讓人我有些心軟了。
「還要水嗎?」我見他一杯喝完,便又問了句。他輕點了下頭,我提起水壺又倒了一杯,他微仰起下顎,喉結因吞咽而上下滑動。
唉……
這個時候,我怎麼還能胡思亂想呢?
我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多謝陛下了。」他喝過了水,將杯子放在床邊桌上。
「舉手之勞,呵呵……」我尷尬地笑笑,「裴愛卿為國為民,鞠躬那個盡瘁……」
他淡淡一笑,不說其他,接著方才的奏章又道:「涼國去歲大災,歲貢不到數純屬正常。如今涼國朝政因奪嫡而混亂,邊境有不受約束之民便來侵邊,非政治行為,不宜反應過激,以免引來多方猜測,破壞局勢平衡。」一口氣說了太多話,他又咳了幾聲,面色略顯蒼白,也正因此,兩頰的緋紅更加明顯。
「裴錚……」我愣愣看著他,皺眉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抬眼看我,安靜地喘息著,說:「故意什麼?」
「故意……這麼做,想讓我心軟,心疼?」我狐疑地看著他。
他眉梢輕輕一挑,鳳眸漆黑,薄唇微抿,許久之後方淺笑道:「那我成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