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逼迫
出得丞相府時,看到對門國師府的匾額上幾個鐵畫銀鉤的大字,我不禁滿腹憂傷地戳了戳小路子,「小路子,你杵在這兒張望什麼呢?」
小路子回過神來,忙答道:「回陛下,方才太醫匆匆進了國師府,好像國師病又犯了。」
我神色一正,立時把兒女私情拋諸腦後。「還愣著幹什麼,敲門!」
國師這病前幾天才見好,怎麼突然又犯了?
下人領著我直入內堂,我腳步匆匆,迎面撞上了剛從門內出來的蘇昀。他抬手握住我的雙肩,忽然又像被燙到似的撤了手,我仰起臉,愕然看著他。
蘇昀臉色蒼白,濃長的睫毛掩住了黑眸,向我行了個禮,便退到一邊站著,我看到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攥著,修長的十指指節發白,眉宇間神色痛苦。
「陛下。」小路子出聲提醒我,我這才晃過神來,忙進屋去看國師。國師臉色臘黃,昏迷不醒,太醫候在床前,俯首對我回報道:「國師年老體弱,又受了刺激,一時平復不過來,才會昏厥。此事可大可小,輕則昏迷,重則喪命,國師的身體,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我皺眉問道:「可是誰言語衝撞了他,或者拿國事煩他了?」
下人跪了一地,個個沉默著哆嗦。
蘇昀站出來,面無表情道:「是微臣與祖父談論政務時,見解不合,一時失言,讓祖父動怒了。」
蘇昀是個極溫柔的人,或者說,在我的記憶里,他一直如二月杏花一樣讓人覺得溫暖,也只有對上裴錚,才會寸步不讓。國師卻是對誰都不假辭色,想必這回也是國師過激了。
我放柔了語氣,溫聲道:「下回注意些便好了。」
他低著頭,淡淡道了聲:「微臣明白。」
出了房間,蘇昀同我在庭院里走了幾步,我見他深思不屬,便想說些話開導他。「國師的身體狀況不好,我想,也是時候頤養天年了。」
他猛地抬起頭看我,漆黑的眸中閃過驚疑。「陛下……」
我安撫著笑了笑,「放心,我並不是想削你們蘇家的權。你們蘇氏一門忠臣良將,是國之棟樑,但是國師真的年老了,再讓他操勞下去,我也於心不忍。如今朝中大事的決議權都在內閣五大臣手中,過去是國師和裴相旗鼓相當,等國師退下后,我想提拔你進內閣。」
蘇昀神色漸漸安定下來,臉上仍是微微的蒼白,眉心微蹙,唇畔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謝陛下……隆恩……」
為何他們一個兩個,對寡人的好意都接受得如此勉強?
「你這麼為難,是不願意嗎?」我心中不是很高興,聲音也沉了三分。
他搖了搖頭,輕聲說:「陛下厚愛,微臣惶恐。只是怕裴相不會同意。」
我心裡一定,微笑道:「這事你無須擔心,他不會反對的。」他不會有權力反對的。
「陛下如此肯定?」蘇昀微有些疑惑地挑了下眉梢。
「他……」我想了想,這事總歸瞞不了,還是告訴了他吧。「我已決定,立裴錚為鳳君。」
蘇昀的呼吸一滯,最後一絲血色從面上抽離,許久之後,極輕極輕地說了句:「是嗎?恭喜陛下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擔憂地望著他,「你的臉色看起來極差。」
蘇昀垂眸望著我,緩緩淺笑。「陛下,微臣很好。只是……」他別過眼,看著飄落到湖面上的花瓣,輕聲問,「陛下既然要與他結為連理,又何必利用微臣打壓他?」
「這事不能混為一談。我和他之間……唉……」我苦惱地嘆了口氣,「一言難盡,總之,君是君,臣是臣,不能讓他處處壓著寡人。他既為鳳君,朝政就不能讓他干預了。」
蘇昀薄唇動了動,「婚期定在何時呢?」
「這事須問欽天監,再擇良辰吉日。」
「陛下……若有一日,裴錚犯了十惡不赦之罪,陛下是會包庇,還是滅親?」
那一日的春風帶了點涼意,我和他站在國師府里的小湖畔,他問我這話時,眼睛並沒有看著我,而是專註地盯著池中落花。我的目光從他的側臉滑落到他的衣角,衣袂曳地,塵埃染上了雪白,他的手指白皙修長,無意識地緊緊攥著,那一瞬間,我忽然產生一種……類似於心疼的感覺。
「為什麼這麼問?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我沒有立刻回答,他終於回過頭來看我,「微臣今日去過賀敬的別院,找到了那間密室,但是裡面是空的。漕銀虧空案的主犯是裴錚無疑,此案如果查下去,牽連甚廣。如果陛下打算包庇裴錚,那麼便無查案的必要了。如果陛下不打算包庇他……」他頓了一下,緩緩說出最後幾個字,「又為何要立他為鳳君?」
「陛下,這個案子,你希望臣查,還是不查?」他逼近一步,緊緊盯著我。
我思緒紛亂,愣愣回視他,喃喃問道:「那你呢……你的希望呢?」
他微怔,久久沒有回答。
「寡人立他為鳳君后,會慢慢瓦解他的勢力,以後的朝堂,不會是裴錚一人獨大。煥卿,寡人信得過你。至於裴錚……」我垂下眼瞼,仔細想了想,說,「他雖不是我最喜歡的人,我卻無法如你這般堅持,我只希望有個人能真心待我好,無關權勢,無關地位。他日若證明裴錚非良人,我自會親手毀掉他的一切。」
「為什麼是他……」蘇昀低聲問了一句,沒待我回答,便又輕笑著搖了搖頭,「是誰又有什麼區別。」
我不大明白他的話,疑惑地看著他。他最終對我行了個大禮,道了聲:「吾皇萬歲。」
這句話,裴錚也對我說過,卻不如他這般真心。
那時我大概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與幾個爹上山打獵,裴錚也陪在一邊。後來我與他們走散了,又遇上了熊,是裴錚及時出現救了我,卻也被熊抓傷了肩膀。
我本是萬分擔憂,一抬頭,卻見他眉眼皆是笑意地望著我,指尖戳了下我的眉心,笑著說:「你這是在擔心我嗎?」
我別過臉,哼了一聲,「呸!誰擔心你了!禍害遺千年,你又死不了!」
他悠悠道:「甚是甚是,可我覺得還不夠,還得更壞些!」
我很鄙視他的不以為恥然以為榮,卻也很好奇:「為什麼還要更壞些?」
他笑吟吟地望著我:「否則怎麼陪你到老?」他颳了下我的鼻子,「吾皇萬歲!」
原是諷刺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禍害。
那時我很是生氣地策馬走開了,現在回想起來,他雖從不曾言明心意,但處處曖昧,只是我不曾留意,不曾上心而已。
而蘇昀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卻都落在我眼裡,心上,看得到,也只看得到他。
離開國師府的時候,我回頭朝小池畔看了他一眼。他一身白衣站在杏花樹下,依稀又回到了年少時,只是那時我總依偎在他身邊看書、睡覺,如今同樣的春風,同樣的杏花,卻只有他一個人立在樹下。
他微微伸出了手一撈,好像要抓住什麼似的,但什麼也沒抓住。
或許有的,只是我沒看見。
可能是一瓣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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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真是很頭疼啊很頭疼,當看到阿緒綳著張小臉朝我走來的時候。
「阿姐,聽說你去了丞相府。」阿緒的聲音有些低沉,我艱難地笑了笑,說:「阿緒,你消息好生靈通。」
小路子哆嗦了一下,委屈無辜地看著我。
「阿姐,你去找裴奸臣做什麼?」阿緒伸手來攥著我的袖子,一雙小鳳眸緊緊盯著我,只怕我的答案一不合他心意,他便要抽出戒尺來教訓我了,裴錚又不在身邊護駕……
「這事啊……」我為難地皺眉,搖頭嘆了口氣,「阿緒,乃國家大事,事關機密,現在不方便說。」
阿緒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阿姐,當真?」
話說,寡人乃一國之君,寡人的婚事便是國家大事,寡人不想說便是機密,沒騙人吧?
我嚴肅認真地點點頭。
阿緒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想來是因為不怎麼瞧得起我,也不信我敢騙他,因此便沒有多質疑了。他鬆了口氣后,背起手來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皺眉說:「阿姐,我今日去幫你檢閱了下一等秀男,覺得那些人很是不行。」
我笑眯眯地飲茶,點頭說:「是啊,阿姐也這麼覺得。」
阿緒微微有些高興了,「所以我把那些秀男都勾銷了。」
我繼續點頭。「阿緒做得很對。」我既不想誤人子弟,也不想被那些誤了,早晚是要廢了秀男名冊,只不過阿緒動作快些……手段也慘烈些……不過那些敢仗著自己老爹是個官就橫行霸道在鬧市驅車撞人的,確實需要教訓。而且我家阿緒是個有原則的好孩子,揍人都是徒手的!
「阿姐,婚姻大事須得慎重。」阿緒老成地說,「我看你還不成熟,多等幾年吧。」
我含糊應了聲,心想此事我等得,裴錚都等不得了。我前腳才踏進宮門,欽天監就送來了良辰吉日帖,說是下月十五是個百年不遇的吉日,錯過了就要再等一百年了……
下月十五啊……只剩下不到一個月時間了,來得及籌備嗎?
明日早朝上要是宣布了這件事,又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呢?
估計雲霧別宮那裡立刻也會得到消息,母親他們會回來看我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我頭暈腦脹。
「陛下,陛下……」小路子輕聲喊我,我回過神來,問道:「什麼事?」
小路子掌燈靠近說:「夜深了,陛下還不睡嗎?」看了一眼我面前攤開的紙,又道:「陛下原是給太上皇寫信,若要緊,便讓人八百里加急鬆口信吧。」
我把紙揉成一團扔了,煩躁地說:「沒什麼要緊的!」
他們只顧自己逍遙快活,哪裡顧得上我!也就是阿緒心裡還有我這個阿姐!
「陛下別生氣,傷身子吶!」小路子狗腿地把我扔了的紙團撿回來,「陛下,有心事的話,不如跟小路子說說?」
我瞥了他一眼,悶聲道:「女人家的事,你懂什麼?」
小路子羞赧地說:「小路子也不完全懂男人的事,但總歸都略懂略懂吧……」
我哆嗦了一下。「那你說……寡人跟裴錚這事……靠譜不?」
這一問,小路子登時挺直了腰板,很是自信地說:「小路子知道陛下為何煩躁了。這,就是婚前恐懼症!」
「陛下擔心將來裴相待你不好,不能琴瑟和鳴白頭偕老,擔心矛盾重重難以調解,這也擔心那也擔心,所以煩躁!」
小路子一通話震得我兩耳嗡嗡直響,奇道:「你怎麼知道?」
小路子幽幽一嘆:「曾經,有一個成親的機會擺在我面前……」
我頓時生出了些許罪惡感,只能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說的,倒也不無道理……
我與裴錚,怎麼就扯到一起了呢?
其實在小秦宮,我原是不該輕薄他的。那時我只想到他不是良家子,卻沒想到他有妻有子,如此說來,那個吻著實是道德敗壞,勾引有婦之夫。雖然事後證明是一場誤會,但這道德敗壞四字還是逃脫不掉。我一向以為自己好歹比他品格高尚,如此一來卻在他面前矮了個頭。之前心裡想得美美,待他入了宮,要將他如何如何,其實事後想想,我這心裡多少還是發虛。
這人,是我父君和二爹一手教導出來的,我多半是制不住的,只能慢慢來,一口一口吃掉,先卸了他的左膀右臂,再圈禁他,讓他寸步難行,非是如此,萬萬治不了我這恐懼症。
如今我雖仍不是十分喜歡他,但感情之事,總歸是可以培養的。蘇昀指證他貪污弄權,我一點也不懷疑,但當官的有哪幾個能清清白白?尤其是官居一品,底子就算不是全黑也大半不幹凈了。他若太清白了,我沒了他的把柄,反而會受制於他。
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他不觸及我的底線,不逼我非殺他不可,我便讓他三寸又何妨?
阿緒那小壞蛋啊,不讓我嫁人……他年紀輕輕,如何能體會我們這種老人的悲哀。
母親那老混蛋啊,逼著我嫁人……她一把年紀,怕也體會不了我們這些年輕人的悲哀,亂點鴛鴦譜的,若非我身邊實在無一個看得過去的男人,我也不至於將就了那奸臣啊。
我想了一夜,終於在天快亮的時候決定了,第二天早朝就宣布兩件事。
蘇昀入內閣,裴錚入後宮。
嗯,順便通知母親那老混蛋來吃喜酒吧……
崇光六年,註定是多事之秋。
大殿之上,群臣肅然。
當我說出國師年邁,頤養天年,進蘇昀為內閣大臣時,殿下幾乎九成的目光看向了裴錚,餘下一成看蘇昀。
我扶額暗嘆,雖然寡人龍顏不能直視,但好歹偷偷瞥一下以示你們還是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裡的吧……
當我說出……好吧,我說不出口,是小路子代我說的,冊立丞相裴錚為鳳君,統領後宮之後,所有的目光,刷地恨不得黏到裴錚身上去。自然,除了一人。
我輕咳兩聲,淡淡道:「今日,寡人要說的就這兩件事。眾愛卿可有異議?」
下面頓時炸開了鍋,嘰嘰喳喳的聲音讓我以為自己身處鬧市。我朝小路子招了招手,附過去耳語道:「小路子,你有沒有覺得……他們看寡人的眼神,好像有絲憐憫?」
小路子往下瞥了一眼,同樣憐憫地點點頭說:「陛下,是這麼回事。」
「為……為什麼?」寡人震驚了,「不是該憐憫裴錚嗎?」
怎麼看,也是寡人逼良為夫,強搶官員入後宮,他裴錚是懾於寡人之淫威,不得已才屈就的吧!
「陛下,顯然大臣們都覺得是裴相挾天子那啥啥了……」小路子誠懇地說,「陛下,您珍重。」
我無語凝噎,垂眸掩面。早已做好了淪為無道淫君的準備,哪知他們連我這點權利都剝奪。小路子善意地解釋說:如果我是漢昭帝,裴錚就是霍光,如果我是漢獻帝,裴錚就是董卓。他裴錚算是壞到底了,從一統朝政到一統後宮,連寡人都被壓在身下了。寡人也算孬到底了,從「內事不決問裴相,外事不決問裴相」上升到「床事不決還是問裴相」了……
我難堪地抬起頭,不偏不倚正對上裴錚戲謔含笑的雙眸,眉梢一挑,笑意更深,一如既往地從容不迫,勝券在握。
我暗中捏緊了拳頭,恨恨地別過臉不去看他。寡人當得真夠顏面掃地的,總不能在大殿上喊說「不是他逼寡人是寡人逼他的」吧!
裴錚你個大奸臣,壞了寡人一世英名,壞了寡人一世清白!
「咳咳……」我輕咳兩聲,下面頓時靜了下來,「大家,沒異議吧?」
那些人,又去看裴錚了,只等裴錚輕輕點了下下顎,才齊聲道:「臣等無異議!」
這一幕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寡人到底是個皇帝,裴錚功高震主,不拉下來,寡人的君威就蕩然無存了。
婚期定於下月十五,籌備之事便由宗正寺、鴻臚寺和女官署一同負責。裴笙笑逐顏開,朝她哥哥使了個眼色,裴錚笑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回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兄妹倆心意相通,裴笙笑了,我卻是一頭霧水。
想來,不是什麼好事,這兄妹倆,莫不是想聯手算計寡人?
我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抬手,全場肅然。
「按照我大陳習俗,男女雙方成親前一個月,不得相見。寡人自然不能罷朝,如此一來,就要委屈裴相了。」我緩緩揚起嘴角,得意地看著裴錚,「裴愛卿,未來這一個月,你就不用來上朝了,呆在丞相府足矣。朝中若有大事需要勞煩你,自會有人向你傳達。你意下如何?」
裴錚從容微笑道:「是陛下|體恤微臣了,微臣遵旨。」
我有些失落又有些滿意地點點頭,「既然如此,朝中大事就暫時由蘇御史代理了。蘇御史即日起便是代丞相,總理內閣事務。」
這一時間,朝堂上風雲變幻,一會兒東風壓倒西風,一會兒西風反撲,那底下群臣面面相覷,顯然也不知道這一把賭注該壓在哪一面了。這群政治賭徒——我哼了一聲。
下朝後,裴錚不再來宣室見我,而是直接打道回府,對於我削了他的相權之事,他表現得出乎意料的淡定,沒有我想象中的氣惱,難道權力不是他的死穴?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分寸盡失,風度全無,惱羞成怒……
「陛下。」對面之人輕輕喚了一聲,我抬起頭看向他,尷尬笑道:「抱歉,寡人方才走神了。」
「不礙事。」蘇昀笑容若常,對於方才的風雲變幻也是表現得雲淡風輕。「方才微臣說的話,陛下可聽清了?」
我羞赧地絞著衣袖,「你再說一遍可好?」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道:「賀敬別院密室里的資料已經被轉移了,為今之計只有從賀蘭口中套取更多線索,看賀敬平日里都和什麼人來往。」
我連連點頭:「你說的極有道理。」
蘇昀微微一笑,道:「聽說陛下已經將賀蘭放出來了?」
「也就是昨天的事,囚室畢竟不能久居,寡人將他安置在後宮以外的地方,就在女官署附近,你若有事問他,直接前往即可。」我說完這些,又問道:「國師可清醒過來了?」
蘇昀笑意微斂,面色凝重,「昨夜醒轉了片刻便又睡去了,多謝陛下關心。」
然後,我倆都沉默了。
曾幾何時,會想到有這樣一日,我要嫁人了,新郎非但不是他,還是裴錚。心情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難受,或許是因為這還不是最差的結局——他要成親了,新娘不是我。
如眼前這般,即便我立了鳳君,以後還是能見到他,縱然他心裡存著另一個人,也不妨礙我信他用他。
「小王爺,小王爺!」小路子的聲音遠遠傳來,隨之而來的是破門聲,我循聲望去,看到阿緒咬著下唇,臉色不善地瞪著我。
蘇昀眼眸一轉,隨即行了個禮,然後不動聲色地退下。
門又關上了。
我按著額角說:「阿緒啊……這個問題,阿姐可以解釋,但是……」
「阿姐!」阿緒打斷我的話,忽地,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上來抱住我的腰,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阿姐……嗚嗚嗚……你不要嫁嘛……你再多疼阿緒幾年嘛……裴奸臣不是好人,你不要嫁給他,不要不要阿緒嘛……嗚嗚嗚……」
當時寡人就震驚了!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阿緒把眼淚抹在我衣服上,記憶中阿緒自會喊「阿姐」起便沒有哭得這樣凄慘過了,看得我心都疼了,忙抱住輕輕拍著後背哄,鼻子發酸。
「阿緒別哭了,阿姐怎麼會不要你不疼你,不過就是多個裴錚嘛,多個裴錚讓你打讓你罵有什麼不好的?」我無恥地把裴錚賣了。
阿緒抽抽噎噎地說:「你們女人有了男人就六親不認了。」
我怒道:「誰說的!」
「母親就是這樣!」
我沉默了,拍著他的後背,良久才道:「我跟她不一樣,我疼阿緒一輩子!天下男人千千萬,弟弟只有一個!」
阿緒期待地看著我:「那你會休了裴錚嗎?」
呃……
「如果有必要,我不會留情的!」
「阿姐,你等著吧!」阿緒篤定地說,「你一定會休了他的,他配不上你!」
這話寡人聽了甚是感動,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這樣明明白白地表示看好我。雖然我也不怎麼看得上裴錚那廝,但憑良心講,他到底也算風度翩翩玉樹臨風,長相俊美身姿修長,為人處事雖算不上正派,但也是個有能力有手段的狠角色,我勝他之處無非就是不能選擇的出身。然帝都中人提起他,卻說他雖起於微末,卻比任何人都更當得「王孫」二字。
裴王孫啊……帝都多少女子的夢裡人,我若非生在帝王家,應是我配不上他才是。
難得我能如此自省自謙,勇於承認的不足,想想都覺得羞澀。
阿緒自我寢宮氣呼呼地跑了,正撞上要進屋來的蓮姑,蓮姑錯愕地看著阿緒的背影,又回頭來同我問道:「你又惹了那小魔星?」
我微笑答道:「蓮姑,你當知道我今日在早朝上宣布了什麼事。」
蓮姑輕嘆了口氣,走到我身邊坐下。「我正是為此而來。」說著眉梢微挑,恍然悟道:「阿緒是為此事生氣?」
我無力地按了按額角,「是呀,他不喜我與裴錚在一起。」
蓮姑掩口笑道:「無論是誰,他都不喜,尤其是裴錚,看他這樣子,怕是去找裴錚麻煩了吧。」
我兩手一攤,無奈道:「這可與我無關。天降大任於斯人,總會給他製造點麻煩。連阿緒都搞不定的話,以後如何一統後宮。」
「若是立了裴錚為鳳君……」蓮姑悠悠緩緩地微笑道,「你以後也別想要什麼後宮三千了。」
「蓮姑,怎麼你也幫他說話?」我不大願意承認這一點,雖然我原先也沒打算後宮三千,但是自願和被迫是兩回事。
「傻豆豆。」蓮姑笑著在我臉頰上一捏,「男人多有什麼好?真心的只要一個便夠了。你說你喜歡的是蘇昀,我原以為你會立他,卻不料仍是裴錚。這樣也好,自己喜歡的,和喜歡自己的,前者不如後者。」
「蓮姑……」我心頭一跳,忐忑問道,「你是說……裴錚喜歡我么?」
「蓮姑是局外人,也不好多言,但到底旁觀者清,他待你如何,你自己沒有感覺嗎?」
有。
他總是逼著我做一些自己不喜歡做的事,逼我將一些官員抄家滅族,我總覺得不至於此,欲改判流刑,他卻嘲笑我婦人之仁。
他監督著我循規蹈矩,不許我多看那些年輕官員一眼,不讓我對別人笑,說不然便失了君威,他自己卻百無禁忌橫行霸道,真真是嚴以待人寬以律己。
自幾位爹爹離京后,他便一改原來低眉順目的良臣姿態,官居一品后,才露出他囂張跋扈的真面目,滿朝文武都看他臉色行事,待我意識到這點想要收回放出去的權力,卻已經是太遲了。
他是父君和二爹教導出來的人,我並非不信他的忠誠,但裴錚這人,或許忠於自己更多。要我立君威,自己卻沒將我放在眼裡,而他不過是個臣子……
「他裴錚,不過一介人臣,所作所為,太過放肆了!雖然他不曾真正害過我,但是……但是……總之我不喜歡他現在這樣子!」我咬著唇恨恨地說。
蓮姑笑得神秘,「既然不喜歡,為何選了他?」
「還不是……我不小心輕薄了他……」我懊惱地嘆了口氣,「你別說給別人聽……我不小心輕薄了他,他是良家子,我自然要對他負責。」
蓮姑眼角抽了下,「輕薄……若你不小心輕薄了旁的人,像雲霧別宮的福伯,也要這般負責嗎?」
福伯……他都四五十歲了!
想到福伯那一臉褶子,我頓時胃疼。「蓮姑,你別給我不好聯想,下次看到福伯我會難受的……」
蓮姑樂道:「看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豆豆,你父君雖為你取名相思,你卻和你母親一樣,不解風情,不會相思。」蓮姑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啊,裴錚這孩子,我看著很不錯。」
我看著蓮姑的眼睛心想:裴錚好厲害的手段,連蓮姑都被他收買了!
這世上那麼多人,只有阿緒和我一條心。我恨!
蓮姑一走,小路子便膽戰心驚地上前來問:「陛下,今日的奏章還沒批呢……」
「送上來!」
我攤開奏章,咬著筆頭恨恨地想:他若真喜歡我,為什麼總這樣那樣逼著我,不像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那樣寵我?
我不想練字,父君便一聲長嘆,摸摸我的腦袋說:「罷了,豆豆還小……」
我不想習武,二爹也是搖頭輕嘆,捏捏我的臉頰說:「也是,女子習武作甚,讓別人練了保護你就成。」
我好遊樂,三爹四爹就帶著我滿江湖跑,我稍微有點頭疼發熱,五爹就徹夜不眠地照顧我。
裴錚他哪一點做得到?
還說他喜歡我,那他的喜歡也太讓人胃疼了!
「陛下……」小路子小聲提醒,「你奏章拿反了……」
「寡人倒著看,不行嗎?」我冷睨他一眼,然後緩緩把奏章擺正。
這一看,我驚喜了,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我剛停了裴錚的職,他就來落井下石了,也不先探探風向。
「……裴相在官營商,與民爭利,此罪之一;以權謀私,兼并土地,此罪之二;擁車百乘,出入逾禮,此罪之三……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威儀不足以懾群臣,仁德不足以壓六宮,望陛下三思,懲惡除奸,以振朝綱!」
「寫得真好啊……」我欣喜不已,「果然匿名遞奏章,才有人敢說真話!」
崇光新政后,官員所遞奏章均由內閣經手,而裴錚為內閣首輔,眾人不敢彈劾他,自然將內閣變成了他的一言堂,彼時尚有國師制約,但國師年老體邁,多有力不從心之處,因此只有看著裴黨坐大。奏章匿名投遞是蘇昀建議的,施行以來頗有成效,而今天這封奏章,才算是真正觸碰到了實處!
裴錚退出內閣的第一天,便有人彈劾他,看來他也不能完全一手遮天!
我美滋滋地收起奏章,心想明天有戲了!
我們陳國,雖說男女平等,但在民間多半仍是夫為天,女子三從四德。我們這帝王之家卻不同,無分男女,理所當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他裴錚啊,可不要太囂張哦!
寡人總會將他調、教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嘿嘿嘿……
真想看看到時候他會是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