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你們男人的事情我不知道,但那李仁家裏的可是潑辣,家裏又隻一個男丁,咱家丫頭心眼實,嫁過去怕是要被磋磨的。趙威家的三郎倒是不錯,他娘也是寬厚人。”
薛家老兩口都知道怕是過不了明天,卻你一言我一語的把衍國公府裏和他家門當戶對,又有適齡男童的人家一一數了過來。二老臉上都有一股夢幻勁兒,仿佛似乎已經看到了丹若年長,一身紅裝歡喜出嫁的日子。
眼看著東方放亮,按理說早該將丹若叫起來了。但薛婆子卻小心下了地,去隔壁將丹若的衣裳拿了過來,也不叫醒丹若,就讓她那麽睡著,給她換好了衣裳。
丹若是被喧鬧吵醒的,半夢半醒間她竟然嚇得一哆嗦,隻因為恍惚想起了當初劉婆子販人的鬧市。
人市和牛馬市是在一起的,他們給繩子拴著脖子,連城一串,就在烈日下暴曬著。販牛羊的人尚且要給牲畜喂水喂食,他們就子在那大太陽下站著,彎一彎腿便要連帶上旁人,脖子也勒得厲害。且若是被劉家人看到了,立刻就會遭到打罵。
有許多同伴,站著站著便突然間倒在了地上,這樣的若被抽了鞭子還在動,劉家人就會一直抽到他爬起來,又或是再也不會動彈。那些不會動彈的,和抽了也不動的,就會被從繩子裏放下來,剝下衣裳扔在一邊。
丹若模模糊糊的意識到,這邊是死了,卻也是解脫了。隻是村裏死了人,有人痛哭,會把屍首放進棺材,一路撒著紙錢埋進地裏。這裏死了人,卻就那麽光脫脫的,沒有眼淚,隻有劉家人的一聲“晦氣!”幾口濃痰,待他們收了攤,第二日再來,屍首卻不知道何處去了。
當時她雖看著卻是沒哭的,可現在夢裏想起來,丹若卻閉著眼哭了起來,隻覺得自己怕得要命。
“我兒莫怕,我兒莫怕!”一聲接一聲溫柔的勸慰響起,依稀正是娘的聲音。
慢慢睜開雙眼,丹若一見果然是薛婆子,不但沒止住淚,反而一把抱住薛婆子的脖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丫頭似是被什麽魘住了,哭出來好,哭出來好。”薛丁摸了摸丹若的頭發,連聲道著好,“你就這麽抱著她吧。”
“也好。”薛婆子點頭,抱著丹若隨薛丁朝門外走去。
往常以丹若的懂事,早該止住了哭,可是如今她大腦根本失了作用,隻覺得又怕又難過,有什麽堵在胸口,若是不哭怕是會被活活悶死。
因為哭得太凶,她隻能抱住薛婆子,自然是根本沒注意到這往日天宮一般無憂富貴的衍國公府發生了如何的變化。
府中仆役大喊大叫者有,跪倒哀泣者有,鬼鬼祟祟行動可疑者有……
“要滿門抄斬啦!還不快跑!”有人朝薛家三口大喊。
薛丁與薛婆子卻不多言,反而一路朝前院走去。薛丁是忠直之人,本來世子是要帶走他一家三口的。可是薛丁自知自己夫妻年老,丹若太過年幼,跟著上路隻是徒增累贅,於是主動要求留下,如今也是坦然赴死。
不過看著妻兒,薛丁心中多少有了一絲悔恨--他為了全自己的忠心,便是丹若也留下了,卻要讓女兒一起赴死了。
兩人一路到了前院,卻見世子妃的座駕橫在院中。薛丁心中咯噔一聲,暗道莫不是世子和世子妃未能逃脫。
這時候卻又聽院中禁軍大喊:“你家世子妃動了胎氣!快來個人將她抬下去!”
可是院中仆役能跑的都跑了幹淨,不能跑的也是癱坐在地哭天搶地。忠誠可信之人已經都隨著世子妃禮佛的車架出府去了,如今車回來了,其他人卻一個都沒回來,能去照顧世子妃的也隻剩下……
薛婆子正要把丹若交給薛丁,誰知道丹若一抬頭,說:“娘,我自己能走。”原來不知道何時,丹若已經止了眼淚了。
禁軍其實已經喊了數遍了,那帶隊的校尉一臉為難,難道要讓自家兒郎去抬人?
“趙校尉!”這時候總算有兵士帶著人過來了,可一看來人是一個老婆子一個小娃娃,趙校尉的臉色又難看回去了。
“這位軍爺,世子妃若是動了胎氣,不如直接將車駛進內院去。”
“這位媽媽說得在理。”校尉一聽立刻點頭,也不讓人套車了,直接讓手下軍士用人力把車拉進去。
一見這人是如此的反應,薛婆子眼中頓時閃過喜色:“還請軍爺再請來郎中與穩婆。”
“這是自然,稍後自有太醫與宮中穩婆到來。”
“那我去車裏陪伴世子妃了。”
拉車的禁軍停了一下,薛婆子先把丹若放上車,她雖有些年紀身子也胖碩,可卻麻利的兩三下翻了上去。就是離得近了,越發清晰的看見車上飛濺的血跡,與血手印,讓薛婆子的臉色白了一白。
離開的時候浩浩蕩蕩,如今的世子妃卻隻有孤零零一人在早產的痛苦中掙紮,隻因為傲氣在身,才讓她死咬住嘴唇,沒有嚎叫痛哭。
“世子妃!”
一隻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世子妃睜開了眼睛,見是老仆,眼淚頓時流出來了:“薛丁家的……”
“世子妃無需憂慮,如今已經九個月足了,小世子不忍世子妃受苦,著急出來也是無妨的。”薛婆子安慰道。
世子妃稍稍安心了些,卻又悲道:“怕是他一出來,就要身首分離。”
薛婆子低頭在她耳邊說:“好叫世子妃知道,送你回來的禁軍還算守理,又說太醫與宮中穩婆就在路上,世子與世子妃,還有小世子該都是無礙。”
世子妃心中一動,明白了些什麽,但同時,不知道是放心還是苦澀的歎了一聲:“世子……世子該是逃脫了……”
世子是她的夫君,她孩兒的父親,世子得以脫身,本該是讓她歡喜萬分的事情。可是大丈夫何患無妻無子?娘家雖是大族,但她的娘親早已過世,爹爹近兩年也因為身體不適早已安閑養老不理俗物,對她這個六年無子的世子妃,原本就是族裏催逼的最甚。幾個嬸嬸總是帶著自家女兒到國公府中“做客”,如今……
如此一想,世子妃越發心中哀慟,好不容易盼來了孩兒,為何她卻如此命苦。
一隻粗糙的小手抹去了世子妃的淚水,驚了世子妃一跳,薛婆子也在邊上勸:“世子妃,現在產下小世子才是最為重要,切莫自苦。”
世子妃一咬牙,確實如今生下孩子才是最最重要,也才有了她終身的依靠。
馬車到後宅的時候,恰好太醫與三名宮中派來的穩婆到了,加上薛婆子,四個婦人將世子妃抬進了房內。
不久前國公府內仆人發現,禁軍竟然不阻止他們逃離,立刻卷了細軟逃了出去。有一就有二,如今國公府可以算是人去樓空,世子妃生產用的熱水,還是薛丁與禁軍燒的,丹若這個唯一的丫鬟端進去的。
看她一個小丫頭端著盛滿水的銅盆,拎著大水壺,旁人都忍不住抹一把汗。
產房內,那三個穩婆雖然之前幫著抬了一把,可真到了要用的時候,卻並不用心,自顧自坐在外間,吃著不知道哪裏翻出來的蜜餞幹果。在外邊守著的太醫,更是沉默。真正忙碌的,隻有薛婆子與丹若。
世子妃其實從昨日夜裏就開始不對了,折騰到了晌午,氣力漸漸不支。薛婆子讓薛丁跑去府內藥庫拿一隻老參,薛丁去了卻見藥庫已經被翻得一團混亂,他好不容易從踩爛的藥材下麵,找出來了一隻小拇指粗細的參,趕緊跑回來丹若遞進去。
“小丫頭,你拿的什麽?”丹若剛從外間進門,一個穩婆就擋住了她的路。
這穩婆如今頭上戴的,耳上掛的分明不是她來時的東西。
“參……”
“且與我看看,你莫要拿錯了藥。”這婆子一臉貪婪,就要彎腰去接。
丹若嚇得退後半步,眼看著這婆子就要一把抓在參上,她猛的一咬牙,一頭撞在了婆子身上。
婆子哎呦一聲,被撞了個倒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再看時,丹若已經衝進房內去了。
“你這小賤婢!”婆子坐在地上大罵,這一下被撞得頗重,竟然讓她半晌起不來。
“老姐姐,積點陰德吧。”其她婆子也不扶她,她們這些宮裏的穩婆,一個二個的都不會太幹淨,但這婆子的吃相也太難看了些。
不說屋外,丹若進了屋,把參交給薛婆子。薛婆子見這原本府中作為燉菜之用的難看小參,無奈一歎,塞進了世子妃口中:“世子妃,嚼了,吃下去。”
世子妃早已氣力不濟,原本的劇痛都變得有些麻木。
她含著參,有一會兒似是什麽都沒聽見,隻是木呆呆的看著床帳。突然間,世子妃的雙眼爆出晶亮的光芒,她用近乎猙獰的神色嚼碎小參,就著薛婆子喂來的白水,吞咽了個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