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主教衷心地向他告別,剛剛走到外面街上,突然間,一隻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啊哈,塞爾維斯特,你這無賴,又開始玩你的老把戲了,是不是?』緊接著,一個身材魁梧、長著一張誠實可靠的愛爾蘭面孔的巡警押著主教,重新回到珠寶店裡。
「『抱歉打擾您了,不過,這個人剛才有沒有在您這裡買東西?』警察問道。『當然沒有。』主教矢口否認,『快,告訴他我什麼都沒買。』『他買了。』珠寶商坦白說,『他從我這裡買了一條鑲嵌鑽石和珍珠的項鏈——而且全部是用現金付賬。』『您手頭還有那幾張鈔票嗎,先生?』警察問。
「於是,珠寶商把那一千二百英鎊的鈔票從收銀機里取出來,遞給警察。警察把鈔票舉起來,對著光仔細查看,讚歎地搖晃著腦袋。『哦,塞爾維斯特啊,塞爾維斯特!』他說,『這是你偽造過的最逼真的假鈔了。你可真是個偽鈔藝術家!』
「主教的臉上露出自鳴得意的笑容。『你什麼都證明不了,』主教說,『銀行里的人都說它們是真的。這是真正的綠色英鎊。』『他們認為這是真鈔,這我相信。』警察倒是贊同他的說法,『不過我懷疑銀行還沒有接到警告,通知他們塞爾維斯特已經流竄到了本市,而且那些鈔票也沒有送到倫敦去檢驗。』說著,他伸手進主教的口袋,掏出項鏈。『價值一千二百英鎊的鑽石珍珠項鏈,只換來價值五十便士的紙和墨水。』警察說。很顯然,在他內心深處,他還挺像個哲學家。『別再假扮教堂的神職人員了,你真該感到羞愧才是。』他說著,給主教戴上手銬——當然啰,他不是什麼真正的主教——然後押著他離開。警察離開之前,填寫了一張接收項鏈和一千二百英鎊鈔票的收據,交給珠寶商,以備查案舉證之用。」
「那些錢真的是偽鈔嗎?」阿修問。
「當然不是!全是嶄新的鈔票,剛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只在其中幾張上面加了一個手指印和一點綠色墨水痕迹,讓它們看上去真假難辨,更好玩一點。」
阿修喝了一口咖啡,味道簡直比監獄里的還差。「如此說來,那個警察顯然也不是真警察。還有項鏈呢?」
「絕對是貨真價實的項鏈。」德林沃德說。他旋開鹽瓶塞子,把一點鹽倒在桌上。「不過,珠寶商得到了一張警方收據,保證說一旦塞爾維斯特被送進監獄,他很快就能拿回他的項鏈。警察誇讚他是一個好市民,他也為此感到很自豪,甚至已經開始考慮在第二天晚上的老友聚會上把這個故事講給大家聽。而此時,警察押著那個假扮主教的傢伙大步走了出去,衣服一側的口袋裡放著一千二百英鎊,另一側口袋裡放著價值一千二百英鎊的項鏈。他們朝警察局的方向走去。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看到他們兩個的蹤影了。」
女服務生回來清理桌面。「告訴我,親愛的,」德林沃德對她說,「你結婚了嗎?」
她搖搖頭。
「像你這麼可愛迷人的年輕女士,居然還沒有被人搶到手!這可真是太讓人吃驚了。」他用手指尖在鹽上胡亂畫著,畫出短粗的方塊形字母,看上去彷彿是北歐的古文字。女服務生溫順地站在他身邊。阿修覺得她不像一隻小羊羔,更像一隻被十八輪載重卡車的探照燈照得發獃的小兔子,恐懼和猶豫讓它動彈不得。
德林沃德突然壓低嗓門,坐在桌子對面的阿修都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你幾點下班?」
「九點。」她緊張地咽了下口水,「最晚九點半。」
「附近最好的旅館是那家?」
「六號旅館,」她回答說,「而且房租也不很貴。」
德林沃德用指尖飛快地碰碰她的手背,在她皮膚上留下少許鹽粒。她沒有試圖把鹽抹掉。「對我們兩個來說,」他的聲音已經低得幾不可聞了,「那將是一個快樂的殿堂。」
女服務生看著他,猶豫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然後點點頭,又逃回廚房去了。
「哎呀,你算了吧,」阿修插嘴說,「她看上去還不到合法年齡呢。」
「我從來不考慮什麼合法不合法的。」德林沃德告訴他,「再說我需要她。不是要玩弄她,而是用她來喚醒我。有一個老方子,很簡單,能讓老頭子的血暖和起來。這個秘密就連大衛王都知道:早晨叫一個處女來喚醒我。」
阿修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在鎮子值夜班的女孩是不是也是處女。「你難道從不擔心會染上什麼病嗎?」他問,「如果你讓她懷孕了怎麼辦?如果她有個嚴厲的哥哥怎麼辦?」
「不用擔心,」德林沃德輕鬆地說,「我從來不擔心疾病問題。我不會得病。不幸的是,大多數時候,像我這樣的人都是打空彈的,所以我們不會有繁育後代的機會。在過去,我還會留下一些後代,現在卻不太可能了。所以這方面也不用擔心。很多女孩都有兄長父親,這也不成問題。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我都可以在他們發現之前安全離開。」
「這麼說,我們今晚留在這裡過夜?」
德林沃德抓了抓下巴。「我留在六號旅館。」他說著,手伸進外套口袋,掏出一把黃銅色的房門鑰匙,上面還附帶著一張寫有地址的卡片:北山路502號,3號公寓。「而你呢,這間公寓正等著你去住,在離這裡很遠的另一個城市。」德林沃德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灰色眼睛閃閃發光,兩隻眼睛頗不協調。他接著說:「長途巴士二十分鐘後到這個鎮子,停在加油站。這是你的車票。」他掏出一張摺疊的巴士票,和鑰匙一起從桌面上推過來。阿修拿起票看了一眼。
「誰是邁克?」他忍不住問。票面上寫著的正是那個名字。
「就是你!聖誕快樂。」
「還有,哪裡是湖畔鎮?」
「你下個月要居住的幸福的家。最後一件事,好事要成三嘛」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用絲帶綁著的禮物盒,把它從桌面上推過來。盒子停在調味蕃茄醬瓶子旁,瓶口上沾著一塊乾涸的番茄醬的黑色污漬。阿修沒碰那個盒子。
「喂,怎麼啦?」
阿修很不情願地撕開紅色包裝紙,發現裡面是一個淺黃褐色的小牛皮錢夾,以前用過,磨得有些發亮。錢夾里有一張駕駛證,上面貼著阿修的照片,名字卻是邁克,住址是德比市。錢夾里還有一張署名為m安塞爾的萬事達信用卡,另外還有二十張五十英鎊面額的鈔票。阿修合上錢夾,放進衣服內袋。
「謝謝。」他說。
「把這些錢當作聖誕獎金好了。現在,我送你去長途巴士站,等你坐上車、離開這裡向北而行時,我就可以和你揮手告別了。」
他們走到餐廳外面。阿修簡直無法相信,過去短短几個小時內,天氣居然變得如此寒冷。冷得甚至不會下雪了。這是侵略性的寒冷,今年的冬天將是一個難熬的冬天。
「嗨,德林沃德,你給我講的那兩個詐騙的故事——敗家子的故事還有主教的那個,主教和警察——」他猶豫了一下,想讓他的想法凝聚成型,聚焦到某一點上。
「怎麼了?」
這時,他突然想到該問什麼問題了。「它們都是需要兩個人合作的詐騙圈套,各有一個人扮演互相對立的不同角色。你過去有搭檔嗎?」阿修的呼吸在空氣中凝結成一團白雲。他暗暗對自己許諾,一旦到達湖畔鎮,他就要花掉一部分聖誕獎金,為自己買些最暖和、最厚實的衣服。
「是的,」德林沃德承認說,「沒錯,我過去是有個搭檔。手下有個小弟。不過,那段日子畢竟已經過去了。對了,那邊就是加油站,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個就是長途巴士。」巴士已經到了停車場,閃著信號燈在轉彎。「你的公寓住址在鑰匙上,」德林沃德囑咐說,「如果有人問起的話,就說我是你叔叔,我很高興使用愛默生這個名字。在湖畔鎮好好休息,麥克侄子。我本周內就去看望你。我們會一起出門旅行,拜訪那些我要拜訪的人。在此之前,你要低下腦袋,老老實實過日子,不要到處惹是生非。」
「我的車子?」阿修問。
「我會好好照顧它的。祝你在湖畔鎮過得愉快。」德林沃德說著伸出手來,阿修和他握手。德林沃德的手比殭屍還冷。
「老天,」他驚呼,「你的手真冷。」
「我很快就能和我的餐廳少女情人在六號旅館的房間里做點運動了,那會讓我暖和起來的。」說著,他伸出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阿修的肩膀。
片刻眩暈中,阿修再一次看到了一副雙重景象:他看見一個頭髮灰白的人面對著他,抓住他的肩膀;但與此同時,他還看到另外一幅畫面:在無數個冬季,成百上千個冬日裡,一個戴著尖尖帽子的灰袍男人,從一個定居點走到另一個定居點,他拄著拐杖,透過別人家的窗戶,看著裡面熊熊的爐火和幸福快樂的生活,那是他永遠無法觸摸到,永遠無法感受到的東西
「走吧。」德林沃德的話打斷他的幻象,他的聲音彷彿在咆哮,但讓人覺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修把票交給司機驗票。「今天可是旅行的壞日子,」她抱怨說,然後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聖誕快樂。」
車裡的座位幾乎全是空的。「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到湖畔鎮?」阿修問她。
「兩個小時。也許還要久一點。」女司機說,「據說寒流就要來了。」她按下一個開關,車門砰的一聲自動關上。
阿修走到車身中部,找個座位坐下,把座椅的靠背放到最低,然後開始思考起來。車子開動的單調節奏和熱烘烘的暖氣讓他昏昏欲睡,沒等他意識到自己就要睡著,他已經墜入了夢鄉。
在大地之間,在大地之下。洞壁上的壁畫是用紅色的濕潤泥土畫上去的,上面有手掌印、手指印,不時還有幾副粗糙的動物、人和鳥的圖案。
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燒,水牛人依然端坐在火堆對面,睜開巨大的眼睛凝視著阿修,眼睛如同一潭黑泥。水牛人的唇邊糾纏著褐色的絨毛,說話的時候,嘴唇一動不動。「你好,阿修。現在,你相信了嗎?」
「我不知道。」阿修說。他發現自己的嘴巴也沒有動。無論他們倆之間的對話是如何進行的,反正不是聲音交流,也不是阿修所知的任何交流方式。「你是真實存在的嗎?」
「要相信!」水牛人說。
「你是」猶豫片刻,阿修還是問了出來,「你也是一位神嗎?」
水牛人的手伸入燃燒的火堆,取出一根燃燒的樹枝。他抓住樹枝中段,藍色和黃色的火苗舔舐著他紅色的手,但手卻沒有灼傷。
「這塊土地不適合神靈居住。」水牛人說。但說話的卻不是水牛人。在夢中,阿修知道,其實是火焰在說話。在這個地底之下的黑暗深處,是噼啪爆裂、熊熊燃燒的火焰本身在對阿修說話。
「這塊土地是由一隻潛水鳥從大海深處帶出來的;」火焰說,「它是由一隻蜘蛛紡出來的;它是一條蛇排泄出來的糞便;是一位倒下的父親的身體,他的骨頭變成了山脈,眼睛變成了湖泊。
「這是一塊夢想和烈火的土地。」火焰說。
水牛人把樹枝放回火堆中。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阿修追問,「我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還算湊合的體能訓練師,一個沒用的三流騙子,我甚至不是我自認為是的那個好丈夫」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我該怎麼幫勞拉?」阿修突然問水牛人,「她想再次擁有生命。我說過我要幫助她,這是我欠她的。」
水牛人什麼話都沒說,他向上指指洞穴頂端。阿修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一道細微的光線,從高高在上的洞穴頂上的一個小裂縫射進來。
「上到那裡嗎?」阿修問,只盼對方至少能夠回答他的一個問題,「我應該上去到那裡嗎?」
在夢中,想法立刻變成了現實。瞬間之後,他到達了洞穴頂端。阿修在岩石和泥土中向上擠壓鑽爬。他像鼴鼠一樣在泥土中向前推進,他像獾一樣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撥鼠一樣把泥土從前進的道路上撥開,他像熊一樣在土中鑽洞。可土層實在太結實、太厚重,他的呼吸漸漸變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再也無法多前進一步了,不能再向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他可能就要這樣被憋死在地底之下的某處了。
他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他的努力越來越無力。他知道,他的軀體正躺在一輛暖氣充足的巴士里,穿行在寒冷的樹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於地下深處的夢境里停止呼吸,他同樣會在真實世界里停止呼吸。而現在,他的呼吸已經變成了淺淺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