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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就這樣,阿修離開了死者之家。薄冰覆蓋在冬天黑色的灌木和樹木上,彷彿變成了夢幻王國里的某種絕緣體。道路很滑。


  德林沃德在前面帶路,走到阿修停在路邊的白色雪佛蘭車旁。車子現在已經非常乾淨了,倫敦的車牌也換成了伯明翰車牌。德林沃德的行李箱放在汽車後座,他用一把複製的鑰匙打開車門。阿修原來的那把鑰匙還在他自己的口袋裡。


  「我來開車。」德林沃德說,「恐怕還得一個小時,你才能完全清醒過來。」


  他們開車向北,古運河在車身左側流淌。灰濛濛的天空下,這條古老的運河閃爍著銀色波光。他們駛過路邊一棵沒有樹葉的灰色大樹,樹影落在河面上,被降維成了一張圖片。這時,阿修看到一隻巨大的灰褐色的蜥蜴,趴在河邊正用一雙瘋狂的眼睛凝視著他們。然後,它甩動尾巴,緩慢地向河裡游去,隨著一陣墨綠波浪一起消失不見了。


  阿修意識到,在死者之家的這段時間只是一次短暫的休憩。離開那裡還沒多久,但那段生活已經像是發生在另外某個人身上的事,發生在許久之前的事。


  那天晚上離開伯明翰之後,阿修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問出一路以來的第一個問題。在看見「歡迎來到斯托克」的標誌牌之後,他開口問德林沃德:「那天在停車場抓住我的那些傢伙,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真的是木先生和石先生嗎?他們究竟是什麼來歷?」


  明亮的車燈照亮了冬日的夜晚。德林沃德吩咐不要走高速公路,因為他搞不清楚高速公路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於是阿修只好一直開車走普通公路。阿修倒不怎麼介意,他甚至不覺得德林沃德這麼做是神經不正常。


  德林沃德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不過是幾個特工罷了。都是敵人陣營里的人,戴黑帽子的壞蛋。」


  「可我不這麼覺得,」阿修插嘴說,「他們反而認為自己是站在正義的一方。」


  「他們當然會有這種想法。真正的戰爭,向來發生在雙方都確信自己才是正義化身的兩者之間;真正危險的人,恰恰是那些堅信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人,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極端危險。」


  「那麼你呢?」阿修追問道,「為什麼你要堅持做你正在做的事?」


  「因為我想做,」德林沃德回答說,接著微微一笑,「對我來說,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阿修忍不住又問:「你們那天到底是怎麼逃脫的?所有人都安全離開了嗎?」


  「我們被重重包圍,可還是成功逃脫了。」德林沃德說,「如果他們沒有停下來先抓你的話,或許他們就能捉住我們中的某些人了。不過,那件事讓當時還搖擺不定的幾個人堅定了信心,相信我並沒有完全發瘋。」


  「你們到底是怎麼逃脫的?」


  德林沃德搖了搖頭,不願多說下去。「我付錢給你,不是讓你沒事兒亂問問題玩的。」他冷冷地提醒道,「我早就告訴過你。」


  阿修聳聳肩膀,不再追問。


  那天晚上,他們在城市以南的速八汽車旅館過夜。


  聖誕節那天,他們是在路上度過的。他們開車繼續向東北方向前進,兩旁的農場逐漸變成了松樹林,城鎮之間的距離彷彿也越來越長了。


  直到下午很晚的時候,他們才在中南部一家像個禮堂一樣的家庭餐廳里,吃到了聖誕節的午飯。阿修悶悶不樂地扒拉著乾巴巴的火雞肉,餐桌上還有紅色的越橘果醬甜點、味道像木頭的烤馬鈴薯,以及罐裝的綠色豌豆。每樣東西他只嘗了一口,就沒有興趣再吃下去了。但德林沃德卻顯得相當滿意。吃飯的時候,他又變得手舞足蹈、夸夸其談起來。他不停地說著話,開著玩笑。每當那個服務生女孩走過來,他都要**她幾句。那是一個身材瘦弱的金髮女孩,看她的年齡,似乎還沒有高中畢業呢。


  「對不起,親愛的,不過我能麻煩你再幫我倒一杯你們餐廳那種令人心情愉快的熱巧克力嗎?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太冒昧,我說,你這身衣服真是漂亮迷人,實在太適合你這種美人兒了。真的,穿在你身上顯得特別喜慶,特別漂亮。」


  女服務生穿著一件色彩鮮艷的紅綠相間的裙子,裙邊上還鑲著銀色的金屬箔。她咯咯笑著,臉刷地紅了。她開開心心地含笑走開,幫德林沃德再拿一杯熱巧克力去了。


  「真迷人。」德林沃德凝視著她離開的背影,沉吟著說。「很適合。」他又加上一句。阿修不認為他真是在評論那女孩的衣服,他還沒傻到那個份兒上。


  德林沃德將最後一塊火雞肉塞進嘴裡,用餐巾紙擦擦鬍子,然後推開面前的餐盤。「啊,終於吃飽了。」他扭頭打量一圈這間家庭餐廳,背景音樂正在播放聖誕歌曲:「小鼓手忘記帶來禮物,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


  「有些事是會改變的,」德林沃德有些突兀地說,「可是人人還是同樣的人,不會改變。有些騙局可以一直用下去,永遠不被人發現,另外一些則隨著時間和世界的變化而消失,不復存在。我最喜歡的一個騙局現在就再也不能用了。不過,還是有數量驚人的騙局,沒有任何時間限制。比如說**騙局、貞元燃氣騙局、何躍蘭騙局——一個著名的旁氏騙局,象棋殘局騙局,富二代騙局」


  「我從來沒聽說過何躍蘭騙局,」阿修插嘴說,「不過其他幾個詐騙手法我倒是都聽說過。我過去的獄友告訴我,他就是專門玩富二代騙局的。他是個騙子。」


  「啊,」德林沃德左眼一瞬間迸出興奮的光,「要說精緻漂亮,那就是富二代騙局了。它需要一群人來完成,主要是針對貪財鬼和吝嗇人設下圈套,這很考驗團隊的能力。和所有詐騙手法一樣,它也是針對人性的貪婪設計的。當然啰,你也可以騙過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但那就得花費相當多的時間和努力才行。好了,假設我們加入了一個旅行團,現在是在一家金店、珠寶店或者昂貴的古董店,我們在這兒參觀,不管是被迫還是必須,每個人都東張西望,對面前的垃圾毫無興趣。這時我們看見一個人。此人衣衫隨意,身上有一種社會的氣質,絕對不是那種千篇一律的櫃檯小姐,看起來完全是個異類,很像一個有身份的人。我們假設他的名字叫王少好了。然後,到了他出場的時候了——任性的公子哥,敗家的公子哥!人們覺得公子哥都很傻,只會亂花錢?哦,為了顯示他的豪爽,見者有份,一人先送一件禮物!家裡有的是錢,這點東西根本不在意,他願意以極地的價格把一件珠寶賣出去。」


  女服務生出現了。德林沃德的微笑立刻變成了滿面堆笑,但笑容里有點捕食猛禽的味道。「啊,熱巧克力!我的聖誕天使幫我拿來的!告訴我,親愛的,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不可以給我多拿些你們美味無雙的麵包?」


  女服務生——阿修在猜測她的年紀,16歲?還是17歲?——低頭看著地板,兩頰燒成了深紅色。她雙手顫抖著放下熱巧克力,匆匆退回到餐廳邊上陳列烤甜品派的地方,她在那裡停下來,偷偷瞄了一眼德林沃德,然後溜回廚房,幫德林沃德取麵包去了。


  「然後,重點來了,這點小禮物怎麼能體現公子哥敗家性格?還要更多,他會拿出所謂的『珍藏』。」


  「價值幾千-——到了這裡或許你會有些疑惑,幾千?但是貪婪的基因很快打消了你的疑慮,你已經相信了,面前這個人是個敗家子——他確實準備要把價值一千英鎊的珠寶,以一折的價格賣給你。」


  「現在,我們的王少會聲稱和你很投緣,和在座的每一位都很投緣,聲稱他是一個頗有名氣的珠寶店的合法繼承人,少爺,專門從事稀有和價值連城的珠寶的買賣。『這樣的價格你們難道不願意買?』我們的王少用輕蔑口吻問,好像不買都是看不起他一樣。『買,』那些貪婪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被貪婪蒙蔽了心智,完全沒有意識到『天上不會掉餡餅』,依然以狂熱的眼神期待著王少能拿出更多的東西來,『至少價值一千英鎊!今天我做主,只要九十九英鎊。』」


  「旁邊櫃員、看起來像保安的傢伙,也許會上前勸一勸,但那都是演戲,是為了讓你更加確定面前的人是個敗家子,於是毫不猶豫拿出了九十九英鎊,買下了所謂價值一千英鎊的金鑲玉、紀念金、掛墜或者別的什麼閃閃發亮的東西。錢成了別人的,東西成了你的。『今天運氣真不錯,遇見一個傻逼,』你還興高采烈和同行的人議論,『有機會再來!』」


  「可是,如果有人明白呢,他們全部都沒有上當,什麼都沒有發生呢?」阿修問——這當然存在,正如上面說的,任何騙局都會失靈。


  「那我們這兩頓飯錢就白花了。」德林沃德說。他用麵包把盤子里剩下的肉湯擦乾淨,嘴巴吧唧吧唧地響著,心滿意足地全部吃完。


  「讓我來猜猜下面會發生什麼。」阿修說,「旅行團離開那裡,買走了一堆贗品、仿造品、或者別的什麼亮閃閃的垃圾。在店內,所謂的王少其實只是一個托兒,今天的完美表演,為他贏得了幾百英鎊的提成。我猜,那些所謂價值一千英鎊的珠寶,只值10英鎊。」


  「給你一個純屬個人的忠告,那種所謂珠寶,千萬不要付多於5英鎊的價——也許在遠東國,連一英鎊都不值。」德林沃德說完,轉向一直在旁邊偷偷徘徊的女服務生。「現在,親愛的,讓我們盡情享受一下你們這裡奢華美味的甜點吧,今天可是主基督的誕生日呢。」


  他緊緊地盯著她看——眼神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淫蕩——彷彿她能提供給他的可口佳肴就是她本人。阿修突然覺得很不舒服,這就像看著一隻狡猾老狼慢慢潛近一隻年輕得根本不知道逃跑的小羊羔一樣。即使它逃跑,最後也會在一片林中空地被狼抓住吃掉,連骨頭渣都被禿鷲啄乾淨。


  女孩再度臉紅起來,告訴他們說甜點有加冰淇淋的蘋果派——「上面加了一勺香草冰淇淋」——還有加冰淇淋的聖誕節蛋糕,以及紅綠雙色的雞蛋布丁。德林沃德凝視著她的雙眼,告訴她,他想嘗嘗加冰淇淋的聖誕蛋糕。阿修什麼甜品都沒點。


  「現在接著說詐騙的事。」德林沃德繼續說下去,「早在300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這種騙局就出現了。如果你能選好詐騙對象的話,在英國的任何一個地方,明天你都能繼續使用這一招。」


  「我記得你提過,說你最喜歡的那個騙局,現在已經不能用了。」阿修說。


  「我確實說過。不過,這個騙局並不是我最喜歡的。我最喜歡的一招叫主教騙局,裡面包含了所有詐騙元素:刺激、密謀、簡潔、驚喜。我認為,即使時間推移,也許只要加一點點的修改,就可能」他想了想,然後搖搖頭。「不行,它已經過時了。在這一招還管用的年代,就算是1920年吧,地點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城市或者大都市,比如說柏林、倫敦,或者鹿特丹。我們在一家珠寶店。有個男人,穿著打扮像個教士——不是那種普通的教士,而是一位主教,身穿紫色的主教長袍。他走進店裡,挑了一串項鏈,華麗的鑲嵌著鑽石和珍珠的項鏈,用十二張嶄新的百元英鎊付了款。


  「鈔票的上端有一個綠色墨水的污痕,於是,店主向客人誠懇地道歉,但還是堅持把這一疊鈔票送到街角的銀行去鑒定。很快,珠寶店的店員帶著鈔票回來,銀行說裡面沒有偽造的假鈔。店主又一次誠懇道歉。不過主教倒是很通情達理的一個人,他說他很理解這種事,因為現在這個世界上,不合法與不虔誠的事實在太多了。不道德的事物與邪惡充斥世界——還有那些不知道羞恥的女人!社會底層的犯罪分子從陰溝里爬出來,居然上了電影,在銀幕上耀武揚威。這樣的時代,你還能指望什麼?最後,項鏈被放在首飾盒裡。店主盡量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教堂的主教為什麼會買一條價值一千二百英鎊的鑽石項鏈?為什麼用現金支付?這些事跟他有什麼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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