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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魔法的全部神奇之處歸根結底就是魔法自己與自己通過不同路徑達到的可能之間的相互干涉。
——

  《創世書·羅琳之書》


  「你拿錯金幣了,老兄。」


  一輛車子朝黑暗的橋下開來,刺眼的車燈讓他們睜不開眼睛。車子在他們身邊減速,然後停下,一扇車窗搖了下來。「這兒沒什麼事吧,先生們?」


  「一切都很好,謝謝,警官。」阿修說,「我們只是早晨出來走走。」


  「那好。」警察說。不過他似乎不太相信這裡一切正常,仍在旁邊等著。阿修把手放在瘋子斯維尼的肩膀上,推著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鎮邊緣,走出那輛警車的視線範圍。他聽見背後傳來車窗關閉的聲音,但警車還是停在原地沒動。


  阿修慢慢走著,瘋子斯維尼也跟著走,偶爾蹣跚一下。


  警車從他們身邊緩緩開過,然後調頭返回市區,在雪地上逐漸加速離開。


  「好了,告訴我你有什麼煩心事。」阿修問。


  「我按他說的做了,完全按他說的做。可我給錯金幣了。不應該是那一枚,那枚是神聖的。你明白嗎?我甚至不該碰它。那一枚是應該給予英國之王的金幣,不是像你我這樣的混蛋可以隨便碰的。現在我惹了大麻煩了,快點把金幣還給我,老兄。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如果你再見到我,我就是他媽的大混蛋。好不好?我發誓,從此以後,我只待在該死的樹林里,絕不出來。」


  「你照誰說的話做了,斯維尼?」


  「蓋特勒。就是你叫做德林沃德的那個傢伙。你知道他是誰嗎?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這個愛爾蘭人瘋狂的藍眼睛里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他讓我做的也不是什麼壞事,總之你能應付——不是什麼壞事。他只是告訴我,那天那個時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說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麼樣。」


  「他還要你做別的什麼事嗎?」


  斯維尼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還不時地抽搐一下。阿修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覺得冷,然後才明白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這種戰慄式的抽搐。


  是在監獄里,那是吸毒者毒癮發作時的顫抖。斯維尼似乎被什麼東西控制住了。阿修打賭一定是海洛因。一個吸毒上癮的妖精?


  瘋子斯維尼扯下燃燒的煙頭,拋在地上,把剩下沒抽完的黃色煙絲放回口袋裡。他摩擦著髒得發黑的手指,沖著手指哈氣,然後繼續摩擦,想讓手指暖和起來。他的聲音透出一絲抱怨和嗚咽。「聽著,還給我那枚該死的金幣,老兄。我會給你另外一枚的,和原來那個一樣好。嘿,我會給你一大把金幣。」


  他摘下油膩膩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幣。他把金幣丟進帽子里,又從呼吸的霧氣中抓出一枚金幣,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從寂靜的早晨空氣中變出金幣,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幣多得溢了出來,斯維尼不得不用兩隻手捧住帽子。


  他把裝滿金幣的棒球帽遞給阿修。「給你,」他說,「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還給我當初我給你的那一枚。」阿修低頭看著帽子,想知道裡面到底盛著多大一筆財富。


  「我在哪裡可以花這些金幣,瘋子斯維尼?」阿修問,「有多少地方能把金幣兌成現鈔?」


  有那麼一瞬,他覺得這個愛爾蘭人可能會給他一拳。但那一瞬間過去了,瘋子斯維尼只是站在那裡,雙手拿著他盛滿金幣的帽子,就像《霧都孤兒》里的奧利佛。接著,眼淚從他藍色的眼睛里涌了出來,順著臉頰流下來。


  他拿起帽子,把它——現在裡面除了油膩的汗漬,什麼都沒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腦袋上。「你一定得還給我,老兄。」他說,「我不是教給你怎麼變金幣嗎?我告訴過你怎麼從密藏的寶庫里拿出金幣,我告訴過你寶庫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只要把最初那枚金幣還給我就好,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幣已經不在我這裡了。」


  瘋子斯維尼的眼淚突然停住,臉頰上浮現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這個雜種——」他說。然後,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說的是實話。」阿修說,「我很抱歉。如果金幣在我手上的話,我一定會還給你。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維尼的臟手抓住阿修的肩膀,用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死死瞪著他。眼淚在瘋子斯維尼的臉上留下一條條臟印。「該死的。」他說。阿修可以聞到他身上的煙草、陳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說的是實話,你這該死的雜種。送人了,而且是自願送人了。你這該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媽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阿修想起了金幣落在勞拉棺材上發出的沉悶聲音。


  「抱歉還是不抱歉,都一樣。我死定了,註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著鼻子和眼睛,把臉抹得更髒了。


  阿修有些笨拙地拍拍瘋子斯維尼的上臂,想給他一點男人間的安慰。


  「我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他拖著長音說,然後突然抬起頭來,「你給了他金幣的那傢伙,他會把金幣還回來嗎?」


  「是個女人。我不知道她現在哪裡。不過,我想她不會交還金幣的。」


  瘋子斯維尼悲哀地嘆息一聲。「當我還年輕、還是個傻小子的時候,」他說,「我在星光下遇見一個女人。她讓我撫弄她,還告訴我未來的命運。她說,我將在西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遺棄、遺忘,一個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兒將導致我的死亡。當時我大笑著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勁地玩弄她,親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侶還沒有來到我們的土地,也沒有戰爭把整個大陸撕裂。而現在。」他突然停了下來。他轉過頭,凝視著阿修。「你不應該信任他。」他用責備的口氣對他說。


  「誰?」


  「德林沃德。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為他工作。」


  「你還記得怎麼做嗎?」


  「什麼?」阿修覺得他彷彿同時在和十來個不同的人說話。自稱是妖精的這個人氣急敗壞地說著話,從一種人格跳躍到另一種人格,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話題,彷彿他大腦里殘存的幾簇腦細胞都在熾烈地燃燒著,然後永遠熄滅。


  「金幣,老兄!金幣!我教給你了,還記得嗎?」他在他面前揚起兩根手指,眼睛看著他,然後從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幣。他把金幣拋給阿修。阿修伸手接住時,卻發現手中根本沒有金幣。


  「我當時喝醉了,」阿修說,「我不記得了。」


  斯維尼腳步蹣跚地穿過街道。天已經亮了,周圍的世界變成灰白相間的天地。阿修跟在他後面。斯維尼沿著一條長長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但他的腿每次總能及時停穩,然後開始下一個蹣跚的腳步。他們走到橋邊,他扶著橋上的石頭轉過身。「你身上有錢嗎?我不要太多,只要夠買車票離開這個地方就行。二十塊錢就好。只要二十塊,有嗎?」


  「二十英鎊的車票能去哪兒?」阿修問他。


  「可以帶我離開這裡,」斯維尼說,「我可以在風暴來之前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鴉片成為大眾信仰的世界,遠遠離開!」他停下來,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後在袖子上抹乾凈。


  阿修的手伸進牛仔褲,掏出一張二十英鎊的鈔票遞給斯維尼。「給你。」


  斯維尼一把抓過去,塞進沾滿油污的粗斜紋棉布外套的貼胸口袋。他點點頭。「這些錢可以幫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說。


  他倚在橋身的石頭上,在口袋裡摸來摸去,最後終於找到早先他丟掉的沒抽完的煙頭。他小心地點上煙,注意著不要燒到手指或者鬍子。「我要告訴你點兒事,」他說,好像這一天里他什麼話都沒說過一樣。「你正在往通向絞架的路上走——還有一個人,他在另外一個地方,你們有著共同命運,只是他不同,他.……,總之繩索已經套在你的脖子上,現在你兩邊肩膀上各附著一隻惡鬼,等著吞掉你的靈魂。當作絞架的那棵樹有深深的根脈,那棵樹從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獄,我們的世界只是垂下絞索的那根樹枝。」他停頓片刻,「我要在這兒休息一陣子。」他說,蜷縮著身體蹲了下去,後背倚著黑色的磚石。


  「祝你好運。」阿修說,阿修沒有意識到瘋子提到的另外一個人是說,他開始以為是勞拉,但是那是「他」。


  阿修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奇異的聯繫,如同星座、占卜、塔羅或者別的任何東西一樣,他沒有意識到這之間的關聯。


  「嘿,我正倒大霉呢。」瘋子斯維尼抱怨說,「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


  阿修走回鎮上。現在是早晨8:00,開羅市剛剛醒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橋那邊,看到斯維尼蒼白的臉色,臉上布滿眼淚和髒東西,他正在目送他離開。


  這是阿修最後一次看到活著的瘋子斯維尼。


  聖誕節前的這段冬日時光,感覺就像間雜在漫長冬夜之間的短暫白晝。在這幢供死者居留的殯儀館中,白晝更是轉瞬即逝。


  這一天是12月23日,內瑟斯和阿茲爾殯儀館為麗拉·德古拉斯舉辦追悼儀式。女人們擠滿了廚房,她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桶、醬汁盤子、煮鍋和裝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靜地躺在葬禮室前廳她的棺材里,身邊堆滿溫室鮮花。房間的另一端還有一張桌子,上面堆滿涼拌捲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雞肉、豬排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間里已經擠滿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師握手聊天。在內瑟斯和阿茲爾兩位先生的精心組織和嚴密監視下,一切都在順利進行著。葬禮將在第二天一早舉行。


  大廳的電話響了起來。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膠電話,機座上還有一個旋轉式撥號盤。阿茲爾先生聽完電話后,把阿修拉到一旁。「是警察打來的,」他說,「你能去接屍體嗎?」


  「當然可以。」


  「小心點。給你。」他在一張紙條上寫下地址,遞給阿修。阿修看了一眼那個用漂亮的手寫體寫下的地址,把紙條折起來放進口袋。「那裡會有部警車等你。」阿茲爾又加上一句。


  阿修來到後門停放靈車的地方。內瑟斯先生和阿茲爾先生兩個人分別向他強調過,靈車按說只應該用於葬禮,真的,至於接屍體,他們有一部專用的貨車。


  問題是貨車正在維修,已經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靈車。開那部靈車時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道嗎?阿修小心翼翼地開車沿著街道走。路上的積雪已經被鏟車清理乾淨了,但他還是喜歡這樣慢慢開車。靈車就是該慢慢走,開快車感覺不合適。不過,他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看到街上有靈車駛過。阿修心想,死亡正從英國的道路上消失。


  現在,死亡只發生在醫院的病房裡和救護車裡。阿修想,不能用死亡讓活人心驚肉跳。阿茲爾先生曾告訴他,在某些醫院裡,他們用表面看上去是空的擔架車來轉移死者,屍體躺在被床單蓋住的車裡面的架子上。死者像蒙面客似的,偷偷摸摸地上路。


  一輛深藍色警車停在一棵樹旁,阿修把靈車停在警車後面。警車裡有兩個警察,正用保溫壺的蓋子喝咖啡,讓車子的發動機保持運轉來取暖。阿修敲敲警車側面的車窗。


  「什麼事?」


  「我是殯儀館派來的。」阿修說。


  「還得等驗屍官來做檢查。」警察說。阿修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橋下和他說話的那個警察。這個警察是個黑人,他走出車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駕駛座上,帶著阿修走到垃圾堆旁。


  瘋子斯維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著一個深綠色的酒瓶,臉上和棒球帽、肩膀上掛著髒兮兮的冰雪,眼睛緊緊閉著。


  「凍死的酒鬼。」警察說。


  「看樣子是。」阿修說。


  「什麼都別碰,」警察說,「驗屍官隨時會到。照我看,我說這傢伙喝醉后昏迷了,然後就坐在這兒,凍他的屁股。」


  「是,」阿修同意說,「看起來顯然是這麼回事。」


  他蹲下來看看斯維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愛爾蘭威士忌。這就是斯維尼離開這個世界的車票,花二十塊錢買的。一輛綠色小尼桑車停下來,一個滿臉厭倦神情、沙色頭髮、沙色鬍子的中年男人下車走過來。他碰碰屍體的脖子。他的工作就是踢屍體一腳,阿修想起阿茲爾先生的話,如果屍體不踢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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