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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蓋特勒·德林沃德

  噠、噠、噠。


  阿修睜開眼睛,頭暈眼花地坐了起來。他快凍僵了。車窗外的天空呈現出深沉的亮紫色,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噠、噠。有人在說話。「嗨,先生。」阿修轉過頭,見有人站在車子外面。昏暗的天空映襯下,只看得出一個模糊的人影。阿修伸手把車窗搖下幾英寸,發出一陣剛睡醒的人的哼哼聲,這才開口打招呼。「嗨,你好。」


  「你沒事吧?你病了嗎?喝醉了?」聲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沒事。」阿修回答說,「等一下。」他打開車門走出來,伸展一下腰身,順便活動活動酸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後他摩擦雙手,讓血液加速循環,讓手暖和起來。


  「喔,好個大高個兒。」


  「大家都這麼說。」阿修說,「你是誰?」


  「我叫薩姆。」那個聲音說。


  「是男孩還是女孩的薩姆?」


  「女孩薩姆。我原來的名字叫薩米,我總喜歡把『米』字畫成一個笑臉,可後來我討厭那個名字,討厭得要命,因為所有人似乎都取這個名字。於是我就不再用它了。」


  「好了,女孩薩姆,到那邊去,看著路。」


  「為什麼?你是變態殺手還是怎麼?」


  「不是。」阿修說,「只是我現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點點隱私空間。」


  「哦,好的,沒問題,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樣,哪怕衛生間隔壁的格子里有人,我都尿不出來。這叫膀胱羞澀綜合症。」


  「一邊兒去,拜託。」


  她走到車子的另一邊,轉頭避開。阿修向路邊的荒地里多走了幾步,解開牛仔褲拉練,沖著一根柵欄柱撒了長長的一泡尿。他回到車旁。黃昏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了,夜幕已經降臨。


  「你還在嗎?」他問。


  「在。」她說,「你的膀胱准跟泰晤士河一樣大。在你撒尿的這段時間裡,國王都換了好幾輪了。這麼長時間,嘩嘩的沒停過,我一直聽著呢。」


  「多謝誇獎。你來這兒有什麼事嗎?」


  「哦,想看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發生什麼狀況的話,我可以打電話報警。但車窗上蒙著呼出來的霧氣,所以我想,興許你還活著。」


  「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從伯明翰市一路搭便車過來的。」


  「那可不太安全。」


  「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車,已經這麼幹了三年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你要去什麼地方?」


  「很遠,我去開羅。」


  「太好了,」她說,「我去曼徹斯特,和姨媽在那兒過聖誕節。」


  「我不可能送你到曼徹斯特去。」阿修說。


  「不是那個的曼徹斯特,曼策斯特,是另外一個差不多名字的城市,在不遠的地方。這裡往北只要幾小時車程。你知道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阿修說,「完全沒概念。高速公路上的某處?」


  「下一個城鎮是秘魯,」薩姆告訴他,「不是叫秘魯的那個國家,而是另外一個名字差不多的城市。讓我聞聞你身上的味道。彎下腰來。」阿修只好彎下腰,那女孩仔細嗅了嗅他臉上的味道。「好了,我沒有聞到酒味,你可以開車。我們出發吧。」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讓你搭便車?」


  「因為我是身處困境的可憐小姑娘,」她說,「而你是一位騎士。你的車可真臟。你知道嗎,有人在你的車後窗上寫了『洗我』兩個字?」阿修鑽進車內,打開乘客座位那邊的車門。一般的車子,前門打開時,車內都會亮燈。這輛車沒有。


  「不知道,」他說,「沒看見。」


  她爬進車子。「是我乾的,」她坦白說,「我寫上去的。那時侯天色還亮,還能寫字。」


  阿修發動汽車,打開車前燈,重新回到公路上。「向左,」薩姆提示說。阿修將車轉向左側,順著公路開下去。好幾分鐘后,暖氣才開始工作。很快,幸福的溫暖充滿車廂。


  「你還什麼都沒說呢。」薩姆說,「隨便說點什麼吧。」


  「你是人類嗎?」阿修問,「一個善良誠實、父母所生、活生生會呼吸的人?」


  「當然是。」她回答說。


  「好了,只是想檢測一下。那麼,你想讓我說什麼?」


  「說些可以讓我感到安心的話。我突然有一種『哦,該死,我可能錯上了一輛瘋子的車』的可怕感覺。」


  「沒錯,那種感覺我也有過。」阿修說,「好了,什麼才能讓你安心?」


  「只要告訴我你不是逃犯、連環殺手或別的什麼危險人物就可以了。」


  他仔細想了想。「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種人。」


  「你自己都要先考慮一下再說,是不是?」


  「我蹲過監獄,但我從來沒殺過人。」


  「哦。」


  他們駛進一個小鎮,鎮子被路燈和聖誕節的裝飾燈照得通亮。阿修偷偷瞥了一眼右邊。女孩有一頭亂糟糟的黑色短髮,長著一張既有誘惑力——他想了一下——又有點像男人的臉:她的五官真像石頭雕刻出來的。她也正在偷窺他。


  「你為什麼進監獄?」


  「打了幾個人,把他們打成重傷。我當時很生氣。」


  「他們活該挨揍嗎?」


  阿修琢磨了一陣子。「那個時候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現在你還會那麼做嗎?」


  「當然不會。我這輩子的三年好時光都扔在大牢里了。」


  「唔。你有沒有凱爾特人血統?」


  「據我所知沒有。」


  「你看起來有點像凱爾特人。」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沒關係啦。你餓嗎?」


  阿修點點頭。「我還沒吃飯。」他說。


  「就在下一個交通燈后不遠,有家很不錯的地方。好吃又不貴。」


  阿修把車開進停車場,兩個人從車裡出來,他甚至懶得鎖車,只把鑰匙裝在口袋裡。他掏出幾個硬幣買了份報紙。「你有錢在這兒吃飯嗎?」


  「當然,」她說著,下巴一抬,「我自己買單。」


  阿修點點頭。「告訴你,咱們這麼辦。拋硬幣猜正負決定誰買單。」他說,「正面朝上你為我買單,背面朝上我替你買單。」


  「我先看看硬幣。」她懷疑地說,「我有個叔叔,他有一枚兩面都是正面的一便士硬幣。」


  她仔細檢查一番,滿意地發覺那枚一便士硬幣沒有任何問題。阿修把硬幣正面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裝往上一拋,硬幣只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轉。他抓住硬幣,倒扣在左手手背上,接著當著她的面張開覆蓋硬幣的右手。


  「是背面!」她興奮地大叫起來,「晚飯你買單。」


  「好吧。」他說,「不過你甭想每次都贏。」


  阿修點了夾肉長麵包,薩姆則點了肉醬意粉。然後阿修開始翻報紙,尋找是否有死在貨運列車裡的人的新聞。唯一讓人感興趣的消息是頭版報道:破記錄數量的烏鴉出沒該鎮。當地農民想在鎮子周圍的公共建築上懸挂死烏鴉,用來嚇退其他烏鴉。鳥類學家說這種辦法毫無作用,活著的烏鴉會把死烏鴉同樣當食物吃掉。但當地居民不肯就此罷休。「看到死掉的同伴的屍體時,」一位代表說,「它們就會明白我們的意思:我們不希望它們來這裡。」


  食物端上來了,每份都裝得滿滿一盤,遠遠超過一個人的飯量。


  「你到開羅做什麼?」薩姆塞了滿滿一嘴食物,問他。


  「不知道。我接到我老闆給我的消息,說他要我到那裡去。」


  「你做什麼工作?」


  「給人家跑腿當差。」


  她笑了起來。「嗯,」她說,「你不可能是黑手黨,你一點都不像那種人,再說還開著那種破爛車子。你的車為什麼聞起來有一股子香蕉味道?」


  他聳聳肩,開始吃東西。


  薩姆眯起眼睛。「也許你是香蕉走私犯,」她猜測說,「你還沒有問我是做什麼的呢。」


  「我估計你還在學校上學。」


  「伯明翰大學。」


  「毫無疑問,你會選擇藝術史專業,那是女人最喜歡的專業。也許你還會自己鑄造一尊青銅像。你還可能在咖啡店裡打工,幫忙補貼學費。」


  她放下刀叉,鼻孔張開,眼睛瞪得大大的。「見鬼,你怎麼知道的?」


  「什麼,猜中了?你現在應該說,不,實際上,我的專業是拉丁語和鳥類學。」


  「你是說你只是碰巧猜中的,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別的什麼?」


  她那雙黑色的大眼睛盯著他。「你可真是個怪人。先生……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大家都叫我阿修。」他說。


  她撇了撇嘴,好像嘗到了什麼不喜歡吃的東西。她不說話了,埋頭吃完她那份肉醬意粉。


  「知道那邊為什麼叫埃及嗎?」等她吃完東西,阿修問她。


  「開羅那邊?知道,聽說那裡有個很小的河流三角洲,跟尼羅河三角洲的開羅一樣。」


  「有道理。」


  她坐回去,點了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派,一隻手插進頭髮里。「你結婚了嗎,阿修先生?」見他猶豫,她馬上說,「哎呀,看來我又問了一個敏感問題,是不是?」


  「上周四她剛剛下葬,」他小心地選擇字眼,「死於車禍。」


  「哦,天呀,真可怕,我很難過。」


  「我也是。」


  接下來是難堪的沉默。「我的同父異母姐姐的一個孩子死了,我外甥,就在去年年底。真是太可怕了。」


  「沒錯,是很可怕。他怎麼死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失蹤了。可他只有十三歲呀。去年冬天的事。我姐姐整個人都差不多垮了。」


  「有沒有找到什麼線索?」說話的腔調好像電視劇里的警察,於是他重新問了一遍,「懷疑其中有什麼不當行為嗎?」這次問得更像警察了。


  「他們懷疑我那個沒有監護權的混蛋姐夫,那孩子的父親。那傢伙是個大混蛋,做得出拐走孩子的事,說不定他真的這麼幹了。可那只是個小鎮,在北區,非常小,又安寧又可愛,居民連房門都不鎖。」她嘆了口氣,傷感地搖頭,雙手緊緊握住咖啡杯。「你真的肯定你沒有任何凱爾特人血統?」


  「據我所知沒有。不過也有可能。我也不太清楚我父親是誰。不過我猜,如果他真的是蠻族戰士,我媽媽一定會告訴我的。」


  她又撇了撇嘴。薩姆放下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奶油派。那塊蛋糕幾乎有她腦袋的一半大。她把盤子從桌面上推到阿修面前。「你想吃嗎?」阿修笑著說,「當然。」他把蛋糕吃完了。


  女侍應遞給他們帳單,阿修掏錢買單。


  「謝謝。」薩姆說。


  天氣更冷了。車子打了幾次火才發動起來。阿修把車駛回幹道,繼續向南。「你讀過一個叫希羅多德的傢伙寫的書嗎?」他問。


  「老天,你說誰?」


  「希羅多德。你沒有看過他的《歷史》?」


  「知道嗎?」她說話的聲音恍恍惚惚的,像在做夢,「我不明白你這個人,不明白你的話,也不明白你用的字眼。有時候你只是一個傻大個兒,可你卻能看透我的想法,轉眼功夫,你居然談起希羅多德來。我聽說過他,也許是在電台廣播里。他是不是被人稱為騙子之父?」


  「我還以為魔鬼才被人稱為騙子之父呢。」


  「對,魔鬼也是。他們說,希羅多德的書上記載了巨大的螞蟻、看守黃金礦的獅鷲,統統是他編出來的。」


  「我不這麼想。他只是記下別人告訴他的故事罷了。他寫的是歷史,絕大多數部分寫得非常棒。裡面記載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兒。比方說,你知道嗎,在埃及,如果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孩或者君主之類人物的老婆死掉了,他們不會馬上給她的屍體塗防腐香料,而要等待三天,先讓她的屍體在熱天里腐敗變壞。」


  「為什麼?哦,等等,好了,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哎呀,真噁心。」


  「裡面還寫了不少戰爭。一開頭什麼都很正常,可用不了多久,神靈出現了。有個人跑回自己的國家報告戰爭的結果,跑呀跑呀,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里看到了潘。潘對他說,『告訴他們,在這兒給我建一座神廟。』那人答應了,然後接著跑完剩下的路。他把戰爭的消息報告給國王,最後補充說,『哦,順便說一聲,潘想讓你為他建一座神廟。』懂嗎,說起神的事一點兒也不大驚小怪。」


  「這樣說來,這本書里寫了不少神靈的故事。你怎麼看的?這些人全都產生幻覺了?」


  「不,」阿修說,「不是這麼回事。」


  她啃著指甲。「我讀過一本關於大腦的書,」她說,「那本書是我室友的,她到處借給別人看。書里好像說,五千年前,人類大腦的左右腦葉還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只要那時的人們想象什麼東西,大腦的右腦葉就讓人感到自己彷彿真的聽到神在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其實這一切不過是大腦造成的錯覺罷了。」


  「我還是更喜歡我的理論。」阿修堅持說。


  「你的什麼理論?」


  「在過去的年代里,人們經常會跟神祇打照面。」


  「哦。」兩個人都沉默了,安靜得只聽見車子零件嘩啦作響,還有發動機的轟鳴,排氣管的振動聲——排氣管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最後,她終於打破沉默。「你覺得神現在還在那兒嗎?」


  「在哪兒?」


  「希臘、埃及、西印度群島、遠東國……諸如此類的地方唄。如果你到過去那些人碰上神靈的地方去,你會見到神嗎?你覺得呢?」


  「也許吧。但我想,人們恐怕不會知道他們見到的到底是什麼。」


  「我敢說,其實神就是外星人。」她說,「現在大家知道是外星人,過去的人卻把他們看成了神。也可能,外星人同樣是人類大腦的右半葉幻想出來的。」


  「照我看,做直腸檢查的肯定不是神,」阿修說,「親自動手屠宰牲口的也不是。這些事兒都是人類代勞。」


  她咯咯笑起來。他們安靜地開了幾分鐘車,然後她又忍不住開口。「對了,我想起了一個我最喜歡的天神的故事,是從比較宗教學課堂上聽來的。你想聽嗎?」


  「想聽。」阿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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