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藥采籬的傷
燈燭搖曳,寬敞的屋內充斥著男人痛苦的嘶吼。窗欞微啟,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白衣男子背對著床榻,靜謐至極。一靜一鬧,詭異至極。
突然推門闖進的女子,褪下了綠色宮裝,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可她雖然穿著夜行衣,卻沒夜行者的膽量與魄氣。漂亮的杏眸充滿了恐懼,一動不動地盯著床榻上痛苦嘶吼,輾轉反側的男人。
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藥采籬!
“師兄,”薄相思強壓住心中的害怕,跌跌撞撞地向床榻邊跑去。一臉焦急地盯著藥采籬,雙手緊緊握住藥采籬的手,“師兄,你這是怎麽了,別嚇我啊!”
說話時,薄相思雙眸已氤氳上了霧氣,語氣也帶著輕微的顫抖。
對於薄相思的到來,藥采籬渾然不覺,他依舊痛苦地嘶吼著,黑色的頭發早已浸濕,剛毅的臉上覆滿豆大的汗珠。
他在死死掙紮。盡管,這裏並沒有什麽束縛住了他。
“你來了。”窗邊的白衣男子慢慢轉動輪椅走過來,看著床上痛苦無比的藥采籬,淡淡道,“他一直在等你回來。”
月菲白的表情很淡,如同他的語氣一樣。似乎此時被痛苦所折磨的人,並不是他的好友,而是一個陌生人一般。
薄相思怔怔轉過頭,緩緩放開藥采籬的手,盯著月菲白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神情悲淒地問道:“他……到底,怎麽了?”
到底怎麽了,竟然會痛苦至斯?才不過一段時間不見,怎麽會變成這樣!他是藥采籬啊,她的師兄藥采籬啊,那個寧願拋棄生命,拋棄功名利祿,也要帶走她的藥采籬啊!他出事了,要她怎麽辦……
常聽人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可是此時,身上痛苦的是藥采籬,心在滴血的卻是薄相思。
月菲白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忖該怎麽開口。可他還沒說出話來,門口又進來了一個身穿碧玉色衣裳的人。
看到薄相思的存在,她佯裝驚訝地道:“薄姑娘怎麽來了?”
她正是玉枕,也是剛才,命令那些黑衣人保護薄相思的玉枕。
薄相思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玉枕那個問題,隻是微微垂下了頭,抬起衣袖悄悄揩了揩濕潤的眼睫。
見此,神色向來從容淡定的月菲白眼裏突然閃過一絲慌亂,表情也有著隱隱的心疼。不過這些情緒隻在臉上浮現了頃刻,不多一會兒,那副天人般的容顏又被從容淡然所取代。
“你放心,我在重塑他的筋脈,所以有些痛苦,”月菲白生怕看到薄相思的眼淚,故意錯開她的臉,輕聲道,“隻要熬過這一夜,他就沒事了。”
斬斷筋脈是靠內力而為,那麽重塑筋脈,自然靠的也是內力,與醫藥沒有關係。所以,縱然薄相思的醫術堪比華佗,對於此時的藥采籬來說,也沒有一點用。
這也正是,薄相思身為薄暮書之女的消息被銀月淩傳去江湖之後,江湖人卻沒有來招攬她的意思。
當年的薄暮書是一個傳奇,無法超越的傳奇。不僅醫術冠絕,在武術造詣上,當年能與之比肩的,也寥寥無幾。甚至在占卜方麵,謀略方麵,他也都涉及一二。
而如今的薄相思,會的僅僅是醫學而已。
月菲白雖不懂醫,但內力深厚,加上特殊的手法,便將藥采籬斷掉的筋脈給一一重塑。不過這重塑的過程,就仿佛一把拙鈍的鋸齒,毫不留情地割在身體上那樣痛苦。
月菲白說,隻要熬過這一夜,藥采籬就沒事了。可是,熬過這一夜,又談何容易?至今為止,能夠熬過重塑筋脈時痛苦的人,一雙手都數得過來。
可薄相思不知道這些,聽見月菲白那樣說,她便以為藥采籬是安全的,隻要痛苦過這一夜之後,他就能康複了,因此心裏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但藥采籬痛苦的嘶吼聲時時充斥在耳膜,那顆強迫淡定的心,依舊忍不住揪似的疼痛起來。
纖長的十指在水袖之下緊緊攥成拳,晶瑩的淚花閃在眼眶中,薄相思哽咽著聲音道:“我想知道,究竟是誰將我師兄害得這麽慘?”
月菲白抿了抿唇,慢慢側開頭,卻沒有說出一個字。燭火映照下,他的側臉勾勒出一條完美的弧線,微微垂下的眼瞼,使這張完美的容顏渲染上了幾分傷感的色彩。
薄相思見他似乎不肯說,心裏立馬急了,想要上前抓住月菲白問個清楚。可她這個想法才冒出來,尚未付諸行動,站在門邊的玉枕似乎洞悉了她的想法,兩步並三步地上前,按住薄相思的肩膀,眼神在她與月菲白之間回轉,皺著眉凝重地說道:“薄姑娘,還請您不要逼迫公子。如果公子說出傷害藥采籬的那個人,您一定會傷心難過,甚至不願意接受,而公子並不願意看到您這樣。”
薄相思的眼中依然閃爍著淚花,聽到玉枕這樣說,她怔了一怔,一句“為什麽”立馬就要脫口而出。可這話還沒到喉嚨口,就被她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茫然。
她所認識的人不多,而真正能被她放在心上的,更是寥寥無幾。而根據現在的情況來看,會使她傷心難過的,隻有一個人,上官權。藥采籬,又恰好才從上官權手中出來。
那麽……
薄相思深深閉了閉眼眸,心上有一道裂痕正在無止無休地擴大。
“我知道了,”良久之後,她慢慢睜開了眼,傷感地看著床上苦苦掙紮的藥采籬,緩緩說道,“今晚我在心裏守著師兄,陪伴他度過最難熬的一夜。”
門邊的玉枕向前走了幾步,同薄相思一樣,注視著藥采籬的方向。秀眉一蹙,她慢慢的說道:“去了麽薄姑娘已是皇妃,真的不用回宮麽?”
說完,玉枕下意識地看了眼月菲白,後者低垂著頭,沒有任何反應。見此, 她不禁舒了一口氣。
主子在此,哪有她嘰嘰喳喳說話的份?玉枕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揣測著月菲白的意思來的。隻不過有些話,月菲白不好直接對薄相思說,便由她代勞了。
薄相思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藥采籬,絲毫沒有注意到玉枕的小動作。憂傷染上明亮的眼眸,她緩緩蹲下身子,跪坐在床榻旁,雙手緊緊握住藥采籬掙紮不休的手,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不走!我怕我走了,會後悔……”
床上的藥采籬仿佛瀕臨死亡的野獸,在拚盡全力地掙紮著。身上灰白色的裏衣已經濕透,豆大的汗珠不斷地從他身上滴下來。他整個人,就像剛剛從水裏拎起來那樣狼狽。雙手不斷揮舞著,仿佛在驅趕什麽可怕的魔鬼。但是,當薄相思的手握住他的一瞬間,藥采籬的手卻突然停止了動作,乖巧得像隻被馴服了的野獸。隻不過,他臉色依舊痛苦不堪的表情,征示了這隻野獸的內心,並不像他的手那樣平靜。
痛苦,傷心,失望……種種情緒在心中蔓延。上官權是薄相思最愛的人,藥采籬是她唯一的親人。如果可以,她不希望任何一個人受傷。可當事情發生了,上官權傷害了藥采籬,薄相思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月菲白一直靜靜地在旁邊,依然低垂著頭。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感受到薄相思情緒的變化,薄相思心底的感情,在休止地蔓延,甚至蔓延到了他的心裏……
月菲白慢慢抬起頭,眉宇之間是化不開的緊皺的眉峰,狹長的眼眸久久凝視著床榻邊內心痛苦的女子。他向玉枕招了招手,後者會意,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床上的藥采籬之後,慢慢走了出去,順便關上了房門。
“相思,”月菲白轉動輪椅,來到薄相思身後,蒼白修長的手拍了拍那張瘦弱的肩膀,“你不要,難過……”
月菲白不會安慰人,甚至可以說從來沒有安慰過人。但今天看到薄相思這麽難過,他的心也跟著一起難過,甚至更有甚。可腦子裏想了半天,嘴裏也隻擠出這麽幾個蒼白無力的字眼。
“嗯……”薄相思吸了吸鼻子,強忍住掉下來的眼淚。她現在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在尚書府陪著藥采籬,不僅僅隻是這一夜。她要等,等上官權來找她,然後,當著藥采籬的麵質問他為什麽要那樣做。
月菲白不知道她這些想法,他隻是很心疼眼前這個女子。最愛的兩個人在她麵前互相殘殺,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薄相思最愛的人是他,那樣的話,他可以將她保護得很好,誰都無法傷害。而上官權不同,他是帝王,他肩上有太多的責任,他必須時時刻刻以大局為重,永遠都無法將薄相思放在第一位。
想到這裏,握住輪椅的手緊了緊。大局麽?那麽傷害藥采籬,算是什麽大局……
或許,他會讓上官權付出最慘烈的代價,來替藥采籬報仇。那個一身白衣,表麵平靜無一絲波瀾的男子,如是想到。
“相思,”月菲白深深凝視著背對著她的女子,問出了一句他早就想問的話,“如果有一天,我也落到了藥采籬這樣的下場,你會不會,也一樣為我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