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离开后,我换了个坐姿,闭起眼睛,调养生息。我的左胳膊被撕掉了,疼痛难忍,我必须尽快恢复元气,好让它快一点儿长出来。
我想起了洁。
从阴界逃出来,我在一个陡峭的峡谷里被一群坏小子围住,它们龇牙咧嘴,群情激奋,“把它撕了,撕掉这个新来的”的呼声此起彼伏,我害怕极了,浑身战栗个不停。
是洁,大喝一声“你们少欺负人”,冲进重围,用她那柔弱的身体强行护住我,拽着我从围追堵截中逃脱出来。
她就像我的大姐姐,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姐姐。
现在她身陷囹圄,而我却只能躺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这让我很伤心。
雨是越下越大了,雨声越来越急。被枯燥烦闷的雨声围困,加上身体的疼痛再次袭来,我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一片恍惚混沌之中。
“放开!听见没有?”一声怒斥犹如霹雳,突然震醒了我。
睁开眼睛,我看见临街的一盏路灯下,一名男子怒目圆睁,正重重地将站在他对面的女孩的手甩开。
女孩哭起来了,哽咽着说:“你不能丢下我,不要不理我。我不要跟你分手。”
“你说,我有什么好的?我根本不爱你,跟你在一起,不过是玩玩而已,明白吗?”他似乎还想强调这一点,刻意又抬高了音量,接着说:“玩,就只是玩,你不明白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爱我,你是爱我的。三年了,我们在一起三年了,光打胎我都打了三次,你不可以这样对我。”女孩几乎泣不成声,苦苦哀求着:“你不要离开我,我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两个年轻人任由雨淋着,浑身都湿透了,身体冰冷,在冷风中萧瑟着。
听了一会,事情大概清楚了,我在心里暗想:“她的心一定更冷吧?”
我有些沮丧,不想再听下去了,“你情我愿的事情,谁也没办法,只能靠自己”,于是我轻轻地在屋檐下站了起来,打算进到屋子里去,那里应该会干燥温暖些。
“我这就死给你看!”女孩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天哪,这是要闹出人命啊!我心头一惊,赶忙回头望向外面。
果然,那女孩犹如一匹烈马,一头扎进雨里,披头散发地跑到了在机动车道上,在车流里狂奔……
这是要去撞车吗?真的就不想活了吗?为了那个渣男,她竟然选择死?我瞥了一眼那渣男,竟然无动于衷,直直地僵在原地。
哦,不,我得去阻止她!
“嗖”的一声,我强忍胳膊疼痛蹿了出去,直接奔着那女孩飞去。
我追上了她,抓住她的一只手,用力地往上拽,就像直升机拖着一个重物一样,我将她拽离了机动车道。
她似乎并没有察觉,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腾空,两条腿不停地蹬着,继续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我因为只剩下一只胳膊,现在正吃力地抓着她的手腕,所以我只能减慢飞行的速度,尽量保持身体平衡。
在我们的脚下,夜行的车呼啸而过,奔袭而来的风挟裹着我们,给人以难以名状的阴冷。
她突然清醒了,仰起的脸瞬间惊恐扭曲起来,大声地呼号着,整体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同时伸出另一只手一个劲地掰着我紧握住她的手指,拼了命地想让我将她放下来。
就在低头看她的那一瞬,我震惊了,一股锥心的疼痛涌遍全身。
这是一种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痛,远甚于那群坏小子扯掉了我的胳膊。
我的母亲,我救下的竟然是我的母亲!
没错,就是她,一个可怜的瘦小的女人。
这一刻,我真想紧紧地抱住她,和她一起放声大哭。
在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上,我轻轻地放下了她。
她当即停止了哭闹,回顾四周,发现空无一人,惊恐立刻笼罩住她的脸。疑惑,惊慌,惧怕,她完全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瘆人,急急忙忙地拢了下湿漉漉的长发,慌乱地整理了下紧贴在腿上的裙子,扶着站台的座椅站了起来,趔趔趄趄地向着黑暗的深处跑去。
她向前跑着,一直用力地跑着,不敢回头。
昏黄的街灯下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呼啸着的车辆经过她的身旁溅起了很高的积水,随后周遭又重归于静寂。除了雨水,她听到的只有自己嘭嘭的心跳声。
她一定认为自己遭遇到了灵异事件。此前她悲痛万分,寻死觅活,现在陡增惊恐,仓皇而逃,所遭受的沉重打击绝非常人能够承受。
哦,我可怜的妈妈!
我强忍住内心的悲痛,紧紧地跟着她,不想她再有半点闪失,半分不测。
一路上,我思绪万分,心如刀绞。
半年前,她去做了人流手术,丢下了我。
我对她怀恨在心,是洁化解了我对她的怨恨,使我过起了像她一样心静如水的日子。洁拉着我找到了她,当时的情景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她叫李悦悦,是一名超市收银员,住在一个城中村的出租屋。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好请假在家休养,脸色发黄,披着一头凌乱的长发,站在厨房的灶台前煎药,整个屋子弥漫着浓厚的中药和潮湿腐臭的味道。
我们从窗户潜入她的客厅,坐在了破旧的棕皮沙发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屋子里忙来忙去。
结识了洁之后的某一天,她对我说,通过堕胎或人流来扼杀孕儿,从根本上讲都是对生命的犯罪。但即便同样是犯罪,其实也是要分开来看的,他们会有本质上的不同。
天底下穷人很多,他们大多过得很辛苦,而且还可能有各种身体上的先天性原因,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一定非要生下来不可,如果他们认为孩子将来要随之受苦,就会选择不生下来,尽管这很残忍。
对于很多无辜的孕儿来说,他们做出这样的抉择的确缺乏人道,而且也很不公平,毕竟决定放弃和扼杀的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知有灵的生命,但这确实是这些可怜人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所以有时候选择原谅要比憎恨更应该被接纳。
我们不能容忍的其实并不是这些人,而是那些漠视生命、肆意妄为的人,他们明明具备抚养能力,而且没有各种身体上的先天性缺陷,却选择了这种不负责任的恣意践踏生命的做法,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们才是需要接受惩罚的人。
对于这些人,在我所见的各种折磨或报复的行为中,没有哪一种能够引起我对他们的怜悯,他们是罪有应得。
说完以上这些话,洁劝我还是去看看自己的父母亲,了解下他们的状况,再决定是否要憎恨甚至报复他们。所以,洁跟我一起坐到了那张破旧沙发上。
当时,我的母亲李悦悦煎好了药,将药端回了房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然后坐到床边,很小心地一勺勺喝起来。
等她喝完,同居的男朋友回来了,问候都不问候一声,衣服也没脱,直接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哎,明天你有空吗?能不能跟我去妇产科再检查一下?”李悦悦洗完药碗进来,摇了摇躺在床上的男朋友。
哦,对了,他就是我的父亲,叫艾玉坤,原先在电子城里的电器行上班,后来辞掉了,当时正处于无业状态。
“还要检查什么,你不是已经吃药了吗?”他头都不露出来一下,很耐烦地说。
“这已经是第二次流掉了,我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李悦悦低着头,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
他倏地坐了起来,质问道:“能有什么后遗症?检查,检查,成天就只知道往医院里送钱,你怎么不出去赚钱啊!”
看着眼前凶巴巴的毫无怜爱之心的男友,李悦悦伤心地哭了,眼泪顺着她那瘦小的脸颊流了下来,滴落在床单上,湿了一大片。
当时我也哭了,泪水一直往心里流,是洁把我拽走了,不让我继续留在那里。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记住了一张瘦小的哭泣的脸,记住了一双黯淡无光流泪的眼睛。
还是那间出租屋,离刚才他们两个吵架的地方不远,母亲打开了房门,钻了进去,反复确认已经锁好门后,走到那张破旧的棕皮沙发前,顺势瘫倒了下去。
我从厨房的窗户飘了进去,轻轻地坐到了她脚尖这一边的沙发上。
望着她那疲惫不堪、惊魂未定的脸和颤抖不已的消瘦身体,我决定留下来,守护在她的身边,绝不再让她遭受任何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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