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估計該叫丁二貨
南塵被這麽一阻,也不知該不該扶她。
畢竟他生前雖說家境平庸,但父母教導還算嚴格,男女授受不親之禮他還是懂得的。方才喂水時已算是迫不得已,現下再伸手去攙扶便顯得不那麽適宜了。
雖說對方是風塵女子,但自己也已不小……
他讓小鮫上去攙了一攙,女子半晌才抬起脖頸,虛弱地衝小孩笑笑,“謝謝你,我沒事。”
南塵手指摩擦著外裳的飾帶,拜男人所賜那衣裳暗底而華貴,還連著飾帶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他指尖搓撚著帶子上繁複的繡文,金線有些粗糲的硌手。
半晌,他等歌女喘勻了氣才開口道,“阮娘,青潭村的丁二貴托我轉交一樣東西給你。”
“丁二貴?”她的眼神裏有些迷茫。
“你可認識他?”
阮娘回憶了一陣,蹙眉搖頭,“我記不大清了……”
南塵沉默一會,罷了取出那方寫著兩行情詩的繡帕,交到阮娘手上,“他說你看了此物便知。”
歌女的目光逐漸清明,她接過繡帕輕輕撫摸,“此物確是我的……”她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因發熱而嘶啞的嗓音驀地柔軟下來,“這是他寫的兩句情詩,是我最喜歡的……幾月前,我親手將這兩句詩縫到了我最愛的繡帕上。”
“我本是想將此物作為定情信物交給他的,”歌女臉色更紅了,這次仿佛並非病痛折磨,反而充滿甜蜜,柔情在她的眼底蕩漾,“可惜剛繡好我便遺失了……敢問大人是在何處找到此物的?”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抿了抿嘴道,“……這是丁二貴之物,說是你寫予他的情詩。”
為此,他還特意準備了定情信物——那個鐵盒的“鑰匙”,鑲寶的釵環——作為回禮。隻是現下,一切皆空了。
阮娘麵色微白,“丁二貴,莫非……是那個貨郎?”
南塵點頭。
她神色瞬間複雜了起來,嘴中呢喃,“沒想到,沒想到竟是他誤撿了去……”
“他還有一物,托我贈你。”他打開鐵盒,將裏麵的銀票、信件與釵環一並放到床頭。阮娘顫抖著手打開信封,掃了幾眼合上了,“好個傻子!竟賣了房與地來給我治病……”
“隻是我這病,哪裏是能治得好的。”歌女苦笑,望向南塵,“他現下人在何處?”
“已死了。”他淡淡道。
“死了!怎麽可能?”
他垂眸,“他為你作了許多孽,害死了老老少少好幾條人命。”
歌女張了張嘴,再難說下去。
南塵起身,“物件我已帶到,全了他死前執念。”說罷便轉身,小鮫連忙背起小小的包袱跟著。
“等等!”
她急忙道,掀開被子想下床去,卻一個踉蹌膝蓋狠狠地磕在了地板上。
“大人,我不要這些銀兩!”
“我不是大人。”他推開門,並未回頭。
“不,等等!”她眼看南塵就要出門,一把將釵環尖銳的部分對準自己的頸部,“我已時日無多,我自己知道!我這病,也不是什麽光彩之事……”
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下,“在我遇見那個貨郎之前,我便被強迫……失了身子,說什麽浣花坊賣藝不賣身,不過是價錢不夠罷了!達官貴人,富庶商賈,誰有錢,誰便能買我!”
她的語氣憤恨無比,扭曲的臉龐布滿未幹的淚痕,南塵腳步莫名停滯在門口。
“花柳病,哪個正經大夫稀罕治了,還是給我這樣的風塵女子……老鴇收了那人的錢,能打發兩個銀子看我便不錯了,我撐到現在,早已是強弩之末……後來再沒人肯見我,隻有那個天天盯著朱樓看的傻子……”
“連他也不來了,連他也不來了……”她扭曲的臉溢滿悲傷,一汪深沉的憂愁盈在眸子裏頭,嘴角悲苦地下彎,“他那時還是秀才,給我寫了我最愛的那兩句情詩,甚至譜曲讓我歌唱。我們說好私定終身,等我遭人強迫、受盡淩辱之時,他卻消失無蹤!”
她嗚咽的聲音不絕地纏繞在南塵耳邊,“我恨他,但我更恨我自己!因為即便如此,我還依然期待著是他,他給我喂水,給我銀錢,能帶我走,帶我浪跡天涯……”
依舊,還是愛著啊。
“我曉得我要死了,死人是用不到這些東西的。”
他回頭看向歌女,“這些銀子能替你找大夫,替你贖身。”
“我不要找什麽大夫!我已失了身了,沒什麽顏麵去見他……贖身,哈哈,若不是他贖了我,又有什麽意思呢。”
“還能,將你厚葬。”
“生不能同寢,死不能同穴,何來厚葬!”她絕望地笑了,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銀子不應該花在死人身上,你幫我將它們帶給他吧,他要上京趕考了,一定需要盤纏的……”
語畢,看似柔弱的歌女竟然一用力,猛地將那根尖銳的釵頭整根沒入頸脖,動脈開了一個大大的血洞,泊泊的鮮血如柱傾瀉,很快染紅了半個床鋪。
“求你!求你了……”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南塵站在門口,根本來不及阻止。小鮫不知發生了什麽,隻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氣味飄散在窄小的、狹敝的閣樓內,他第一反應是著急地問,“南塵哥哥!你受傷了嗎?”
他安慰地握住小孩的手,任他胡亂將自己上下摸了一遍,“我沒事,小鮫。”
歌女脖子上插著一根長釵,血泡還在咕嚕咕嚕地往外流,淅瀝瀝地淌了整條衣裙。她的唇開開合合,對著閣樓唯一的那扇窗戶,眼神有一瞬間的清明,破碎的音節一個一個混著血泡蹦出。
“我這樣的,身份……終究是不能同他,定終身的……”
她的眼神最後變為空洞,美麗的玫瑰色嘴唇沾染上自己的鮮血。長風穿過那扇小窗襲來,最後一絲夕陽的光線也殞落了,壯麗的黃昏迎來了它的終結,漫長的夜色覆蓋了整個小鎮,血腥的氣息被風席卷向外,樓下一陣人馬慌亂響動。
南塵抬頭,雙目望向新生的一弦彎月,熟悉的鬼使帶著逸散的死氣降臨,風中仿佛傳來誰人呐喊的聲音,尾音柔軟而執拗地拖曳:
“阮娘——阮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