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府地处蜀中西南,紧邻关中,再往北上就是马边城。
渝州太守张瑾善是个守城的主儿,从不主动招惹各方豪强,听上面的话,做自己的事儿,这是他一贯的为官之道,却也能屹立蜀中十年不倒。
近日里听到幕僚汇报,有蜀山一股子人马进驻了守备府。
进就进吧,反正自己是渝州的一把手,至于守备王千斤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将了,还能在仕途上泛起什么浪花吗?人呀,总得给人家留一条缝隙,不然同僚不和的本子奏报上去,自己还得费精力解释,因而不闻不问,犹自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
王千斤人老心不老,当年跟随禹烈皇帝征战四方,仗着军功已经封到了子爵。年轻时有个绰号叫“千斤神力王”,掌中一把锯齿飞镰大砍刀,那可是震慑北蛮,扫荡蛮荒的一把好手。即便现在年近六旬,仍然是每日三斤熟牛肉,两大坛子好酒。
他本是蜀山弟子,离别师门数十年,忽然闻听蜀山来信,有一支小型人马要来寻求落脚地,他高兴得不得了。暗自琢磨着古人说的两句话,衣锦还乡,立功于师门,人生两大快事。
于是乎,王老头在守备府的点兵场摆下了龙门宴,要是这帮子蜀山小娃连这个阵仗都适应不了,那就只好让他们看看老一辈的修士是如何领兵杀敌的了。
看到大约二十来人的蜀山修士,为首的却是绿衣青葱的上官小扇,王千斤不由得呵呵大笑:“大侄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上官小扇急忙还礼:“师伯,侄女这次可是奉了掌门之命,要在你这里驻扎好一阵子呢。”
王千斤捻髯大笑:“好说,好说,你师父妙如真人就是蜀山当年的一枝花,怎么调教出你这么个女英雄,又是一枝花不说,还是个文武全才的领兵将军,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哈哈哈。”
上官小扇顿时羞红了脸,悄悄走进王千斤,低声:“师伯,我只是来奉命助战的,领兵带队的却不是我哦。”
王千斤一愣,暗想上官小扇才二十出头就已经金丹修为,若她领兵带队,别个年轻人哪有不服气的,若不是她,难道蜀山近年又出了什么少年英雄不成。
他正自思索,猛然听见“嗷”的一声驴鸣,眼前走来一只葱白大叫驴,上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一身白布袈裟,脖子上一百零八颗骷髅素珠,令人眼前一亮的是一头棕红色的卷毛,此刻梳了马尾搭在身后,头顶光秃秃如也,两只虎牙呲出唇外,要多凶恶有多凶恶。身后跟着十八名年龄各异的修士,虽然服装号坎不大整齐,但是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煞气。王千斤久经战阵,知道这样的煞气那是真真正正在生死之间杀过敌人才能迸发出的气势,比前面这些白衣剑修看着顺眼多了。
叫驴背上的大个子一抱拳:“蜀山内门弟子薛太岁,拜见老将军。”
王千斤并不在意,大将军甲胄在身不离马,那是战场上不变的规矩,此刻有意试探大个子的斤两,左手向前一搭薛太岁的腕子:“贤侄不必客气,下来说话。”单臂叫力,使上了五成力道。他号称千斤神力王,对气力再自信不过。
薛太岁胯下的六耳心中暗自冷笑:“老儿不自量力,区区一介金丹修士,就想跟咱妖修比拼力气哩,真是自取其辱。”
六耳毕竟是元婴妖修,此刻背上一输送气力,薛太岁顿觉左臂筋肉暴起五寸,顺势反把王千斤拉在了驴背之上,呵呵笑道:“老将军,可来同乘一骑。”
王千斤一愣,暗自后悔用力小了,此刻只得干笑:“好坐骑,好坐骑!”
两人乘驴径直走向演武台。两边都是郡兵,一个个尴尬无比,想笑却不敢笑。
王千斤撇腿下了驴背,薛太岁也不好托大,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也下了驴背,躬身站立在一旁。王千斤呼喊一声:“来呀,传两位公子,今日要与蜀山同门共叙一醉。”
传令兵下去,不一时来了一胖一瘦两位年轻人,前面走的是个矮胖矮胖的小家伙,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嘴边还长着一圈柔黄的绒毛,身材却是圆鼓轮墩,腰间的叩甲丝绦已经开到了最大的限度,肚子上的肉不知道突出了多少斤两。后面却是跟着一个年轻的后生,眉目比小胖子英俊了几分,但是一脸病容,好似风一吹就要倒地的麦秸秆。
两人同时开口:“王保保、王铭拜见世兄!”
王千斤一笑,举起酒杯言道:“王保保乃是我的大儿,王铭是他弟弟,两人不成器,我一直有心历练他二人,奈何找不到机会,如今贤侄到来,想必有公干,此二人贤侄挑一个,选为向导,也好尽我老王地主之谊。”
薛太岁本不想在自己队伍中再插进外人,但却是人生地不熟,有个当地人当向导自然方便许多,但看王保保与王铭二人都非阵前良将,况且守备之家自然是养尊处优,万一这两个公子哥再出什么危险,自己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正自犹豫,忽觉袈裟袍袖一紧,六耳咬着他的袖子,驴蹄子在地上简单画了一个胖胖的大圆圈,上面又画了一个小人脑袋。
薛太岁立刻明了,于是也躬身抱拳:“感谢两位贤弟了,却也不敢过分叨扰,既然老将军有心,薛某就选大公子好了。”
王保保一阵尴尬,回头看着王千斤:“爹,我这.……”
哪料想这一选,王千斤却十分乐意,假意把脸一垂:“嗯,保保,你乃我守备府的大儿,难道连当个向导也不愿意,还不赶紧谢过你的世兄,今日你二人就拜了把子,换了名帖,做一对干兄弟,跟你世兄早早取了功名,不比窝在我这渝州府里强上许多,不可推辞。”
王保保无奈,只得低头走上前,看着薛太岁一脸凶相却是有些害怕,面前挤出一个自己都不认为好看的笑容:“大,大哥,王保保拜托了。”
薛太岁赶紧用手相搀:“兄弟,哪里话来,既然结拜就是亲兄弟,你愿意随咱那自是再好不过,过些时日还愿意留在渝州,咱也绝不为难。”
当时大禹军中流行结拜一说,不管什么等级的军兵都相互结拜,所谓打仗亲兄弟,日后一方发达了还有照应,所以有的军官将校甚至结拜了几百个异性兄弟,丝毫不足为奇。
王千斤此刻去了心病,越发看眼前的大个子顺眼,不由得急忙唤起家人,排摆酒宴。
薛太岁将蜀山掌门令牌和李崇信的军令箭一并交上,并附上蜀山掌门魏凌风书信一封,开言道:“烦请老将军将附近方圆百里的地图敷上,再召集至少一千人马备用。”
王千斤略微一迟愣,暗想虽然有两方调令,于公于私我都应配合,但如果不通过太守,擅自调兵,万一朝中有非议,可是大大不便。
想到此处,一仰头:“贤侄,我本是蜀山弟子,师门有令我不敢违,李崇信大都督近几年名声如日中天,当年跟老夫还是师兄弟,贤侄有公干我自当配合,只是擅自调动郡兵那得要朝廷的旨意,调动府兵,那得太守许可。否则擅自调兵,那是不符合朝廷法度的。这样吧,我替你召集一千二百乡勇,这军饷嘛我出一半,剩下的却是要靠贤侄自己想些办法了。”
原来大禹朝的兵备制度郡兵隶属朝廷管辖,府兵乃是当地太守组建,若论装备战力还优于郡兵,因为各地太守要自保,往往自掏腰包,加大府兵投入。乡勇却是有官职之人均可报备招募,有贼人时保家卫国,无兵患则入乡为民,只需报备文书一项即可,当然战力也是临时组建,最为薄弱。
薛太岁一抱拳:“已经叨扰很多,不敢劳烦老将军再做些什么,此杯酒晚辈替义父李大都督敬谢老将军。”说罢干了杯中酒。
这渝州的五窖酒浆最是浓烈,能一口干掉一大碗足见豪迈,王千斤顿时大喜,也陪着干了一碗。
是夜,十八勇士与薛太岁聚集在演武场上的帐篷里。薛太岁与十八勇士把酒夜谈,开口道:“咱知道大家伙刚才都没吃喝,一直站在咱身后警戒,好,都是真汉子,干了这杯,今晚咱请大家。”
众人干了一碗,薛太岁继续开口:“这渝州不算什么豪华大城,却也是个不错的落脚之地,蜀中酒美人美,哪位兄弟愿意留下来在守备府效力,咱自然写推荐书信一封,保证大伙以后成家立业,有个安身。”
十八人无人说话,突然年纪最大的钱驼子举了酒杯:“薛头儿不必再试探了,咱等既然杀了同伴,与薛头一路至此,就是要走到底图个大出身,区区守备府哪里能满足我等。”他本是杀人越货的山贼账房,仗着一身算盘本事,被蜀山捉拿之后也无甚为难。
年纪最小的桑牛子也扯着嗓子喊:“就是,我等杀了蜀山工友,就算薛头现下留下了我等,日后难保蜀山不来找麻烦,我等已然绝了后路,以后只得誓死追随薛头儿。”
薛太岁豪情万丈,一举酒杯:“众家兄弟谢了,薛某保证,日后有咱一口吃的,绝不让大伙饿肚子,所谓当兵吃粮,大伙跟了咱,绝对给各位挣个好出身,来,干了!”
十八人豪情万丈:“干了!”
郑屠夫是以前马王山的小贼头,一直负责哨探,此刻虽然喝的酒酣脸热,却没失了机警,此刻闻听大帐门口微微有响动,立刻从腰间解下牛耳尖刀:“谁?出来!”
薛太岁也是一愣,朝大帐门外看去,一个矮胖矮胖的身影,手里举着一个镶满珍珠的青铜酒厥,颤颤巍巍说道:“太岁哥,是我,王保保。”
薛太岁一见小胖子,大笑:“是保保兄弟,来,咱等正自开怀畅饮,进来喝一杯。”
王保保今日才认薛太岁当了大哥,此刻拘谨异常,走进大帐看着十八人个个横眉立目,凶气逼人,先自怂了:“大哥,我,我听说你手头缺军饷,以后少不得要跟着大哥讨食吃,这里有一把九宝珍珠的青铜酒厥,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放在市面上至少能换回五白两白银,望大哥笑纳,算是我的见面礼。”
说完,颤颤巍巍将酒厥献上。
薛太岁虽然不识得宝物,但看珠光宝气,料想确实能换上许多银钱,不由得一塔王保保的肩膀:“兄弟,别跟哥哥见外,哥哥是缺军饷,但是仍要自己想办法筹措,还没给你这个弟弟见面礼,怎好倒收起你的礼物来了,快快拿走,莫给令尊大人看见了。”
王保保看他误会,急忙辩解:“大哥错了,哦,不,我是说大哥误会了,这不是家父的宝贝,是我偶然在一地摊淘宝所得,大哥不要嫌弃。”
他这话越说越假,现下天下大乱,哪里有地摊还能淘换到珍宝,早给贼人抢夺去了。即便淘来了,也是摊主的假货,如此珍宝不是偷拿家人的,就是强取豪夺而来,薛太岁笑着摇头,不以为意。
王保保真急了,急忙跪倒:“大哥,这珍宝真的是好来路的,你若不收,那就说明待小弟不是真心。”
薛太岁被他逼的没辙,忽的一把抓住王保保的手臂,右手从桌子上把割羊排的尖刀拿在手中,在王保保眼前一晃。
王保保吓得大惊:“大哥,你这是作甚,作甚?”
薛太岁一阵冷笑:“在座的十八兄弟都是薛某的生死弟兄,你若真想入伙,咱俩歃血为盟,永不相负,你看如何?”
十八勇士仿佛得到了暗示,纷纷起哄:“就是,小胖子,想跟咱家薛头儿,不留点血怎么成,咱看你一身肥肉,娇生惯养,早些回去当公子哥吧,哈哈哈哈。”
王保保天生胆小,此刻见动了刀子,早吓得瘫坐一旁,但想想今天若是不能成为此人心腹,以后就更没出头之日了,于是把心一横,把眼一闭,慢慢伸出白嫩的手掌,与薛太岁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尖刀划过两人手掌,鲜血滴答滴答落入青铜酒厥之中,足足有三分之一。王保保疼的脸色煞白,哆哆嗦嗦不敢放手。薛太岁一把取过酒壶,慢慢倒满了青铜酒爵,红色的血酒溢出了边沿。薛太岁突然松了手,举起酒厥喝了一半,顺手递给王保保:“来,好兄弟干了这杯。”王保保捏着鼻子,闭了眼睛,一口干完了杯中酒,犹自呛得涕泪横流,一旁十八勇士哄堂大笑。薛太岁一把拉住他的肩头:“好兄弟,从此以后你和咱肝胆相照。”
王保保磕了个头,急急忙忙站起身,夺路而去,临走嘴里不住的干呕之声,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薛太岁散了众人的酒宴,此刻得了十八勇士之心,又得了王保保,一时神清气爽,手里把玩着青铜酒厥,来在账外,看见六耳四处溜达,啃吃青草。
薛太岁摸摸驴头:“六子,你为何非要让咱收这胖小子?”
“嗷”六耳欢叫一声:“你休要小瞧这个小胖子,此人乃是先天道体,若论仙缘,比你强了不知多少倍。”
“哦?”薛太岁从没听过此说,略微摇头:“咱观此人心性胆小如鼠,并非我辈之人,难道两军冲杀,还需要他能披甲上阵不成?”
六耳嘿嘿贼笑:“你小子只知道打打杀杀,却不知道有些人受上天眷顾,不作任何,就能富贵无比。所谓先天道体,出生之时就会自带异能,远非常人能及,并非一定要阵前较量才见真章。就像俺五叔,他就是先天武体,看任何武学的神功秘籍,比常人快上百倍不止,俺就没见过哪门功夫在他手上一天之内学不会的。”
薛太岁细嚼滋味,暗叫不错,五煞帝君一出生,一拳开天阙,哪里是常人能够达到的境界,有些武夫辛苦了一辈子,也就是给人当个镖师护院什么的。
此刻笑问:“难道这小胖子却是一个一拳开天阙的高手?”
六耳摇摇头,打了个驴喷嚏:“具体为何俺也不大能细说,但是此子自带一身珠光宝气,如果俺没猜错,应该是先天的福运体。这样人,乃是福禄星君下凡转世,一出生被老天爷庇佑,走到哪里都运气超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甚至他自己躲都躲不开。就是金元宝,碰见他也会自己蹦到他手里,你说这样的异人,你不收在麾下,难道还要便宜了外人?”说罢,撇了薛太岁一计白眼儿。
薛太岁却是连连摇头,不大相信:“人之福贵,唯有靠自己火中取栗,哪有先天富贵一说,只怕你这犟驴,又在胡编些典故蒙骗咱罢了。”
六耳摇了摇头,浑不在意,也不管他是否听进去了,滴滴哒哒,一溜小跑跑开了。
薛太岁把玩着手里的青铜酒爵,隐隐觉得小胖子并非说了假话,也许他真能从地摊上淘换出来,想罢心情大好,暗想明天市集之上,不免卖个大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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