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139章 心事
「有心事?」
「你也有吧。」
兩人相視一笑,漫步在星空下的沙漠之上,彼此默契的沒有言語,迎著風漫無目的隨性而行。
又一次塵埃落定,范宇照例投入善後的工作中,君九姿道謝后帶著學生先行離開,短暫的混亂后,村民護送著趙叔去醫院,當然,還是沒忘記留下李沖守著才恢復的沙泉。
沒人知道沙泉村以後會怎麼樣,留下還是離開,本就是糾葛了千年的命題,不可能在一夕之間獲得答案。何姒甚至都看不清自己的內心,到底是希望他們放下一切去追尋新的生活,還是守護著過去的時光妥帖地老去,這一刻,她只想和秦鑒一起在這無人的荒蕪與蒼茫的廣闊中走一走,就像之前無數漫長的時間中所做的一樣,不知為何,何姒心裡突然跳出了這個想法,匪夷所思,卻又熟悉地撩撥著她的心弦——我和秦鑒,似乎已經相識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們兩都忘記了。
「秦鑒,我們會不會相識很久了?」
何姒問了出來,秦鑒卻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何姒問的不是少女和一面鏡子,而是少女與那個將軍。放在今晚之前,他已經不再在乎那個將軍的曾經,可偏偏今日之事,再次牽扯到了鏡子和鏡中之人。
他是盤龍鏡,那何姒便是鏡中人,他已經全然信任了何姒,卻怕何姒也給了他全心全意的信任,因為他都不敢相信自己。
夜風很冷,何姒在這彷彿泥淖般將她淹沒的寂靜中縮了縮脖子,秦鑒依舊立的筆直,俊逸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放緩了腳步,看著少女的背影孤獨而倔強地向前走去。
因著風的關係,今夜夜色格外清明,鑽石般的星星綴滿了天穹,泛著冷冰冰的光,純粹而原始,那是城市裡的霓虹燈下永遠看不到的風景。比起晴朗的夜空,沙漠反倒朦朧起來。月色溫柔,給沙丘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面紗之下偶爾有一閃而過的銀白色光芒,那是星星在沙海的倒影。
何姒也停住了腳步,轉過身,用不容秦鑒逃避的眼神盯著他,仔細而認真。那個眼神一直撞到秦鑒心底,在這個看似宏大卻孤獨的星球上,在這片看似熱鬧卻清冷的天空下,在這座看似遼闊卻荒蕪的沙丘中,在這段看似漫長卻寡淡的人生里,突然被這樣一種熱切而誠摯的目光注視著,秦鑒無欲無求只是機械地追尋著過去的人生中突然多了一絲光,多了一點渴望,他覺得他的靈魂也被這目光灼傷了。
沙粒在微風中輕輕滾動,發出微弱而斷斷續續的聲音,如同少女夢境中的呢喃。秦鑒走近了兩步,依舊沒說話,只是抬起手輕輕將少女被夜風吹亂的髮絲整理到她耳後,溫柔而細緻,彷彿面對一個易碎的洋娃娃,可何姒偏偏不是。
她依舊不閃不避地盯著他,漆黑的瞳孔帶著濃烈的情緒,不知是愛是憾,如無底深淵。她要一個答案,一個只有秦鑒才能給她的答案,否則她就將他一起捲入這無底深淵,同歸於盡。
再往前一步,就要逃不掉了,秦鑒本能地想縮回手,卻發現何姒的髮絲纏繞在他腕間的那個紅色手串上,便如此刻的千言萬語,剪不斷理還亂。
算了,既然逃不掉,那便乾脆陷進去吧,秦鑒嘆了一口氣。明明是她先招惹自己的,在酒店裡苦著一張小巧可人的臉,指著腳踝小心翼翼的要自己幫忙,然後又攤開手掌給他看那與眾不同的幽光,當時那個畏縮膽小的何姒,是怎麼成長成如今這般無所畏懼的模樣的呢?其實最初就能看出苗頭的,在第一次夢境里,當她為了守護螢火而與自己為敵的時候,那種不顧一切跳下懸崖的魯莽模樣,現在想來已經有了成長的雛形,秦鑒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
「想到了很多有趣的事。」秦鑒不知該怎麼回答,索性順著梳理頭髮的姿勢捧住女孩的臉龐,一低頭,聲音帶笑,吻了上去。
笑得寵溺,吻得溫柔,整個宇宙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然後,星空和沙漠同時旋轉起來,像是時間和空間在飛速流轉。
「我們一定是認識很久了,只是我老糊塗了,」秦鑒說著,牽起少女的手,「哪怕沒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卻也有很多很多的經歷,素紗襌衣、麻姑搔背、龜象筮數、青銅犀尊,那是別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會有的體驗。」
何姒並沒有被突如其來的深情打亂陣腳,她退後一步,和秦鑒拉開一些距離,說道:「我覺得今日之事是一個隱喻。」
「隱喻?」
「被滯留在時光里駐足不前的人。」
秦鑒看著何姒若有所指的目光,突然理解了她下午與君九姿爭辯時的執著甚至強硬態度——她看似在說村民,實際在說我。
「往回看,有時候也是為了更好地往前走。」秦鑒認真地答道。
「可我覺得,我像是你過去與未來之間的一段休止符。」何姒的聲音里透露出迷惘和悲傷,「一段又一段的休止符。」
「為什麼這麼說?」
「不像嗎?你獨自在歲月中前行,在某個節點中遇到了我,我們攜手共行,可我是會生老病死的人,只能陪你走過一段路,於是我不斷地離開,時隔經年又再次出現,成為你漫長人生中的一個點綴。只是這一次,不知為何,你失去了之前的記憶,本能讓我們再次重逢,而空白的記憶讓重逢變成了初遇。」
秦鑒捕捉到何姒臉上不自然的表情,問道:「你又看到什麼了?」
「依舊是幻象,幻象之中的幻象,我看到了很像我和宋兆軒的人像,只是這次不是古代,倒像是民國,那兩個人含情脈脈,相擁而泣,還是離別時的場景。」
「何時看到的?」
「幻境中你走向最後一個機關,大雪紛飛之時。」
「如此聽來,倒像是我才是那段休止符。」秦鑒打趣著,「你和宋兆軒生生世世之間的休止符。」「
何姒露出為難的神色,像是在思考,卻又放棄了思考:「秦鑒,這次我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不是宋兆軒。」
「那是誰?」
「是你。」何姒答得很肯定,可秦鑒心中關於他們三人的關係卻早就有了定論,也肯定地否決道:「聲音之事,本就不能做定論,但宋兆軒的臉你已經看到了兩次,會不會是阿姒一直想著我,便是在幻境中也帶入了我的聲音。」
「不會,我的幻象,我看到或者聽到了什麼,我很確定。」
「宋兆軒的臉配上我的聲音?」秦鑒再次問道。
「對。」 「阿姒覺得,這該如何解釋呢?」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那個人不是宋兆軒,他身上……」何姒不知該怎麼解釋這種異樣之感,幻象中的那個宋兆軒,總讓她覺得是僅僅頂著一張相似臉皮的冒牌貨。除了臉之外,那個人全身的氣息,都讓她覺得熟悉,熟悉如此刻站在自己身邊之人。
秦鑒其實不信,他覺得何姒多半琢磨過多,進了死胡同,可嘴上還是說道:「若不放心,我陪你回學校一趟,再去會會那個宋學長。」
「哎呀。」提到學校,何姒突然泄了氣,想到還在等著她的學長、教授、印城木塔還有一系列資料,甚至還有鄧辰砂……她的頭就悶悶的疼了起來。
關於印城木塔的數字化傳承,還是從自己的上一篇論文中延伸出來的,可她進了項目組,就一個勁地往外跑,先後破了兩個與文物有關的奇案,項目倒是一點都沒能幫上忙,也幸虧三個師兄沒有計較,要不自己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哎。」何姒又嘆了一口氣,「見宋兆軒之事還是延後吧,反正他在校園裡也不會少了,後面一段時間我得好好學習了。」
「不見面了?」秦鑒假意誘哄著。
「不見面了!」何姒猶豫了片刻,最終咬牙切齒地下定了決心。
「也好,小石頭那還有些事要處理。」秦鑒若有所思。
「不光是小石頭的事,」何姒表情嚴肅起來,「你的手呢?」
「沒什麼事,有了阿姒編的手鏈,已經好多了。」
何姒不信,伸出一隻手說道:「給我看看。」
何姒伸出的手執著地朝向他,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過了,秦鑒只好改了說辭:「沒什麼大事,傷勢已經被止住了,我也已經約了關大夫,看病的事,阿姒也幫不上忙。」
「真的?」何姒依舊伸著手,不看到傷口誓不罷休,「你先給我看看。」
「拗不過你,」秦鑒失笑般將右手衣袖捋起,一條黑線纏繞在他手臂之上,似尚未褪去的傷口血痂,「看到了吧,到底是煞氣,沒那麼容易根除,不過煞氣終究越不過帝屋,再等些時日就好了。當然,我一定聽阿姒的囑咐,主動去找關大夫,放心吧。」
何姒臉上的擔憂散去了一些,還想低頭細看,秦鑒卻又快速把衣袖放下,邊放邊說:「其實這兩日也不算曠工曠課,我幫你向李老請了假的。」
「你幫我……」何姒頓時想到了他們上次見到李教授時的場景,臉皮一紅,轉移了注意力。
「說的都是實話,庫木塔格沙漠中有古村落出了問題,需要借他的愛徒一用,李導答應的很快,你回去了也不用擔心說漏了嘴。」
「那是你面子大,李教授出了名的嚴格,特別是跟進項目的過程中,是不允許隨便請假的。」
「可不是隨便,都是正常理由,不過這次還有個天時地利人和,」秦鑒說著故意頓挫了一下,「鄧辰砂的事鬧得挺大,估計李老也存了讓你避一避的心思。」
「他又搞事了?」何姒聞言一仰頭,怒意爬上眉梢。
秦鑒一笑:「這次倒不是壞事,畢竟在印城,在眾人眼裡,是他救了要跳樓的曾斌,這事你還記得吧。」
「這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因為之前有人看到你與他一起逛街了……」
「我那哪是逛街!我是在追那隻小烏龜!」
「阿姒不用急著解釋,我又沒有懷疑你。」秦鑒隨口佔了個便宜,沒待何姒反駁連忙又說道,「鄧辰砂在媒體前的形象大體是吃喝玩樂不學無術的二世祖,特別在男女問題上風評很差,如今為了討新女友歡心,顛顛地跟到平時絕不會踏足的小鎮,鞍前馬後出人又出力地幫著宣傳文物保護,而且還冒著生命危險救人了,你說是不是長足的進步?浪子回頭金不換,那個新女友就更加引人好奇了。」
「我以前從沒聽你說過這麼長一段話。」知道秦鑒咋打趣自己,何姒嘴一撇,反擊了回去。
「那是阿姒還不了解我,我還有好多話想同阿姒說呢。」秦鑒無所謂地聳聳肩,「等我們以後相見之地不是夢幻泡影或者刀山火海時,我再同你好好說說。」
「好啊,那以後再說,現在我要回去了,明天開始投入項目!」
「不急,」秦鑒搖搖頭,「我說這兩日我都幫你請了假,那便是兩日,沒想到事情解決的這麼順利,所以明天你可以用來休息。」
「不行,」何姒倔強地搖頭,防止自己再次陷入溫柔陷阱之中,嚴厲地告誡自己,「我已經落後了很多,明天要學習!」
秦鑒聽著何姒的義正辭嚴,露出可憐兮兮的神情——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何姒看著眼前被脆弱感充盈的少年郎,突然體會到了古時君王的煩惱,緩了緩語氣說道:「你還有別的安排嗎,我最多陪你到日出。」
「倒也不必,」秦鑒說著,突然露出一個孩童般的笑容,「想請阿姒陪我去一個地方,我想,半個小時就好。」
「哪裡?」
「跟著來便是了。」
原本就在無垠沙漠上漫步的男女再次邁開步伐,前路依舊未明,只是這次,兩人心中都坦蕩了許多,有些事情,或許只能等著時間給他們答案,而他們能做的,便是先順應著時光的步伐,並肩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