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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第138章 獨白

  我從噩夢中醒來,冷汗浸濕了後背。


  夢中有一個乾癟瘦小的老人,一個即使已經死了,卻還是維持著在世那般的固執的老人。


  他站在我的床前,一聲聲一遍遍,表情嚴肅,聲音凄厲,他問我,為什麼?就像我站在他病床前也曾問過的那樣,為什麼?

  現在想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他要的答案,我早就與他說過千千萬萬遍,我要的答案,他也用實際行動一遍遍告訴過我,只是彼此都不滿意罷了。


  這些情況,白天時一直在我腦海里不停地旋轉,不知為什麼,到了夢裡對上那雙渾濁的眼眸時,我卻突然又都想不起來了。


  其實你明明知道答案吧,夜夜夢中站在我床頭,叩問一個明知答案的問題,就當做你我之間的小小默契吧。你還能見到我,我還能見到你,即使陰陽相隔,卻還有如此牽絆,也挺好。


  因著噩夢而起的冷汗漸漸被風吹乾,夢中的臉龐也變得模糊,我突然想起來,那個老人姓朱,他是我的父親。


  跳下床,走到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狼狽的男人,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麼——鏡中的人早就不再同我說話,那件事之後,他又完完全全變成了我自己的鏡像。


  我是朱斌,一個生於黃沙,長於黃沙,卻不想像我的父親那般老於黃沙的人。


  幼年時,我其實並不討厭這一望無際的沙土,儘管它始終透露著一成不變的黃,但與別的地方不同,我們村裡還有一汪清泉,孕育著世間罕有的綠意,那是全村人的神明,是這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況且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個世界還可以有別的色彩。


  我降生在沙泉村裡的一個春天,那是一個緊跟在嚴冬之後的暖春,三月的風吹過,凍結了一個冬天的土地漸漸化凍,沙地開始變得柔軟而多情。貴如油的春雨一陣陣的落,沙地里幾乎要浸出水來,這在沙漠里是前所未有的好光景。耐旱的植物率先回過神來,開始發芽,綻放出微弱的綠色。一些冬眠的小獸也開始在綠意中出現,借著一陣陣的蟲鳴,第一波莊稼下了地。村民們的眼神中充滿了期盼,他們說今年的開頭這般順利,到了秋季一定會有個好收成。那時還被稱為小朱的男人眼神中也充滿了期盼,他看著自己的愛人和呱呱墜地的胖兒子,知道幸福的生活正在前頭等著他們一家三口,就像這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一樣。


  等到玉米葉片展開,拔起的莖稈長到父親小腿時,夏季就來了。沙漠夏天的炎熱眾所周知,村人們的活動時間換到了清晨太陽未起之時和傍晚太陽落山之後。因著廣闊無垠,夜風中的沙漠比城市裡涼快許多,來來往往的身影趁著月色穿梭在沙泉和土屋之間,伺弄莊稼,搬運水源,鄰居們總會好心地幫著這個剛上正軌的三口之家帶一桶水,但父親也得出去忙碌,畢竟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營生要照顧。日頭一起,村人就躲在家裡不再出門,沙漠中的生物也不見蹤影。沒有植被和水分,陽光直直地照射在地表,溫度升的很快,正午時分,沙地上的高溫已經能把人炙熟。不過今年的夏天破天荒沒有出現極端高溫,地里的莊稼雖然蔫頭巴腦,終究活了下來。沙泉村地方不大,鄉里鄉親都認識,忍不住誇起他們家的這個胖兒子,說他是沙泉村的福星。村人說這話的時候,新手媽媽逗弄著才學會抬頭的寶寶,而父親則在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搖扇,給母子兩扇風。他嘴上說著都是老祖宗賞飯吃,可打心眼裡覺得,自己的兒子真是與眾不同的小福星。


  搖扇扇啊扇,徹底扇走了最後一縷暑氣,秋天便來了。比起常常陰風陣陣的春天,酷熱難耐的夏天和冰封千里的冬天,秋季是沙漠中最為宜人的季節,白天的溫度逐漸涼爽,夜晚的溫度也開始變得宜人。小獸們又從田間地頭露出腦袋,開始準備越冬的食材。這年的秋季依然乾燥,不過雖然降雨量不多,但有著沙泉的滋潤,已經足以維持植物的生長。頭茬的玉米率先邁入成熟期,比沙土更鮮嫩的黃色籽粒在葉片的包裹下變得越來越飽滿,植株的綠色染上一絲絲金黃。大約再過一周就能收穫了,今年真是個好光景,村人個個臉上掛著藏不住的笑。因著天氣晴朗,家家戶戶又彎下身軀埋進沙泉旁最肥沃的沙土裡補種了一批玉米,抹抹額角垂下來的汗珠,心裡卻不覺得累,總覺得今年能過個豐收的年節。


  可就在玉米種下去的第二天,狂風怒吼,黃沙漫天,前所未有的沙塵暴席捲了整片沙漠。鋪天蓋地的沙粒石塊無情地襲擊著他們的村落,即將收穫的莊稼被連根拔起,剛種下的幼苗則消亡的無聲無息,風捲殘雲之下,整個世界都被黃色的巨獸裹挾,彷彿世界末日已經來臨。


  風沙吹了一天一夜,原本安靜祥和喜氣洋洋的村莊變得一片狼藉,木門破敗,窗戶破碎,屋頂塌陷,連牆壁也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一些房屋甚至被徹底摧毀,只留下殘垣斷壁,土黃色的沙塵覆蓋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房屋,甚至每一個人的心頭——年節是沒有希望了,人能活下來已經是祖宗保佑了。


  是的,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幸運,因為就是在那次沙塵暴中,一顆拳頭大小的石塊砸中了我母親的腦袋,小小的我被母親藏在胸口的衣服之下,挨到了風沙停歇,可是她沒能挨到。


  所以我的回憶里沒有母親,即使她在死去后仍然保護著我,可我還是沒有關於她的丁點記憶——人在三歲之前是沒有記憶的。


  「為什麼不走?」後來的我無數次追問,可那時的我連話都不會說。


  那次災難過後,村落短暫地陷入了悲痛和沉寂。但很快,他們拋下了被掩埋的東西,重新振作起來,互相扶持,清理廢墟,恢複種植,重建家園,他們甚至變得更團結了。


  我的生活幾乎沒有改變,只是從母親背上被移到了父親背上,父親不會笑了,他變得沉默寡言,而村人也不再叫我小福星了,他們看我的眼神,憐憫里又帶著一絲說不清楚的恨意。


  秋季是沙漠中最短暫的季節,像個步履匆忙又慌張的過客,房屋堪堪修了個大概,漫長寒冷的冬季就來了。因為那一場沙塵暴,已快成熟的莊稼全都遭了殃,沒能搶救回來幾根,重建家園的任務又耽擱了他們補種新莊稼的步伐,一個極其艱難的冬天開始了。植物只留下蜷縮的根系,動物也躲到了深挖的洞穴之中,偏偏人類,一無去處,只能在這饑寒交迫的絕境中靠著一點永遠不敢熄滅的火光硬挨。


  「為什麼不走?」不只是這次,之後每一個因大自然暴怒而變得艱難的時節,我都會問父親,可父親總是搖搖頭:「走,走去哪裡?走去哪裡不是熬?時節好了便笑,壞了就逃,又有哪個地方能留得住你?」


  就在這一遍遍的問答中,他明亮的眼睛變得渾濁,年輕的臉龐變得溝壑縱橫,強壯的身軀變得佝僂,靈活的雙手也變得如枯枝般死氣沉沉,可不知為何,偏偏固執的性格一點沒變,反倒如野牛般更加不講道理起來。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沙泉村漸漸老去,當年的小朱變成了村長,我也長大了。


  大學畢業那年,我終於在鎮上找到了工作,有了離開這裡的資本,想將父親一起接走,照例,又展開了一場關於留下和離開的爭論。


  「既然如此,你何必送我出去讀書?」


  「讓你明白為人處世要記得根在何處的道理。」


  「根?就這窮山惡水有什麼好記住的?」


  「你就是被這窮山惡水養大的。」


  「媽媽也是被這窮山惡水害死的。」這話我沒有說,無數次到了嘴邊,我還是咽了下去,我不捨得說,不知道是不捨得那個尚未周歲便失去了母親的孩子,還是不捨得面前的老人。


  良久,我悠悠問道:「你知不知道三叔家的小兒子去鎮上打工了?」


  「都鑽到錢眼子里去了。」


  「這怎麼算……」 「你三叔說了,他寄回來的錢一分也不會要,你也一樣,愛走就走,走了就別回來了,沙泉村不缺你一個,別給我在老祖宗面前丟人。」


  「又是老祖宗,我每年清明重陽陪你回來磕個頭便是了。」


  「你有什麼資格給老祖宗磕頭!」


  又是不歡而散,近年來,這樣的爭論越來越多,可從來都沒有結果。我看不懂我的父親,明明矮小佝僂對著村人一臉的好脾氣,可遇到我,卻犟得像一枚永不服軟的鋼鏰。


  但我沒有放在心上,多少年的傳承了,不可能憑我三言兩語就改變,我本以為我還有時間慢慢勸說,可時間從來不等我——父親病了。


  我趕到家門口時已是屋后,那個我記憶中依舊高大的老人瑟縮著身體,孤獨地坐在院中竹椅上,手裡捏著一根土煙。見到我回來,他沒說話,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土煙,煙霧從他的口滑到肺,又重新從他的嘴巴中散發出來,瀰漫在空氣中。


  「你怎麼回來了?」


  「趙叔說你咳血了。」


  他不言語,我只好繼續問道:「多久了?」


  依舊是沉默。


  「我帶你去鎮上,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我不走。」直挺挺地拒絕,連個原因都懶得給我。


  「你怎麼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


  又是這句話,火氣騰的燃起,我上前一步抓著他的手就要走:「再不走,再不走你就倔死在這裡吧,你死了我都不會回來看你!」


  「我本來就要死了!」他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震得我鬆了手,然後又變得虛弱,「你走吧,讀了書就是要走的,但我不走,我就留在這,生死都留在這,和阿梅一起。」


  阿梅是我母親的名字,他終究還是怪了我的。


  「若有心就回村幫襯一下,沒有就過好自己的日子吧。」


  他扔下了最後一點煙蒂,緩緩地站起來,捶了捶腰,一步一拐地走回了家。他的行走也像是一場抗爭,我沒有攙他,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在陽光下消失,留下的空氣中瀰漫著旱煙的味道。


  父親的病情惡化的很快,小半年功夫,我一得空就回去軟磨硬泡,可他的名字還是被刻在了祖廟最下面的木牌上。我知道村人都在背後怎麼說我,我出生沒滿周歲便剋死了自己母親,長大成人後又氣死了父親,可我不在乎,我知道他們真正的死因,我想要阻止同樣的悲劇。


  我得先籌謀一個計策,畢竟我連自己的父親都勸說不了,又如何勸說那些與我並無血緣關係的村人呢?

  之後的事你們便都知道了,我在鏡子里遇到了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漆黑的眼圈,烏青的胡茬,一張被悲傷浸透了的臉。可那個人卻做著和我不一樣的動作,說著和我不一樣的話。


  他問我:「你想拯救沙泉村的村民嗎?」


  拯救?笑話,我扯了扯嘴角。我連自己的父親都沒能拯救,又要如何拯救整村的人呢?

  鏡子里的人卻不在乎我的嗤笑,依舊認真地詢問著我。我以為自己瘋魔了,父親死後我已經連著好幾個日夜無法合眼,出現什麼幻覺都是正常的,我乾脆對著鏡子里那個人自暴自棄地笑了起來:「沒有人能有辦法拯救那群蠢貨。」


  可鏡子里那個人眨了眨眼睛,問我:「如果沙泉乾涸呢?」


  鬼使神差的,我聽了鏡中那人的話,趁著黑夜去了祖廟。從上往下數整整十五代人,父親的名字就在最後一層的木架上,我跪下磕了十五個響頭,不知為何,心裡突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敬畏。


  「祖宗在上,今日我若找到神器,便是祖宗顯靈,若沒有,我就死了這條心,再也不提……再也不提離開之事。」


  我說完,正正心神,朝著鏡中人所說的方位走去,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那一瞬間,我的心中一片茫然,竟不知是喜是悲。我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坐在了祖廟門口的石階上,看著一輪鮮嫩噴薄的紅日徐徐爬過山丘,金色光芒籠罩祖廟,赤紅消散,一切轉成刺目的亮白。


  我知這是一場隱喻,父親想要守護的一切,便由我用自己的方式繼續守護下去吧。


  有一個故事結束了,這是一個關於留下與離開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傳承與更新的故事,是父子之間的碰撞,也是更多事情的隱喻。


  一轉眼45萬字啦,這是我第一次寫這麼長的故事,感覺有些把控不住,但是我還想堅持一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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