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137章 泉眼歸位
停留沙泉村這幾日,范宇他們確實聽過好幾次村民關於朱斌的指責,不過朱斌都反駁的很快,絲毫沒有表現出在意的樣子,沒想到,其實他一直放在心上。
「何為敬畏?」
眾人還沒答話,卻聽老朝奉悠長的聲音響起,幾人都沒有作答。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敬畏,還是知難而退是敬畏?」
依舊沒有人說話,可朱斌卻似乎聽懂了老朝奉的意思,一直佝僂的身軀驀然挺直了幾分。
「他們有他們的敬畏,這土地雖貧瘠荒涼,卻養育了一代代村民,你們的先祖在此紮根無法離開,是時遇如此,可傳承至今,子孫後代在這苦中找出樂來,編出了自己的規矩,這也是敬畏。可你有你的敬畏,若談敬畏自然,敬畏這片土地,那承認自己的渺小,尊重規律,保持謙虛,認清人力所不能及之事便是敬畏,若談敬畏先祖,那首先就要珍視生命,包括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保住後代,才能保住傳承,我想你們的先祖會懂你的選擇。」
老朝奉的這段話,像是對著朱斌而說,卻也像是對著何姒和君九姿而說,離開還是留下,從來就不是簡單的選擇,但現在到了他們必須給出選擇的時候了。
老朝奉說完便過,不再糾結,可朱斌站了起來,對著離開的背影深深鞠了個躬:「老先生,謝謝。」
秦鑒不語,揮揮手就離開了。
「秦叔,」范宇跟了上來,「東西找到了,是我們去取,還是讓小林送過來。」
「不早了,」老朝奉看了眼地平線處搖搖欲墜的太陽,說道,「我開個門,麻煩小林送一趟吧。」
「得嘞。」
范宇辦事一向很快,等幾人再次回到李沖屋子時,小林正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等著幾人,見到老朝奉,立刻變出一副追星族見到偶像的表情,加快兩步走到跟前,卻又因為生面孔君九姿而停下了。
「沒事,」范宇大手一揮,「自己人。」
「秦老師,東西找來了。」林朝暉聞言,像得了赦令,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錦盒,「這是我們在朱斌家找到的青銅犀尊,不如國博的錯金銀雲紋青銅犀尊精美尊貴,但也算製作精良,十分寫實了。」
林朝暉說著,將錦盒打開,何姒終於見到了那隻在幻境最後出現的小獸的真身,確實是一隻犀牛幼崽。它鼻子很大,嘴巴寬闊,頭部有兩隻尖銳的犀角。昂首站立,身體渾圓飽滿,皮膚褶皺不多,四肢短粗強壯,短小的尾巴向左輕甩,頭部微微上揚,不似成年巨獸那般威武雄壯,神情中帶著一絲稚氣。
何姒看著那隻被林朝暉托於掌心之獸,忍不住上前一步,那小獸也在此刻活了,似有心靈感應般一歪腦袋,朝她望來,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轉,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終於找到你了,是你一直在指引我吧。」何姒說著,不顧林朝暉防備的眼神,伸手摸了摸小犀牛歪著看她的腦袋,指尖傳來獨屬於金屬器皿的冰冷觸感,提醒她這只是一隻青銅酒尊。
君九姿也繞著這隻犀尊看了一圈,然後問道:「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泉眼已經回到了村裡,沙泉復甦只是時間問題,我們在這等消息嗎?」
「我想去泉邊。」不知為何,何姒突然感到了那隻小獸的召喚,「我記得幻象的最後,那隻犀牛幼崽是站在沙泉之中的。從第一次祭祀開始,他就一直努力維持著沙泉的水源,從來沒有停歇過。可在現實中卻被當成不起眼的祭品,隨意被扔在祖廟裡角落裡,漸漸被沙塵埋沒,它應該好久都沒能認真看一眼自己記憶中的清泉了吧。」
「也好,那走吧。」
老朝奉一聲令下,所有人再次駕輕就熟地轉移目的地,只是這次,人群中多了一個林朝暉。
黃昏已經降臨,太陽毫不吝嗇自己的餘暉,金色的沙漠與金色的陽光,一往無前,融合在天際。幾人各懷心事,向西而去,恰好迎著那抹餘暉,鬼魅的影子落在後頭隨沙丘起伏,身體倒全籠罩在金燦燦的光明之中。
「老先生!」
見到幾人的身影,率先衝上來的照例是李沖,他像彈簧般從地上一躍而起,體力充沛,懶得管多出來的陌生人身影,眼中的陰影也在瞬間被希望驅散。
趙叔則迷惘了一小會兒,然後在身旁兩個村人的攙扶下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站穩后又倔強地推開了攙扶的手,顯然無論是身體和心理,都已經綳到了極限狀態,隨時可能倒下。
「老先生,還是沒水,你覺得……你覺得還要等多久?」李沖說著,越到後面聲音越低,彷彿做錯了事的孩子,他身體並無不適,但內心的忐忑急需被人安慰。
老朝奉假意抬頭看了眼天空,煞有介事地說道:「快了,再等等,我想等太陽下山應該就有動靜了。」
「真的?真的!」李沖也不管老朝奉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回身就沖著眾人喊道,「快了,說等太陽下山泉水就能恢復了!」
趙叔聞言立刻放棄了思考,徹底鬆了一口氣,站直的身體反倒更加搖搖欲墜,江子連忙再次攙扶住了他的身軀。
「沒事,我沒事,再過一會就好了。」
「趙叔,我先扶你回去歇會,等泉水回來了……」
江子的話沒能說完,立刻被趙叔擺手打斷,「不用,我得在這看著。」
江子垮著一張臉挪後幾步,知道勸也沒有用,索性不再說話了。本就等在泉邊的村民和剛剛來到這裡的范宇一行人就這樣沉默地注視著泉水,看著日頭一點點消失在視野之中,蟄伏了一天的夜色終於佔據了天空。
這是沙漠眾人第一次,如此期待夜晚的來臨。
突然,何姒的眼睛微微一瞪,明明也和眾人一起遙望著沙坑的老朝奉立刻察覺到了她神情中的變化,低聲問道:「看到什麼了嗎?」
「是那頭小獸,小犀牛。」
「已經站在坑裡了?」
「沒有,正朝著沙坑走去呢。」何姒說著,朝老朝奉微微一笑,默默握住了他的手。她眼前的老朝奉瞬間變成了玉樹臨風的少年郎,而她眼前的幻象也同時出現在了那個少年郎的眼前。
果然是一頭犀牛幼崽,正邁著粗壯的小短腿,在沙地上努力奔跑著,像裝了彈簧的小白兔,一蹦一跳。身後的尾巴打著捲兒搖來搖去,鼻子里還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心情似乎很好。
不一會平坦的沙路就見了盡頭,小犀牛也不停蹄,繼續朝著沙坑俯衝,腳下一滑,先是前蹄跪倒,而後乾脆躺平,嘰里咕嚕滾到了坑底。 「小心。」何姒忍不住低呼了一聲,卻見小犀牛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搖搖腦袋甩甩尾巴,將滿身黃沙抖摟,又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甚至還回頭朝何姒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它很喜歡你。」秦鑒輕輕捏了捏何姒的手掌,也揚起了嘴角,而周圍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何姒的那聲低呼,因為他們面前的沙坑裡,原本枯黃倒伏的蘆葦發生了變化——就像那隻做了個伏地挺身的小犀牛一樣,原本軟塌塌的葉片竟然重新豎起了身子,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迎風而立。
「是水,是水位上來了!」黑暗中,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隨後此起彼伏的歡欣鼓舞之聲接連響起,眾人都向著面前的沙泉聚攏而去。
沙坑中暫時還沒有水,但若細看,沙土的顏色已經發生了變化,白天被曬得發白的沙子開始恢復金黃,隨後,來自泥土的褐色出現在眾人眼前——那是被水汽浸染了的沙土。
「真的有水上來了,沙泉真的要恢復了!」這次是趙叔,他手舞足蹈,聲音中透露出孩童般的興奮。
第一縷透明的潔凈之色出現在了坑底,歡呼的聲音卻消失了,像是安排好了似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著那似乎隨時都會被風沙淹沒的細弱水源,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次,沒有再發生任何意外,池底的水起得很快,何姒看著站在沙坑中的小犀牛,逍遙自在。正如她在幻境中最後看到的那一幕一樣,泉水開始上涌,逐漸蓋過那頭小獸的四蹄,浮到它圓滾滾的肚子上,來到它嘴邊,最後遮住它鼻子上泛著銀光的兩隻角。
沉默被打破了,絕處逢生的村民們紛紛站了起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朝著仍在上涌的清泉衝刺。等候了半天的腿腳變得麻木,突如其來的興奮又讓他們失去平衡,可沒人在乎,他們跌倒又爬起,早就忘記了神泉的不可侵犯,一心只想撲倒在養育自己的沙泉之中。
何姒突然想到,他們的祖先在初次尋得這汪清泉時也有過這樣的一幕,那些將士的身影和現在撲向清泉的村民相重合,往事穿越千年,竟在此刻形成了閉環,而那個泉眼……
何姒重新朝沙泉看去,小獸在碧波之中幾個沉浮,最後回頭朝何姒一咧嘴,徹底消失在這汪清泉之中,化作泉眼,眼前只剩下尚未恢復的綠意和欣喜若狂的村民。
和千年以來所做的一樣,那隻小獸繼續以一己之力孤單而勇敢地對抗著不可忤逆的天理,只為了彌補自己族群消亡的遺憾。面前的這些村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所敬畏的先祖亦或神泉,是一隻早就在中華大地上消失的犀牛吧。
「為什麼選擇我?」對著已經消失的幻象,何姒默默地問著。
「因為它很喜歡你,而且它也沒有選錯人。」
「差一點就錯了。」何姒忍不住感慨道。
與她並肩而立的秦鑒極目遠眺,似是不經意地問道:「現在呢,改變主意了?」
「沒有,」何姒答得堅定,「理想是理想,信仰是信仰,可現實是現實。」
「沒想到阿姒也是個老頑固。」
「是清醒。」明知秦鑒是逗她,何姒還是認真地解釋了一句,「人生的苦已經夠多了,就不要再想法設法製造困難,吃無意義的苦了。」
「哈哈,老氣橫秋。」秦鑒說完,聲音突然變得低沉,「阿姒以前吃過很多苦吧。」
「我……」何姒心頭湧起千言萬語,卻又驀然失語,只輕輕說了一句,「都過去了。」
「真好啊,溝溝坎坎都走過,往後便只剩坦途。」
夜風中,秦鑒再次握緊了何姒的手,何姒則歪過頭,枕在秦鑒肩膀上。他們兩都知道,秦鑒這說的只是個念想,前路渺茫,黑暗中不知還有多少未知的危機等著他們,幸好身邊還有個能交心之人相伴,這次握住的手,以後都不會放開了。
不知何時,朱斌也來到了眾人身後,望著撲在水中嬉戲的村人,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
「怎麼樣,還堅持要把村人都帶走嗎?」范宇走過來,碰了碰他的胳膊。
「若是老人不願離開就算了,不過新的一代,我還是想帶他們走出沙漠,循序漸進吧。」
「成熟了啊,小夥子,那我等你的循序漸進,別忘了,古物還要回收呢。」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格外和諧,可突然,范宇突然臉色一變。
「怎麼了?」朱斌疑惑地問道。
「太混亂了,這不是你們的神泉嗎?李沖他們高興過了頭,收不住野性衝進泉里,可老人謹慎了一輩子,現在也該回過神來了,竟然沒有阻攔……」
「不好,趙叔!」朱斌和范宇幾乎同時喊了出來。
「還談戀愛,祖廟又要多木牌了!」范宇說著越過秦鑒和何姒,奮力沖向清泉。
「在那!」朱斌到底在此處長大,夜色中一眼就見到了倒在蘆葦叢中的老人,「快救人!」
李沖幾人也慌了神,連拖帶拽把趙叔拖到了平地之上。
「讓開!我有沙漠急救經驗。」一個沙啞卻嚴厲的女聲傳來,無頭蒼蠅般圍著趙叔的男人們紛紛散開,君九姿來到老人身邊,掐著他的人中,掏出幾顆藥丸塞到老人嘴裡。
趙叔提心弔膽了幾日,見泉水復涌,強撐著的一口氣突然卸了,才倒了下來,經過君九姿急救,終於悠悠轉醒。
「情況不好,必須去鎮上醫院檢查。」君九姿說著,意有所指地看了朱斌一眼。
「就以此為契機吧。」范宇再次碰了碰朱斌的胳膊,「不要讓你父親的悲劇再重演了。」
「你們……」朱斌本想說你們怎麼知道,可想到這幾個人所做之事,鄭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