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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揚州通往洛陽的官道上,一輛驢車晃晃悠悠的駛在泥濘的小路上。


  進了雨季,細細朦朧的小雨下了兩天兩夜,驢蹄子踢踢踏踏的踩在泥窪裏,飛濺起的水花打在水窪裏,混合著細細密密的毛毛雨,悄無聲息的化成了一點點蕩漾開來的漣漪。


  驢車不大,跑得挺快,車轍上也每見坐著趕車人,水藍色布簾裏探出一根竹竿,一端拴著一根粗麻繩,下麵吊著根兒胡蘿卜,正好垂在灰驢眼前。


  胡蘿卜隨著驢車的晃動前後搖晃著,引子拿驢疾步狂奔著。


  車廂裏,花涼百無聊賴的倚著車轅打哈氣兒,對麵的唐次正懶散的倚在車壁上翻看一本有些破舊的手抄本,從昨天晚上看到現在,油燈都換了兩次油。


  “唐次,這得什麽時候能到洛陽啊!”她瞧了瞧他的臉,眼眶下已經生了兩輪黑眼圈,到有些憔悴了。


  從江淮到洛陽,多遠的路程啊,她從葛家出來,連回家跟舅母和舅舅打一聲招呼都沒有,就這麽平白消失了,怕是以後江淮都沒得花涼這個人了。


  思及此,心裏不免生了幾分荒涼之感,看著唐次的眼神兒不由得哀怨了幾分。


  明明不久前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好嘛,稀裏糊塗的就成了個小寡婦。


  “小寡婦,唐次,你說,我這怎麽就成了個小寡婦了?”她癟了癟嘴,塞了塊硬邦邦的饅頭進嘴裏,看著唐次抱怨。


  唐次放下書,抿唇笑了笑,“離開江淮,誰知道你的過去?”


  花涼不樂意,心道,真真是個木頭疙瘩。我在意了別人去做什麽?還不是在意你呢?

  可這話可說不出口,先前她那般被嫁進葛家,他也未曾想著要娶了她,現下她都成了下了架的老黃瓜,真真是愛他在心口難開。越是這麽想著,看他的眼神兒就越哀怨,恨不能汪出兩滴淚來。


  “就像你麽?”她癟了癟嘴,不甘示弱。


  唐次抿唇不語,繼續拿起書,不錯眼兒的看著。


  花涼說得對,就像他一樣,離開了一個地方,拋卻了一些回憶,這麽些年,他可不就是這麽過來的?

  “你從哪兒來?來江淮幹什麽?”花涼挪了一個地兒,朝他湊過去,伸手搶過他手裏的書,笑嘻嘻的支著下巴看著他,“你給我說說,你真就是個花匠?我可從來沒聽說你是打哪兒來的。”他就好像突然出現的一樣,等她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她的鄰居了。


  一個漂亮的有些過分的鄰居。


  他說他是花匠,可她瞧著不像,斷案的本事可比話本子裏的青天還利害。


  唐次打了個哈氣兒,修長的身子卷縮在狹窄的馬車裏,稍稍動了動,雙腿擦過她的腿,隔著薄薄布料的肌膚帶著點點熱燙。


  花涼連忙挪了一下腿,臉上有點熱。


  “不記得了。”他淡淡的開口,淡得仿佛是這江南的煙雨,讓人看得到,摸不著,一不留神就濕漉漉的了。


  花涼有些泄氣兒,可就這麽個人,就這麽個性子,你近了,他就遠了,兩個人最好保持著一個他覺得安全的距離,不去問過去,不談感情,他願意帶她從那麽個地方離開,她就該千恩萬謝,可她不想這樣的。


  似乎是想抗議,花涼一股腦坐直了身體,虎著眼睛看著他,“我們為什麽要去洛陽?長安多好呀,熱鬧,繁華。聽惠陽樓的說書先生說,洛陽雖然繁華,但是是非多,太宗皇帝遷了兩次都。”


  唐次低頭看了眼被她捏在手裏,有些褶皺的書,眉頭挑了挑,“去搞明白一些事兒。”


  花涼一愣,“什麽事兒?”


  唐次便不再說話,隻是目光一直瞧著拿書。花涼低頭看了眼書,這一看,倒是看出些不對勁兒來。


  書是手抄本,藍底線裝,瞧著有些年頭了,封麵因被長時間翻閱,邊角已經磨損得很嚴重了。


  書封上也沒有題字,淡淡看封麵也瞧不出個所以然。


  翻開書頁,抄書人大概是寫得比較隨意,字體有些淩亂,若非仔細瞧,倒還真有些難以辨認。


  在江淮的時候,花家對麵就是一家私塾,那教書先生娶了個胖婆娘,好些年也沒孩子,所以特別喜歡小孩。花涼少時嘴甜,討喜,拿私塾先生喜歡,便有事兒沒事兒招她去私塾裏玩兒,跟著私塾裏的小孩兒一起念書。


  三字經,弟子規,花涼不喜歡,學了字兒便偷偷去先生的書房裏尋了些誌怪和遊俠話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那些個誌怪小說,有的是拓本,有的是抄錄本,字體淩亂不一,一開始她也瞧不懂,看了好幾年,慢慢的,倒是練就了一雙好眼力,什麽稀奇古怪的字體都看得進去。


  她破有些得意的看了唐次一眼,在他懶散的目光下,小心翼翼的翻開書頁。


  書頁的右上角用梅花小篆寫著,隋615年,淮陰。


  下麵的字跡就比較潦草隨意了,花涼看不出好壞,隻瞧內容,一眼看去,裏麵竟是詳詳細細的記載了當年發生在淮陰城的一件離奇命案。


  案子的受害人是當時的淮陰太守,郡太守張思德。


  隋煬帝開鑿大運河,行經淮陰,淮陰地理位置屬於軍事要塞,淮陰太守也向來得皇帝信任和重用。然而就是這麽一位備受重用的重臣,竟然在八月十五中秋節的那天晚上,在自己小妾的床上窒息死了。


  與之同床的小妾是一位揚州瘦馬,第二天醒來人就瘋了。


  書上詳細的記載了當時偵辦此案的是郡守的一位下屬官員,具體名諱沒有提及,偵辦過程很是粗野,先是大刑審問了那位瘦馬小妾,後來就考問了當天晚上值夜的幾個仆人,仆人的口供統一,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房間裏也沒有傳出任何打鬥的聲音。


  下麵是仵作的驗屍記錄;死者死亡時間大概在三更時分,屍體表麵沒有任何掙紮打鬥的痕跡,死者麵部腫脹,嘴唇指甲發紺(帶有紅色的黑紅色)脖頸上有掐痕,仵作無比了瘦馬小妾的指印,與之吻合。


  後附有當時的結案記錄,死者係夜裏熟睡之時被其小妾楊氏活活掐死的。


  後經偵辦,其小妾楊氏夥同死者的侍衛通奸,後因懼怕死者知曉,與八月十五晚上痛下殺手。


  花涼看到後來,不由得眨巴眨巴嘴,看向唐次,“這書可看著有意思,這案子斷的也武斷,漏洞百出啊!你說,這是真事兒?”


  唐次撩眼看她,“真事兒。”


  “真事兒?”


  唐次點頭。


  “那這斷案的官兒可不妥。”說著,把書合上,倒是找到了午後閑暇時的談資。


  唐次笑了笑,把書收過來裝到一旁的箱籠裏。


  細雨滴滴答答的敲打著車轅,硬邦邦的饅頭隔得牙齒還有些酸,花涼打了個哈氣兒,懶洋洋的把腳縮在襦裙的裙裾裏,吸了吸發紅的鼻尖,支著頭,笑眯眯的說,“你看,這記錄看著潦草,約莫著記錄的人也不是很上心。可你說他不上心,他又肯定是在意這件事兒的,不然他不會閑的沒事兒去記錄這樣一件事兒。”她學著他的模樣,一邊說,一邊手指點著車壁,“先說這官兒,書上雖然沒說這官兒的具體身高體重,但你瞧瞧我們縣的朱縣令,還隻是個縣令呢,身高雖不過五尺,但單單那肚子就有些分量了,這人做官做到了郡太守,肯定滿肚子肥油啊!想來是個胖子,好吧,就算不是個胖子,一個大男人也比個小小嬌女子身材高大雄壯,仵作的記錄上又沒說他本身有病,應該是身材健壯的成年男子。那小妾一個女子,怎麽能毫無聲息的就把人給掐死了。”


  “許是他喝了酒。”


  “那仵作就更不對了,喝了酒他為啥不寫在記錄簿上?”


  “那就是沒喝酒。”


  “那就是有問題。”花涼笑著比了比脖子,“還有啊,你說小妾都敢殺人了,第二天為什麽會瘋?如果和奸夫計劃好了,幹脆直接私奔算了,殺了人還不跑,第二天又瘋了,大大的有問題。”


  唐次點了點頭,轉身撩開車簾,細細的雨幕灑進來,濕了半片肩頭。


  “唉唉!衣衫濕了。”花涼連忙放下車簾,“我看你還是別看那書了,可沒意思,裏麵的東西誤人子弟。”說著,笑嘻嘻的從身下的坐墊下麵掏出一本遊記,“我的私藏,借給你看?”


  唐次笑著接過收進箱籠裏,側身靠在車壁上便不再說話。


  花涼打了個哈氣兒,把身體往車壁裏縮了縮,額頭一下一下點著膝頭,渾渾噩噩的剛睡過去,車子一陣劇烈的顛簸,感情著,這趕路的小毛驢遇見了岔路口,車子衝進了岔路口中間的草坪。


  唐次伸手撩開車簾,把拴著胡蘿卜的竹竿往旁邊移了移,驢子晃著腦袋調轉身子,把車又拉上了右麵的棧道。


  花涼探頭朝外瞧了瞧,棧道右麵的草叢裏立著一塊石碑,上麵用朱漆大字寫了淮陰兩個字。


  哦,感情著這就入了淮陰境界,約莫著順著運河走,兩個月後就能到洛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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