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三 蘇聯不在的日子3
拉林熱情地說:“伊凡太太,買幾瓶吧,酒價現在不貴。”
安娜猶豫再三,還是將錢包揣回了口袋裏,說:“不了,下次再買吧。”
拉林說:“那好吧,你能不能將伊凡先生賒酒的錢給結了?”
蕭劍揚一怔:“賒酒?”
拉林說:“對呀,他三天兩頭就跑到我的店裏來賒酒,現在已經欠了好幾千盧布了……不是我小氣,但我也是要養家糊口的,如果所有人都到我店裏光賒東西不給錢,那我一家人不得餓死啊?”
安娜滿心歉意:“真是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等我發工資了,第一時間把錢還給你。”
拉林搖頭:“唉,你那點工資,吃飯都成問題……”
蕭劍揚拿出一張五十的美鈔遞過去,問:“夠不夠?”
安娜眉頭一皺,說:“小夥子,把錢收起來,我們……”
拉林一把將錢搶了過去,確定是真錢後連連點頭,說:“夠了,夠了,還有多呢!”手腳麻利的拿了好幾瓶伏特加放進安娜的籃子裏,不用說,那錢確實有多,他又不打算找錢,就拿幾瓶伏特加做添頭。
安娜又把伏特加拿了出來,嚴肅地對蕭劍揚說:“小夥子,把你的錢收起來,我們不能用你的錢!”
蕭劍揚說:“這錢不是我的,是帕娃給你們的。”
拉林說:“伊凡太太,你就不要客氣了,這個小夥子是你女兒的男朋友吧?小夥子有這片心,你就不要拒絕他的好意啦。”
聽說是女兒給自己的錢,安娜猶豫再三,還是把那幾瓶伏特加收了起來,轉身走了出去。蕭劍揚跟上,到門口的時候讓一位老奶奶給攔住了。老人衣服整潔,麵帶笑容,很不好意思地說:“小夥子,能不能買個麵包給我?我很餓……”
這算不算乞討?
蕭劍揚轉身又掏出一張小麵額的美鈔,買了兩條黑麵包遞給老奶奶,然後快步跟上了安娜。
老人在後麵一迭聲的道謝。這是一位很有教養的老人,哪怕連麵包都吃不上了也依然把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接物待人彬彬有禮。
安娜默默的看著這一幕,等蕭劍揚跟上來後朝他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說:“我們的困頓讓你見笑了。”
蕭劍揚問:“你們不都是高級教師嗎,待遇應該很好的,怎麽會這麽窘迫?”
安娜苦笑:“老頭子在三年前就被強製式退休了,而我呢?一番人事調動後從高中教師變成了小學教師,每個月的工資隻夠城裏人喝幾杯咖啡……單位分的住房被收回去了,隻給了很少的一點補償,沒有辦法,隻能搬到鄉下來住……搬到哪都沒用,東西都一樣貴,靠著他的退休金和我的工資,我們連飯都吃不起,還得自己開荒種地,養點雞種點菜,不然就得餓死。”
蕭劍揚簡直有點兒目瞪口呆。兩個高級老師,其中一個還是大學教授,居然得自己種地才能吃飽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回想起蘇聯解體前蘇聯民眾的冷漠和對解體後生活的向往,他心中感慨萬千。當紅旗從克裏姆林宮黯然降下的時候,蘇聯民眾漠不關心,紅場上空蕩蕩的,大家都對物質匱乏的生活和死氣沉沉的老人政治厭煩透頂了,一門心思想拋棄這一切,也許換一種經濟模式,換一種政治體製,一切都會好起來?事實證明他們錯了,蘇聯解體後俄羅斯非但沒有好起來,相反還向著深淵一路墜落。蘇聯解體隻是給無數貪婪的寡頭提供了將國有資產賤賣或者據為己有的絕佳機會,那些寡頭的財富以驚人的速度遞增,而前蘇聯好不容易才積累下來的財富則以極其恐怖的速度流失,整個俄羅斯的工業、經濟、科研、軍事、教育、民生等等一切領域都在急劇倒退!這是一場可怕的災難,估計這一切都是始作俑者始料不及的吧?當然,就算預見到了他們也不在乎,蘇聯死了他們才好將國家財富據為己有,大撈特撈,至於民眾的死活……關他們什麽事?
蘇聯時代蘇聯人有理論上相當高的工資,有免費的住房、醫療、教育,但物質匱乏,有錢也買不到什麽東西;現在市麵上的商品空前的豐富,然而他們卻失去了住房、醫療、教育,什麽都買不起了。這種情況在遠東地區尤其嚴重,對於窮人而言,這片廣袤的土地就是煉獄,他們每一天都在煉獄之中掙紮!
“你剛才說帕娃給你錢讓你帶回來給我們,是真的嗎?”安娜問。
蕭劍揚說:“是真的,這筆錢還不少。”
安娜苦笑:“現在連政府公務員都買不起工資了,她一個當兵的能有什麽錢?對了,她現在在哪裏?為什麽不回來?是不是怕我們罵她?”不等蕭劍揚回答,便自言自語:“我確實很想狠狠罵她一頓,這孩子,從來都不肯讓人省心。讓她讀大學然後找份體麵的工作,或者幹脆去考個公務員,她偏要去當兵,而且是當傘兵;當了傘兵也就算了,還滿世界亂跑,哪裏打仗往哪裏竄,時常一連幾個月一點音信都沒有,要不是沒有力氣啊,我真能打到她屁股開花!”
蕭劍揚勉強笑笑,說:“她很忙的,想回家一趟可不容易。”
安娜說:“這我當然知道,也能理解,不然早罵死她了。對了,小夥子,你跟她是怎麽認識的?那孩子野得很,眼界也很高,想走進她心裏可不容易呢!”
蕭劍揚說:“我們……”
正說著,一個頗為高大的身影從路邊竄出,閃電般出手從安娜提著的籃子裏搶了兩瓶伏特加,撒腿就跑。蕭劍揚動作比他還快,一把將他揪住,喝:“你給我站住!”那家夥居然理都不理,一口咬掉酒瓶蓋,往喉嚨裏猛灌……完全就是一副要殺要剮隨你便,我先喝個痛快再說的無賴樣。蕭劍揚注意到,這個酒鬼五十多歲的年紀,胡子拉碴的,頭發亂得跟個雞窩一樣,衣服破爛,臉部有好幾處瘀青,右腿小腿處有一處傷口,一個勁的流血,手臂也有好幾處血口,都是被打的。安娜第一時間認出了這個酒鬼,驚呼:“伊凡,你怎麽了?怎麽渾身都是傷?”
蕭劍揚一呆,下意識的鬆手。伊凡?這個渾身是傷的酒鬼就是波琳娜口中那位學識淵博、知書識禮的大學教授,她引以為傲的父親?雖說俄羅斯男人大多好酒,但身為大學教授,也不可能酗酒到這個地步吧?
伊凡一口氣喝掉了半瓶伏特加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終於認出了被他搶的人的身份。老公半路搶老婆的東西,他居然沒有半點尷尬,麵對妻子一迭聲的追問,他大著舌頭說:“我昨晚……和好幾個年輕人去弄錢了!”
安娜吃驚:“弄錢?去哪裏弄錢?”
伊凡猛灌兩口酒,說:“去哪裏弄錢?當然是去山上的木材廠裏!拉林那個小氣鬼,一個勁的催著讓我付清賒酒喝的錢,我煩透了,想到木材廠裏弄點改好的板材賣了換錢,還清欠他的錢,如果還有剩餘就補貼家用,沒想到……”搖了搖頭,“可能是以前很多人都去偷過,木材廠防得很嚴,我們不僅沒有弄到木材,還被打了一頓。”
一個大學教授,哪怕是退休的,跑到木材廠去偷東西被逮住打了一頓,這本來是很丟人的事情,但他一臉滿不在乎,隻顧著灌酒,似乎隻要有酒就夠了,一切都不必在乎了。安娜既難堪又痛心,卻又無可奈何,罵:“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家裏有人作客呢,是帕娃的男朋友!”
伊凡愣了一下,似乎這才發現還有蕭劍揚這麽個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一開口就是一股嗆人的酒氣:“你是帕娃的男朋友?”
蕭劍揚說:“我是。”
伊凡顯得有些苦惱:“安娜,帕娃有寫信說過她有男朋友了嗎?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安娜說:“沒有,但他真的是帕娃的男朋友,有照片做證呢。”
伊凡哦了一聲,向蕭劍揚伸出右手:“我是帕娃的父親,柳德米拉·伊凡,你應該是中國人吧?對於中國人來說我們俄羅斯人的名字太長了,所以我就不說我的全名了,你知道我叫伊凡就行了。你叫什麽名字?”
蕭劍揚說:“我叫蕭劍揚,是中國人。”
伊凡咧嘴笑:“幾年沒有音信,帕娃居然找了個中國的男朋友?真是新鮮事。那丫頭跟你一起回來的嗎?”
蕭劍揚說:“沒有,她讓我幫她帶點東西回來。”
伊凡哼了一聲:“準是害怕我罵她,不敢回來!”又灌了好幾口酒,嘀咕著:“可我現在哪裏舍得罵她……擁抱她都來不及呢。”
他胸部的衣領岔開,蕭劍揚發現他胸口有好幾個傷口,應該是刀子刺的,一道連著一道,觸目驚心。他的心直往下沉……這一家人這幾年裏到底都遭遇了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