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二 蘇聯不在的日子2
司機口中所說的“小雜種”就是那種沒了父母的孩子。
為什麽會沒有父母?原因有很多,最常見的就是父親喝多了倒在郊外冷死了,或者喝了劣質酒酒精中毒死了,母親改嫁或者跑了,留下一窩小毛子。沒有親人照顧,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為了活下去,這些小孩隻能去偷,去搶。冬季和春季是這些孩子最難熬的時候,要吃沒吃要穿沒穿,是個人都會急眼,所以這個時候鄉下的治安那是糟糕到極點,偷竊搶劫事件層出不窮,殺人事件也不新鮮。所以城裏人在熬冬春的時候極少到鄉下去————事實上,城裏和鄉下簡直就是相互隔離的兩個國度,極少有什麽來往,城裏人過城裏人的,鄉下人過鄉下人的。那些小孩跑到城裏去,也不會有什麽就業機會,隻能撿垃圾或者做小偷,非常招人討厭,用城裏警察的話來說,這些小雜種都應該剁手。
蘇聯解體才幾年,原本富裕的、消費力旺盛的遠東,貧富差距便拉大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城鄉之間的隔閡更是令人心驚。
車開進了一個相當偏僻的村莊,蕭劍揚支付了車費,然後下車,朝村子走去。他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扛著鋤頭迎麵走來,都才二十多歲,女孩穿著一雙很舊了的棉鞋,男孩穿的是夏天的膠鞋,腳丫子凍得通紅,向來客憨厚的笑著。蕭劍揚走過去用俄語問:“你好,請問伊凡教授是住在這裏嗎?”
女孩睜大眼睛:“伊凡教授?你是說那個凶得要死的老酒鬼嗎?”
蕭劍揚頓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波琳娜說過,他父親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很有才華的學者,很受人尊敬,怎麽到了村民嘴裏就成了凶得要死的老酒鬼了?
男孩說:“這裏沒什麽伊凡教授,隻有老酒鬼,天天喝得大醉然後跪在地上對天咆哮,一不高興還罵人,凶得要死……呶,他家住在那邊,要不你去看看?”
蕭劍揚向他們道謝,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走去。
伊凡老酒鬼住的是一幢木屋,自己砍木頭建的,比較簡陋,但好歹還能防寒保暖。木屋後麵用籬笆圈了一塊地,地裏長出了綠油油的蔬菜,那是菜園。他剛走到門口,一條狗便衝出來向他狂吠,一口牙齒鋸齒般尖利,吠聲如雷,令人心驚……給咬上一口可不是鬧著玩的。不過蕭劍揚並不怕它,就連凶狠迅捷的軍犬他都能徒手格殺,會怕這種家犬?他站定,看著門口正想說什麽,就看見一位俄羅斯農婦從裏麵走了出來,罵:“卡佳,你又在發什麽神經!?”
那條凶悍的家犬讓她一罵,登時就夾起了尾巴,不敢吭聲了。農婦這才看著蕭劍揚,微笑,客氣中帶著警惕:“小夥子,真是抱歉,卡佳今天還沒有吃飯,脾氣壞得很,沒嚇到你吧?”
蕭劍揚打量著她。她已經快五十歲了,身體微微發福,不複年輕時的苗條,但這無損她的美麗。她有著一頭黑色長發,一雙藍色的眼睛,五官精致,笑容親切,儼然就是波琳娜二十年後的樣子。看樣子波琳娜更多的是遺傳了她的基因,女生肖父這句話在她身上不管用。他說:“是……是安娜老師是嗎?我找伊凡教授。”
農婦嗬嗬一笑:“伊凡教授?好幾年沒人叫過他教授了喲。這裏就是伊凡教授的家,你找他有什麽事嗎?”
蕭劍揚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遞過去。安娜接過來一看,照片上,一對青年男女正依偎在一起,男的黑頭發黃皮膚,女的黑色長發肌膚白如凝脂,都戴著軍帽,穿著迷彩服,英氣逼人。她看過照片,麵色就變了,叫:“你是誰?怎麽會有跟我的帕娃的合影?”
蕭劍揚說:“我是她的戰友。”
安娜抓住他的手,急切地問:“你是她的戰友?她現在在哪裏?過得怎麽樣?聽說車臣那邊打得很凶,她是不是上戰場了?快說啊!”
卡佳不失時機地衝蕭劍揚汪汪兩聲,露出一口白牙,警告的意味再明顯不過了:有種你不說試試!
安娜一腳踹過去將它踹了個筋鬥:“卡佳,滾一邊去呆著,不許亂叫,不然今天晚飯沒你的份!”
卡佳爬起來,喉嚨裏嗷嗚幾聲,聳拉著腦袋走到屋簷下趴著,不敢再吱聲了。
蕭劍揚說:“這條狗挺通人性的。”
安娜露出笑容:“它是帕娃養的。帕娃最後一次回家的時候把它帶了回來,當時它還才兩個月大,帕娃說那是澳大利亞牧牛犬,十分堅韌有力,訓練好了能當獵犬,正好做老頭子打獵時的助手————她爸爸很喜歡打獵。她在家裏呆了幾天就走了,一走就是好幾年,一封信一個電話都沒有,卡佳是我一手帶大的,我已經把它當成家裏的一份子了。平時它可以看家護院,到了夏天還可以跟著老頭子到森林裏打獵,每次總能叼回一隻兔子或者撲倒一頭小鹿什麽的,頂個棒小夥呢。”看得出她對這條狗的感情很深,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住了,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蕭劍揚微笑著傾聽,他聽得出,她說的是狗,但表達的卻是孤獨,兒女不在身邊的孤獨。
安娜說了一堆,忽然反慶過來,敲敲自己的額頭,抱歉地笑:“哎,年紀大了就變得囉嗦了,隻顧著說話,把你給忘了。你肯定是走了很遠路過來,很累了吧?快進來坐,我給你泡壺茶,再做一頓可口的晚飯,填飽肚子之後我們再慢慢說……進來,快進來。”
蕭劍揚說:“謝謝。”背著行李跟著安娜走進了木屋。
木屋的壁爐裏木柴燒得正旺,暖洋洋的,地板打掃得很幹淨,家具都是用圓木製成,有些簡陋,但同樣很幹淨。蕭劍揚注意到,牆壁上還貼著不少獎狀和照片,都是波琳娜的,她學習成績非常好,拿回來的獎狀能把整麵牆壁給糊一遍。照片上的她則還沒有當兵後的她那種逼人的英氣,小學時的她嬌小可愛就像個小巧玲瓏的花骨朵,初中時的她亭亭玉立,到了高中時便豔光四射,朝著禍水方向狂飆猛進了。每一張照片上的她都帶著開朗自信的笑容,似乎沒有什麽能把她難倒,沒有她過不去的難關。蕭劍揚一張張的看著這些照片,不覺癡了。
安娜看他這神色便猜到了幾分,這個小夥子跟自己女兒的關係怕是不一般。她越發的熱情,給蕭劍揚沏了一壺紅茶,說:“小夥子,你喝杯茶解解乏,我先去做飯。”
蕭劍揚說:“阿姨,不用了,我坐坐就走。”
安娜說:“那可不行,你是帕娃的好朋友,好不容易來我們家一趟,無論如何也要吃一頓飯,歇一歇腳的,不然不符合俄羅斯人的待客之道。”說著便拿起圍裙係上,走進了廚房。
蕭劍揚坐下來,邊喝茶邊看牆壁上的照片。茶是很廉價的紅茶,口感很一般,在這種偏僻的鄉下,也很難喝到什麽好茶。從這杯茶就能品出,波琳娜父母的經濟狀況不怎麽樣,怎麽說呢?安娜是高中物理老師,她的丈夫是大學化學教授,待遇應該都相當優厚,現在卻要喝這麽廉價的茶葉……隻能說他們跟絕大多數俄羅斯人一樣,沒能逃過貨幣貶值物價飛漲所帶來的災難,已經一貧如洗了。
這時,安娜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抱歉的笑笑,說:“沒鹽了,得去買點鹽回來。”
蕭劍揚放下茶杯,說:“阿姨,我跟你一起去吧。”
安娜說:“好吧。”帶著他出門,穿過半個村莊來到一家雜貨鋪。雜貨鋪的門關著,她敲了一下門,門開了,出來一個滿臉胡子的男子,粗聲粗氣的問:“伊凡太太,有事嗎?”
安娜說:“拉林先生,我家裏的鹽用完了,想買一點。”
拉林說:“買鹽啊……鹽價上漲了哦。”
安娜很吃驚:“又漲了?我的上帝,這是這個星期第幾次上漲了?”
拉林聳聳肩,說:“我們也沒辦法,現在什麽都在漲價,我們隻能跟著漲。”指了指一塊牌子:“價格在那,你看看吧。”
安娜看了一眼寫在牌子上的數字,眉頭直皺:“漲了一倍啊?”歎了口氣,拿出錢包從裏麵拿出幾張紙鈔遞過去:“給我拿三包。”
拉林接過鈔票,樂嗬嗬的說:“伊凡太太,我就喜歡跟你這樣有錢的人,每次總能一手給錢一手給東西,不像那些窮鬼,吃點鹽還要賒……”拿了三包碘鹽裝好遞了過來。
蕭劍揚默算一下,這些再普通不過的碘鹽的零售價,赫然是中國東北地區的三倍以上!
遠東地區的物價飛漲,著實是恐怖。
安娜接過鹽放進籃子裏,目光從貨架上那一溜商品滑過,落在一瓶瓶烈酒上。她問了酒的價格,再次拿出錢包,數了數裏麵的鈔票,卻露出難色。
錢已經所剩無幾,再買酒的話錢包可就徹底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