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東觀閣樓下,此時只有三人。
抱著書簡瑟瑟發抖的小黃門,單手叉腰頤和氣指的中年宦官,還有面色凝重,默默向這邊走來的張奉。
或許是聽到身後有響動,那名正在怒斥小黃門的宦官,扭頭朝後面看了眼,待瞧見張奉又折回來時,神情稍微一愣,接著才自然轉過身子,面對張奉。
拱手朝那宦官作揖行禮,「太醫令張奉,見過中官大人,方才行走匆忙,無意中衝撞了大人,奉特為了折返回來,向大人賠罪。」
拱手回禮,那宦官橫眉劍鋒,看面相倒是有幾分英武氣息,聞言,再次上下打量了張奉一番,才露出笑容,輕聲說道:「張醫令如今可是天子身邊的體己人,我等侍奉之人,可不敢受張醫令賠罪之禮,張醫令還有要事先去忙吧。」
張奉微微皺眉,宦官的回話很溫和,但聽著總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只是,張奉也並不是全為了向他,賠罪來的,主要還是想關照一下,那位被訓斥的小黃門。
話語說完,那宦官自然拱腹眯眸立在原地,多年宮中的規矩讓他習慣於等著張奉先轉身離開。稍傾,見張奉還沒有離去,那宦官也不由仔細觀察起了張奉。只見他一個勁的瞄著身後的小黃門,當下,那宦官心裡也有了數。
而此時,張奉也再次開口道:「其實衝撞中官的是在下,剛才我也向你賠了不是。」抬頭對上那小黃門望來的恐懼眼神,張奉無奈笑道:「還請中官不要遷怒與小黃門。」
微躬的身子微微直起,宦官看著張奉眼眸微微眯起,接著語調悠揚道:「不曾想張醫令不僅行醫行善,還有一顆饒人之心呢。」
微微頷首,張奉眼下有些求人的無奈,所以只能先順著他的意思,「奉行醫多年,自問還是醫治過一些人的,作為醫者若連一顆鋤強扶弱的心都沒有了,奉以為,恐怕自己也不再適合太醫令這個職位了。」
「呵呵呵。張醫令倒是謙虛了。」皮笑肉不笑的與張奉回了一句后,那宦官才繼續說道:「張醫令儘管去吧,既然你金口已開,我曹自然不會忤了你的意。」
「多謝中官大人!」聞言,張奉朝著那宦官躬身作揖深深一禮,隨後才直起身,轉身準備離去。
「今日宮內皆盛傳太醫令張奉機敏善辯得天子看重,如今我看來也不過如此!」
而就在張奉轉身將要離去的時候,身後不遠處忽然傳來幽幽輕視之語。聞言,那宦官迅速皺起了眉頭,而張奉則是嘴角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后,迅速轉身面露困惑的看了過來。
見張奉停下腳步,方才出言的青年也在同伴的陪同下,緩緩走了過來。
二人身著東觀常見的儒生士子服,看起來是在樓閣內查閱典籍的士子。其實,東觀作為大漢最大的藏書閣,裡面有許多典籍,其實是可以供人查閱的。
當然,這些都是針對權貴階層開放的。至少,能進入東觀查閱典籍的,要麼是太學的優異學子,要麼是已經入補朝中為議郎的青年郎官。
此時,結伴兩人中為首的那人已然來到張奉與宦官面前,單手背負,那青年雖然身著儒生士子服,身材卻是頃長高大,相較於身旁的青年,領頭的這位體格倒是較為壯碩。
斜睨了身旁的宦官一眼,青年餘光掃過那小黃門后,直接將目光落在張奉身上。此時,張奉也默默打量完二人後,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當下,張奉也不託大,迅速拱手作揖行禮,「太醫令張奉,見過二位郎官!」
見狀,青年與身旁的同伴對視一眼后,猶豫了一下,才拱了拱手,道:「議郎臧洪!」
微笑還禮,張奉也沒有糾集那名沒報姓名的青年,只是盯著臧洪問道:「方才臧議郎說在下不過如此,不知此結論從何得來?」
聞言,臧洪倒是沒有絲毫怯意,單手背負,側身瞄了眼宦官后,不屑道:「我原本以為今日早朝力駁盧尚書的會是個聰慧人物,卻不想也不過是區區凡俗人罷了。」
抬手輕輕點了點一旁的宦官,臧洪輕蔑道:「似夏惲這等睚眥必報的宦官,你當真以為僅憑你區區一句話,就能平息他的怒火?」
「臧子源,此事與你無關,希望你不要糾纏其中!」此刻,剛才一直沉默的夏惲也不由露出怒容,看著臧洪狠狠道。
其實,方才瞧見臧洪的聲音傳來后,他就知道今日的事情必然會起一番波折,他與臧洪的恩怨,其實早已積攢,只是沒有爆發而已。
「夏常侍好大的威嚴啊?」扭頭轉身盯著夏惲,臧洪此刻矗立在他身前,寬闊的體魄加上高半個頭的身材,那夏惲瞬間氣勢上就弱了半分,「夏常侍這是準備到天子面前諫某一言嗎?」
語露輕蔑,臧洪微揚下頜,直直的盯著夏惲,而夏惲此時也是面色漲紅,半晌,才怒聲道:「我與張醫令之間的事,難道也需要你來插手?你可能將張大人,放在眼裡?!」
見臧洪開始挑釁自己,夏惲也不是吃素,多年混跡皇宮的他,自然知道迅速拉攏盟友才是取勝之道。所以,他直接將張讓搬了出來。
「嚯!」輕笑一聲,臧洪扭頭看了眼張奉,又轉向夏惲譏笑道:「我正是為了張醫令著想才挺身而出,我且不說旁的,依你夏常侍的性子,受了委屈豈能平白了事?
今日被張醫令這麼一撞,本就不滿心情必然更加煩躁,方才隨假意應承了張醫令的請求,我料定你回去后,定還是會將這小黃門毆打致死!」
話語落下,小黃門與張奉俱是身體一震。
隨後,只聽嘩啦一聲,書簡落地,小黃門俯首在地,不斷叩頭口稱饒命。小黃門本就擔心被懲罰,在聽臧洪那毆打致死的言論,早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在宮裡死了一個小黃門,根本都不會有人注意的。當下,小黃門更加拚命的磕頭。
而此刻,張奉也是心下微凜,方才他轉身回來,其實有一半是看在小黃門可憐,另一部分則是早便瞧見了不遠處的臧洪二人,想藉此機會展示一下自己的仁義,也好留下些好印象。
否則,他張奉也不是什麼菩薩再生,哪有普度眾生的責任。只是,他沒有想到,因為他一時的想法,竟真的把這個原本只需受些責罵的小黃門牽扯了進來。在臧洪剛才的一番話說出口后,這小黃門除了被他救走,就只有死路一條。
「你血口噴人!」聞言,夏惲直接怒眸呵斥起臧洪,手指著臧洪,「臧子源,你莫要把當年的敗仗都遷怒到我頭上,我對你的容忍已經足夠了!況且當年對鮮卑之戰,是王甫攛掇的,與我根本沒有關係。往日你處處刁難我也就算了,今日,你便是當著張君的面,也要挑撥我也張常侍的關係么?」
說著,夏惲也冷笑起來,「我知道,你等士子早便看我曹不順眼了,一直暗中籌謀著要攛掇我等中人自相爭鬥,我偏不讓你得逞!」說罷,夏惲直視張奉,義正言辭道:「張醫令,請放心,我夏惲在此與你立證,絕不會這黃門性命!」
心下微動,夏惲聲嘶力竭的辯解,雖然直接斬斷了他與張奉之間可能升級的矛盾,卻也讓張奉了解到其與臧洪先前暗藏的糾葛。
張奉對這段歷史是有些印象的,熹平六年,劉宏在中常侍王甫的攛掇下,命令烏丸校尉夏育從高柳縣,破鮮卑中郎將田晏從雲中郡,匈奴中郎將臧旻與南匈奴單于從雁門郡,分三路同時出兵討伐鮮卑。
而那一戰就是破鮮卑中郎將田晏攛掇中常侍王甫發起的,由於戰前準備不足,那一戰大敗,兵馬損失十分慘烈。喪其節傳輜重,各將數十騎奔還,死者什七八。
正因為那一戰,積攢大半輩子名聲的臧洪父親臧旻,也直接從匈奴中郎將的位置上擼了下來,檻車下獄,從此鬱郁終生。
所以,臧洪便把仇恨轉移到夏惲的身上。
雖然張奉對這段歷史的具體情況並不是很清楚,但既然已經知道臧洪與夏惲之間有過節,他也不再居中調和,而是直接道:「既然夏常侍已然這般說了,某自是信的!」
張了張嘴,臧洪還想說什麼。
而張奉卻是與他對視一眼后,擺手笑道:「臧議郎也無需多言,小黃門雖是殘缺之人,但在某看來卻也是性命,某平日里行醫救人,總以天下蒼生為念。」頓了頓,張奉又補充了句,「人命是珍貴的,奉寧願天下人負我,也不願負天下人!」
說罷,不再理會臧洪,而是看向夏惲,張奉笑道:「既然這小黃門在夏常侍處已然觸犯錯漏,不如將其派遣到太醫苑任職,某麾下尚且缺少一名尚葯監的小黃門!」
「張醫令所請,自然可以。」說罷,夏惲遂扭頭對小黃門喝道:「高望,還不謝過張醫令!」 ——
時小黃門京兆高望為尚葯監,幸於皇太子,太子因蹇碩屬望子進為孝廉,勛不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