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西涼事(2)

  第27章 西涼事(2)


  天色漸漸黃昏,太學生們懷裡抱著沒喝完的酒罈子一一和徐嘉樹告別,酒肆中只剩下他和賈詡兩人。


  酒過三巡,溫爐對坐,是聊天的氣氛。


  「文和兄是涼州人,能否為我講講西涼的事請?」徐嘉樹主動提起話茬。


  來到這個時代越久,越能發現涼州人這個群體的特殊——他們與大漢朝廷之間的關係,就像一對彼此置氣的父子,可謂貌合神離,涼州漢人也是最看重彼此鄉黨之情的一群人。


  他想知道的是,這種棄兒一般的心態是怎麼來的呢?

  聽到這個問題,賈詡似乎是有些意外,淺嘬了一口道:「沒想到雒陽還有人對西涼的事情感興趣」


  最近八十餘年來,圍繞在西涼這片土地上陰魂不散的,就是「羌亂」二字。


  一開始,大漢的疆域在涼州不斷擴張時,原本居住在零星河谷地帶的羌人村莊紛紛被納入統治,並且在被統治中,學習了大漢的制度和技術,由無數鬆散的村莊形成了幾個大部落。


  永初元年,朝廷在涼州三郡大量徵發羌人前往西域作戰,途中發生叛逃事件,由此揭開了羌亂的序幕,涼州自此成為大漢西陲的一個不斷潰爛的傷口。


  如果說起初戰爭的目的還只是單純的對羌平叛,那麼經過四代人的漫長衝突之後,涼州人——不論羌漢,都已經被視為不可信任的人群。


  簡單來說,他們不再被當做自己人了,來自東方的目光中多少都帶著審視和疏離。


  在東漢朝廷內部,早在多年前就有了放棄涼州的聲音,加上察舉改革為按照人口按比例分配名額之後,涼州士人就更難進入朝廷為官了。


  在朝堂上失去了話語權,也就讓這塊本就難以治理的地方更加不可控制,在這種對立的氛圍中,治理涼州的外地長官只求自保和撈錢,絲毫沒有守土之志,鎮守的軍隊軍紀廢弛,更加敗壞本地人心。


  局面就這樣進入了無法逆轉的猜疑循環之中,這種情況下,韓遂,邊章這樣的本地漢族官員的情況,只能說豬八戒照鏡子,那叫裡外不是人。


  幫朝廷派來的太守吧,人家壓根信不過你。幫同鄉吧,自己又是朝廷命官。


  於是越來越多的漢人士族直接選擇武裝上洛,與朝堂諸公痛陳利害——你們不是覺得涼州人心懷二心嗎?

  我們來澄清一下,你們是對的。


  爛掉了。


  「.」


  有賈詡的現身說法,徐嘉樹對大漢面臨的危機有了更深的認識——涼州如此,并州的匈奴,幽州的鮮卑又何嘗是好對付的?

  都說漢以強亡,實則後面異族入侵的種子,在此時已經種下,不過被三國時代的人傑們暫時壓制住了而已。


  「難怪涼州軍行事如此」徐嘉樹本來想說暴虐,突然響起賈詡剛剛帶人劫掠過百姓,便硬生生忍住了。


  「如此酷烈?」,賈詡幫他說了出來,然後問道:「子茂,伱可知天下間的事是如何成的?」


  「還請文和兄指教。」


  「因勢利導而已。」,賈詡倒了幾滴酒在地上,指著它們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現在人為魚肉,我為刀俎,這些拿著刀的涼州兵難道一個個突然變成了聖人,不去殺不去搶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是校尉不假,可當真能一句話擋住所有人的財路嗎?」


  徐嘉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舉起酒樽,滿飲了一杯。


  賈詡手裡拿著酒樽,已經有些醉態,「我早年也想過匡正天下正道,可見的事情多了,只覺得渺渺之身,能獨善其身就足矣。」 42歲,賈詡的一生都在桓帝和靈帝這兩個歷史級昏君治下度過,又身處動蕩不堪的西涼地區,滿目望去,一片末日景象。


  世間有英雄嗎?


  想必是有的,比如北地郡付南容。


  兩年前王國、馬騰之亂時,付南容堅守所在郡治,彈盡糧絕。


  當時城外有北地郡來的匈奴騎兵數千人,受過付南容的恩德,感其忠直,一同在城外叩頭,請求他出城投降,願意保證他平安返回家鄉北地郡,付南容不聽,在守城戰中殉國。


  還有董卓,沒有當上這個相國之前,也算得上公忠體國,戎馬一生,當得起英雄二字。一朝掌權,不也是一樣變成了饕餮一般的人物。


  天下無道,英雄要麼變成屍體,要麼墮落成怪獸。


  賈詡不想做英雄,他只想好好活著,在此之外,如果能偶爾順勢而為,做一些有用的事,就算得上問心無愧了。


  「因勢利導.」


  徐嘉樹細細咀嚼這四個字,又滿飲了一杯。


  坦白講,賈詡的想法與自己的差不多,不過是苟全性命於亂世而已,他徐子茂不也總是想著去徐州投奔糜竺,從此過上與世無爭的逍遙日子?


  但是親耳聽到這種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卻總是讓自己覺得很刺耳。


  西涼的事亂成這樣,根源當然不在這一代人,前人的責任無疑是最大的,別說桓靈這兩個屑中之屑了,永初羌亂可是遠在漢安帝的事情!

  也就是說,一開始便把事情做壞的人,現在全都死掉了,變成了一抔黃土。


  苛求死人,只是個笑話而已。


  而賈詡這一代涼州人,即使仇視朝廷,一朝得勢便在雒陽無惡不作,本質上也只是前人錯誤的受害者,至少是受害者之一。


  看起來道理都是說得通的——罪不在我,你們先動的手,自我生下來起,事情便是這樣的,從來便是這樣的。


  但從來如此,便對嗎?

  西涼如此破敗,到了三國末期,幾個郡加起來也不過幾萬戶人口,當地民生疲敝,物資匱乏,諸葛亮北伐甚至把搶收麥子作為一件大事來辦。


  連帶著與之相鄰的關中地區也變得荒涼破敗,一直到幾百年後的大唐定都長安,才再次興盛起來。


  這些,難道不是一代又一代人「因勢利導」的結果嗎?

  「只是一個涼州老卒在胡說八道而已」,賈詡大著舌頭,像一個夜宵攤隨處可見的醉酒大叔一樣躺在几案上,「若是年輕個二十歲,我也想做付南容.」


  徐嘉樹怕賈詡嗆著,把他平放在榻上,站在當初糜竺的位置,看向了遠處的上林苑。


  不知何時,一層薄薄的白紗罩在大地上。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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