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蠱雕:太湖邊的神獸(2)
第8章 蠱雕:太湖邊的神獸(2)
男人的手開始顫抖,他的整個身體都已經被刺激得快要爆炸了。女人的樣子突然變得很刻薄:「可是你連死都不敢了!為什麼不站起來?為什麼不敢把你的弓拿起來?不能射死別人,你還不會殺了自己嗎?」男人的眼睛早已布滿了血絲,五官全都扭曲起來。他突然閉上了眼睛,把陶缽裡面的飯一把一把地往嘴裡塞,就像往陰溝塞爛泥一樣。
女人突然像虛脫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失敗了。她的刻薄,她的冷笑,她的痛苦,她的怒火全都不見了。走的時候,她連步伐都蹣跚起來,完全沒有平時的搖拽之姿。
金織的隔壁,門微微露出一縫,門縫後面,是一隻桃花般的眼睛。
「第一個秘密到底是什麼?」有莘不破問。
江離說:「是一件很不好聽的事情。」
「很不好聽?」
「因為大多數人不願意聽。」
「為什麼?」
「無論是誰,聽到自己會死,都不會樂意的。」
「我們會死?」有莘不破疑慮說,「你說的第一個秘密就是我們會死嗎?」
「咱們不一定吧。不過這壽華城內大部分的人只怕在劫難逃。」
老不死突然鬼叫了起來:「什麼?什麼?我們真的逃不過嗎?當年,當年我們還沒有這裡這麼多的高手,但也有好幾個人活了下來。難道這次天劫我們就逃不過了嗎?」
天劫!眾人對於江離所說的「第一個秘密」,突然有點眉目了。
羿之斯忍不住問:「江離小兄,真的有所謂的天劫嗎?」
江離還沒回答,札羅的眉目突然跳了幾跳。不一會兒,那駝子哈管帶急匆匆闖了進來,躬身說:「不好,窫窳寨主的坐下神獸瘋了,窫窳寨的兄弟們也按不住,它正在撞大風堡的城門。」還沒等他說完,札羅早跳了起來,向葛闐說了聲「兄弟去看看」,如風而去。
老不死指著札羅的背影大叫:「妖亂,妖亂!」
有莘不破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嚷道:「妖亂?所謂的天劫就是怪獸作亂嗎?」
葛闐突然喝道:「各位是本城的貴賓,本城敬之以禮,但若是倡言妖異,意圖惑亂我城中軍民,那麼請恕我葛闐無禮了。」
靖歆介面道:「不錯不錯,別說這些事情毫無來由,就算真的有什麼妖亂,壽華城兵甲之利,名揚天下,哪有鎮不住的?」廳中賓客原本已經騷動不安,聽了這兩人的話,這才漸漸平復,但竊竊私語聲仍然此起彼伏。
「不說就不說唄。」江離依然輕鬆自如,「我早說過,這裡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反正就算會惹到我頭上來,我也不怕。」
葛闐辨言察色,突然一陣警惕。他並不信真有什麼天劫,而認定這是一個陰謀的肇始。羿之斯、札羅、靖歆,這些人突然一起聚到這裡,難道真的是巧合?他沉思著,突然長身而起,道:「大家一起看看札寨主去,也許他正需要幫忙。」
「好了好了,寨主來了。」大風堡外,群盜高呼。
札羅向哈管帶說:「打開城門!」
「不行,沒有城主手令,城門誰也不得打開!」
「難道你要眼看著窫窳把城門撞破?」
哈管帶寸步不讓:「本城兵士盡量剋制,就是想請寨主安撫神獸。如果連寨主也治不住神獸的瘋病,那麼本城的弓箭手就只能得罪了。」
札羅冷笑道:「憑你們這些破銅爛鐵,能奈我的窫窳何?!」
哈管帶也冷笑道:「那怎麼也得試試。」手一揮,大風堡箭手臨著垛窗向下瞄準瘋狂撞門的窫窳。札羅算定這些箭傷不了自己的守護獸,但和窫窳氣息相連的感覺告訴他:守護獸的不安感已經越來越強烈了。「住手!」他喝了一聲,從垛窗越出,跳了下去,在大風堡內外的驚呼聲中,穩穩落在窫窳背上。一時間,城裡城外,雜訊大作。
窫窳接觸了主人,登時安靜了許多。札羅俯首貼在窫窳背上,傾聽它體內的脈動。札羅突然有股衝動,想驅窫窳衝進大風堡。「到堡里去!到堡里去!只有裡面才安全。」札羅強烈地感到:這是窫窳傳達給他的信息。
「開門!窫窳已經安靜了。」
哈管帶在堡上叫道:「既然神獸已經安靜,就請寨主讓它回去休息吧。然後我們再恭請寨主入堡。」
札羅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已經零零落落地聚在自己背後,自己騎著坐騎,臨堡而立,確實有率眾攻城的嫌疑。揮手對部下喝道:「退下,回去睡覺。」不一時,群盜散盡,札羅又道:「可以開門了吧。」
哈管帶正在遲疑,卻聽城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寨主要攜窫窳進堡,不知是何用意?」
札羅怒道:「難道你看不出它此刻離了我安靜不下來么?」
葛闐緩緩道:「既然如此,便請寨主且回城東駐紮處。若神獸精神得以平復,明日葛某設宴向寨主請招呼不周之罪。」
札羅大怒,但知葛闐已有疑忌,自己和羿之斯剛剛結仇,不想再樹大敵,權衡良久,勉強吞下這口惡氣,悻悻離去。
長生不老的秘密
時間悄悄地流逝著,危險悄悄地接近著,整個壽華城依然如故。夜裡,一切都那麼安靜。
札羅回到了東城營地,這是葛闐給窫窳寨安排的駐紮點。窫窳寨幾個頭目迎了出來,為首的是衛皓。三十年前,就是這個老頭子把自己從烈火中背出來,一路逃亡,到達數百裡外的三天子鄣山——千里內毛賊蟻聚的地方。
如果沒有這個老頭子,我死在這個城堡里,也就少了許多煩惱。札羅陰沉著臉,坐在帳中首座,十個小頭目分列左右。左下首坐著衛皓,右下首空著一張椅子——那是為窫窳寨另一個元老、札羅做強盜的入門師父沖皓而虛設的。
「我出去一下,你們好生看守門戶,衛公幫我安撫窫窳。」
札羅大步走向後帳歇息處。衛皓跟了進來:「公子,今晚……」「不用說了,我自有打算。」札羅的獨斷讓這個把他撫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複雜的情感。在無人處,衛皓至今以「公子」稱呼這個主子。他希望這個「公子」能夠光復老主子的事業,重新君臨壽華城。但在內心深處,這個主人也是他在強盜窩裡從小看大的孩子,他有一種對孫子般的感情,今天這樣獨斷,他不自覺地有點傷心。
「或許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羅想,「要我來做這個城主,到底是我熱切些,還是他熱切些?」
靖歆吩咐下人:「我要靜坐,今晚切勿打擾。」然後門上閂,人上床,點一盞燈,放在腳邊,把真氣運轉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樓,突地咬破舌頭將血向自己的影子噴去。噫!那影子竟漸漸伸展,越變越長,越變越淡,終於幾不可見。
靖歆將元神附在影子上,從門縫中穿了過去,沿著牆,順著壁,經過七個轉彎,從一道關緊的門縫中迅速穿了進去。門裡面羿之斯端坐著;江離倚靠在几上,懶懶的;旁邊是有莘不破,追問著日間的疑惑。 「還好,沒有錯過。」
金織的門緊閉著,隔壁石雁的門也緊閉著。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異。
一條漢子在月色中慢慢走近,在這兩道門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穩而輕凝。一身布袍下,掩抑著不知多少活力。
金織的門前倒掛著一雙破鞋,石雁的門前倒掛著一雙繡鞋。這麼晚了,還有生意?漢子沒有說話,沒有敲門,只是靜靜地走近,突然發現牆角窩著一團髒東西,他意識到那是一個和死了沒什麼區別的男子。他望著繡鞋呆了一呆,轉身在那個男人的身邊坐下。
石雁的房間遮得很嚴,但仍漏了些春光。或許連羿之斯都不相信,那個膽敢圍攻他有窮商隊的大盜,此刻正坐在一個妓女的門邊等著。
沙的一聲,金織潑出了一盆髒水,眼睛也不看一下,便關上了門。沒有潑遠的一小股污水慢慢流向牆角,流到了札羅腳邊。這個強盜伸出腳踏住,污水便改了一個方向,向他身邊那毫無知覺的男人流去。
風很難聞……
如果當初命運的風沒有轉向,他札羅將是這座壽華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個開業的英雄,他父親是一個守城的男子,而他,只不過是一個沒志氣的花花公子罷了。如果他能順利在這座城池統治下去的話,用暴力維持了四十年的和平,將會釀出腐爛的美酒和叛亂的火花。
「對於這座城堡,我師父告訴我的並不多。整個事情,還要從那場天劫說起。約一百年前,雷火星雲從天外飛來,落在我們現在稱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圓夷為平地。據說,這樣的災難每百年就會有一次。」
「那也只限於大荒原啊,離這裡很遠啊,少說還有百來里。關這座城堡什麼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但卻不是受災的全部。以那大荒原為中心,千里之內都有赤火流煙。不知什麼原因,千里方圓內唯一沒有受災的,只有壽華城這塊地方。」
「那我們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問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麼?」
「怪獸。天!你是說它們在天劫的時候為了避難會往這邊涌!」
「對了,這就是妖亂。」
「那些怪獸,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沉睡的怪獸。」
「台侯,大荒原有沒有厲害一點的怪獸?」
「厲害一點的?」一直沒有說話的羿之斯臉上出現一種想笑又笑不出來的表情。「厲害一點的沒有,但是很厲害的怪獸,倒有一頭。聽說已經睡了幾十年,每次行商,我都盡量離它活動的地方遠一點。」
「真有那麼厲害?嘿嘿,剛好我試試拳頭。」
「別說你的拳頭,只怕連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羿之斯嘆了一口氣,「我只願它永遠不會醒來。」
札羅坐在屋檐下,從袍底摸出一壺酒,一隻杯子輕酌淡飲。其實,他也是一個很有雅興的人。在這靜靜的夜裡,陪著一個廢了的男人,寂寞地看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個火光四起的晚上,他臨死的父親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三十年後,春,大劫,有窮之海……」等話。說的人是臨終囈語,模糊不清;聽的人是紈絝遭變,手足無措。所以當初他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這些年潛心苦思,漸漸理出一些頭緒。在一塊傳家的龜甲佩上,很清晰地刻著毫無意義的一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兩天之後。聯想起亡父的話,他推想:這兩三天壽華城應該會有一次大變故,而有窮之海則是這次大變故的一個關鍵。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要奪回城池,完成衛皓一直向他灌輸的宏願,這很可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札羅寂寞地望著夜空。天上偶爾有血絲般的幻象,陪伴著暗紅色的月亮。
札羅很小就離開了這座城池,這座本來屬於他的城池。雖然喪失了屬地家園,但當時他並不在乎,沒了就沒了,有什麼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過程中被沖皓抓到了三天子鄣山。十年過去了,他由一個小雜役,到一個小強盜,再到一個統一了三天子鄣山的大強盜。他以降服窫窳起家,聚集了數十個人,在沖皓的扶持下,殺了東嶺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孫,合併了三家盜賊,攏成一個大盜集團,成為臭名昭著的窫窳怪札羅。
不過,強盜始終不是札羅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當初衛皓能夠帶著他逃離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買一棟小樓,隱藏在市井之中,沒事的時候,養些珍禽異獸,種種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遠於豪傑,近於詩人。但是,命運總把他往違心的方向推。
他和窫窳到底是一個什麼狀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並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窫窳,而是靠對禽獸的熟悉取得了這頭異獸的信任。這個男人,本不適合做強盜,而更適合去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研究些花花草草,鳥獸性情。但命運逼著他去做了強盜,逼著他來搶奪這座早被他自己忘卻的壽華城。
「什麼時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儘管那是很沒出息的事情。
「我有個疑問。」羿之斯說,「你剛才說千里赤火,那我有窮——甚至商國,都將波及嗎?」有莘不破聽到「商國」兩個字,神色一動。
「每一代商王都很厲害啊。聽說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欽原界線和有窮之海,據說與這件事情都有些關係。」
「欽原界線雖在,但有窮之海卻已失去,這……」羿之斯說著,憂形於色。顯然,對於江離所說的天劫,他已經完全相信了。
「商國能人輩出,這一代商王更得到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扶持,有窮既然是商國屬國,想來他不會袖手。」
「大人物……你是說,成湯王的宰相伊尹么?」
聽到這個名字,目空一切的有莘不破也忍不住心頭一震。
江離點頭道:「不錯,就是那位名揚天下的曠世名相。」他說起伊尹時,心中也不禁一陣嚮往:「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能達到那個境界?」
羿之斯聽他提到那人,也釋然:「不錯,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他說完目光一掃,發現有莘不破聽到這個名字后馬上低下了目光,神色奇怪至極。
夜很靜。石雁的門還沒開。
札羅摸了摸早已飽經風霜的臉。即使是摸臉這個動作,也早已經喪失了二十年前的溫柔,只剩下強盜的粗魯。二十年前,當這張臉還很清秀的時候,他的強盜師父沖皓一刀下來,便讓這張公子哥的臉多了一道疤,從此他的臉便一步步向兇狠蠻橫的趨勢發展。他的性子也開始像臉一樣發生了變異。他要變得強大,只要變得像祖父和父親一樣強大,他就可以自由地以自己的個性行事了——當時他這樣想著。但當他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以後,卻發現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沖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這個老強盜和衛皓這個老僕人一樣,對這個前途無量的強盜徒弟充滿了期待。所有的盜眾對他們成天惡狠狠的窫窳首領也滿懷憧憬。札羅發現,自己的權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對這種期待和憧憬的滿足上。他必須讓這些人感到有希望,這些人才會跟著他,才能構築起一個盜魁的強大。為了這一切,他必須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於柔弱的魂靈遺忘在窫窳身體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