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蠱雕:太湖邊的神獸(1)
第7章 蠱雕:太湖邊的神獸(1)
女媧之後的傳說
天地有不完之理。
女媧曾以甚深法力,發絕大願心,在大荒山33無稽崖煉成頑石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之缺。事情到此,本來已了。哪知在另一個時空中,出了一位有大力量的人物。這人物雖有奪天地造化之功,但一生不順,失意中乃精神散亂,做事隨性胡為,在這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石中偷了一塊,營造自己的一片太虛幻境。對旁人卻說:當初補天之石原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這一塊是多出來的。殊不知他這一大膽妄為,竟令這一時空的人魔妖獸均大受荼毒:蒼天之缺口雖大致彌合,但石頭少了一塊,瑕疵自然難免。以有窮南部大荒原為中心,千里方圓中,每百年便有一次天火之劫。不過,只要人們把這劫難忘記,在天劫到來之前,日子照常過。
老不死在這壽華城已經活了一百多年了。從七十多年前城池奠基開始,他就生活在這個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這座城池的名人,上至葛闐,下至金織,都知道他的存在。一個人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只要集中地在一個地方晃來晃去,總能讓人家知道他。但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整個壽華城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只是偶爾講到一些失去了主人公姓名的笑話,才把他這個人拉來做故事中的主人公,作為壽華城的故事中愚蠢、迂腐、貪婪、膽小、無能的象徵。至於他真正的事迹,整個壽華城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可憐的老頭子,是一個被全城記住的人,又是一個被全城忘記的人。
不但別人把他忘記了,連他自己也幾乎被自己忘記。如果不是七十二年前埋下的那七十二壇酒。
七十二年前,那個時候天劫還被大部分劫後餘生的人記得。他們在城池建成之日,埋下了七十二壇酒,作為一個標記——以後一年開封一壇,酒喝完了,天劫也就來了。最後一壇酒上面,刻著一百年前天劫來臨的具體日期。
埋下這七十二壇酒的人,在七十二年中一個個老死了,病死了,那天劫的傳說在傳了兩三代人之後,漸漸變成一個騙小孩子睡覺的故事。
連那唯一還殘存著那份記憶的人,也完全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當初他和他的同伴,誰都不認為自己能夠活到七十二年以後。這個活了一百多年的老頭,老得連自己的名字和年齡都忘記了。他無憂無慮地在這座城池裡廝混了整整七十二年,從來沒有想到要走出這個百年相依的地方。而且在這座城池生活得久了,也開始害怕和拒絕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直到這次過年,他依照著連他自己也忘記了緣由的習慣,爬進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地洞,把那壇刻著字的老酒拿了出來。在漆黑的地洞中,他甚至沒有察覺這就是最後一壇象徵之酒,一直到一個來蹭酒喝的鄰居問他:「老不死,這酒罈子刻著的是什麼啊?」
這個問題勾起了老不死對自己年齡的記憶、對這壇酒的象徵意義的記憶,以及對那次天劫的恐怖回憶。他像瘋子一樣大叫大鬧起來,當然沒人會相信他這個愚蠢的、迂腐的、貪婪的、膽小的、無能的人的話。過了幾天,老不死的鄰居突然發現這個老頭子不見了,不過也就詫異了那麼一會兒,便把他給忘記了。大概半個多月後,他再次出現在西城,作為兩個據說是大人物的外人的陪襯,這並沒有引起人們的好奇。
大風堡,無爭廳,氣氛有些尷尬。
幾個大人物隱隱然在氣勢上對峙著,讓那些沒什麼干係的人夾在中間特別難受。他們只希望有人攪攪局,把這不溫不火、不死不活的局面攪渾了,喘口氣。但江離卻知道,如果有人把現在這種均衡的局面打破,後果可能會嚴重到連東道主葛闐也鎮不住,或許他在這座城池的權威也到頭了。
「城主,聽說,壽華城有一位活了上百年的老人,大號稱做『老不死』。」江離見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窫窳怪札羅,暗中嘆了一口氣,由這個人來掌第一勺,這鍋湯註定越攪越渾。
「不錯。」葛闐應道。光憑這句話,誰也沒能猜到札羅的意圖。
「據說,這個人從壽華城建成之日起就在這裡了,算得上壽華城的元老了。」
葛闐向老不死掃了一眼,一直盯著葛闐的眾人也跟著向老不死掃了一眼:這個札羅口中的「元老」,聽了葛闐這句話,自得之情溢於眉目口鼻之間。
「據說他是這城池草創時的三千個兵丁之一,這大風堡的基石,也有他的一分力氣,算是我壽華城的一位耆老。
「我曾聽說壽華城有兩大秘密,久遠得沒人知曉了。大風堡的第一代堡主是有傳世家書的,可惜三十多年前卻失傳了。」
葛闐神色不動,但閃爍的眼光似乎對札羅有些不滿。江離曾聽說,這座城池在三十多年前一度易主。當年經過多少流血大戰、陰謀詭計,江離並不知道。
改朝換代的真相,向來是居於統治地位的人最忌諱的事情。
札羅繼續說:「聽說這兩大秘密雖然在三十年前失傳,但有一個人卻還知道一些線索。」
葛闐的聲音依然克製得很平和:「市井謠言,不足為論。」
札羅打了一個哈哈,說:「原來城主對此毫無興趣,早知道我便應該先下手為強,如今卻讓靖歆上人和有窮商會捷足先登了。」
這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在眾人的眼中,有莘不破之所以敢和靖歆相抗,背後自然有人撐腰——這個人,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會想到是羿之斯。而能引起靖歆和羿之斯爭奪的人,來歷一定大不簡單。難道真像札羅所說:這場爭奪的背後隱藏著兩個大秘密?
片刻之間,老不死從洋洋自得變得戰慄不安。當在場數十人的眼光——包括葛闐的眼光——向他射來的那一瞬,老不死突然感覺自己就像一尾待宰的活魚。他看了看他臨時找來的護身符,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吃肉喝酒。
半個多月前他隨著一個商隊逃出這個即將遭劫的災難之城,眼見就要踏入葛國國界,卻被一個方士抓住了,逼問了許多他不大記得的事情。在沒能問出有用的信息以後,這個方士決定到這頭「獵物」的老窩——壽華城來尋找線索。
老不死看著眼前狼吞虎咽的小夥子,突然後悔自己的選擇。當時他在靖歆和有莘不破之間選擇了後者,是覺得這個毛頭小夥子好對付些。積年的經驗告訴他:如果落到靖歆手中,即便自己最後幫他實現了願望,也逃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場。有莘不破也許好對付些,但這個看起來只有幾斤蠻力的小夥子,真的有能力在群雄虎視的情況下保護自己嗎?
土窗射進來的昏暗陽光讓金織知道,太陽就快下山了。阿三躺在她身邊打呼嚕。雖然還沒入夜,但男人經過一場激烈的大動以後,總是特別容易產生睡意。
金織爬起身來,對著鏡子理了一下衣服。她已經開始顯老了。即使是做妓女,她也不曾像石雁和銀環一樣,在這圈子裡輝煌過。年輕的時候,她也曾和幾個中等姿色的同行爭風吃醋,但現在卻只求平平安安地度過下半生。當鏡子中的人顯得齊整以後,她取過幾個布幣,出門反鎖,向市集走去。
有莘不破從侍者手中接過毛巾,擦了擦嘴,這表示他吃飽了。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向他望了過去。
被這麼多人同時看著,有莘不破卻連一點不自然的神色也沒有,好像他覺得自己天生就該引人注目。
有莘不破半側身子,指著靖歆問站在他椅子後面的老不死:「那個傢伙為什麼追著你不放?」
眾人心裡咯噔一下,這也正是他們最想知道的事情。只要老不死肯說話,哪怕只要吐露出隻言片語,自己也可以據理猜測。只有靖歆黑著臉。這些話,本該是在無人處逼問的,但這小子卻冒冒失失地當眾問了起來,自己偏偏無法阻止。 「或許羿之斯會阻止。」靖歆心想,在他看來,羿之斯顯然是幕後操縱著有莘不破的人,而這個老奸巨猾既然有這樣的舉措,多半也知道一些內幕。即使一時沒法把老不死奪過來,靖歆也希望羿之斯私底下再去拷問老不死,因為秘密被公開對自己並沒有好處。但放眼看去,羿之斯沒有一點擔心秘密被公開的樣子。「這頭老鳥,到底在想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老不死叫著屈,「他老問我說什麼什麼昆崙山34,什麼什麼弱水35,什麼樹林啊、園子啊,什麼果實啊,什麼母什麼娘,我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我說不知道,他就,就,你看!」老不死上身的衣服全脫了,轉了一圈,皺巴巴的皮膚上全是不知怎麼造成的傷痕。「他就這麼折磨我!」說到這裡,這個老頭子開始氣憤起來,「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說?」
「媽的,這牛鼻子不是人!」有莘不破罵道,卻隱約聽身邊的江離輕聲說了一句:「原來如此。」馬上反問:「什麼『原來如此』?」
江離斜了他一眼,嫌他多口。有莘不破卻興沖沖地道:「你猜出什麼了是不是!呵呵,你能用鼻子聞出那老賊坐騎是紫色的,現在不如也聞一聞,看看這老頭子身上是不是真有兩個秘密。」眾人聽說「坐騎是紫色的」,無不想起札羅。眼見札羅就在上座,而這年輕人竟直呼「老賊」,一些持重的人無不搖頭,如果有窮四老在此,一定又要認為羿之斯失策。商隊行走,三分實力,三分運氣,還有四分得靠道上的朋友給面子,各路豪強,能不得罪的盡量不要得罪,但有莘不破卻像一個火桶,剛進壽華城就差點犯了葛闐的規矩,這邊惹翻了靖歆,那邊又向札羅開炮。「帶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只會讓有窮多樹敵人!」如果蒼長老在,這句話他一定會說的。
江離冷笑道:「既然是秘密,就應該私下裡說,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秘密也不成為秘密了。」
「這秘密對那牛鼻子也許有些用處,那個強盜既然說起,多半有些關係——但對我們卻一點用都沒有。什麼秘密?估計多半是寶藏之類的,說了就說了,捅穿了就捅穿了,最多也不過是解解我心中之癢。」
江離側頭想了想,說:「也對。」說著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剛才寨主說的、大風堡家書所傳的『兩個秘密』,如果我所猜不錯,應該是有的。」
葛闐突然冷笑道:「大風堡的秘密,我大風堡的人不知道,嘿嘿,外人倒清楚得很!」
江離反問說:「三十年前,壽華城第二代城主在燭陰閣自焚,這件事情有吧?」
老不死脫口咦了一聲,葛闐原本不屑一顧的眼神也突然變得凌厲,大聲喝道:「尊駕到底是什麼人?!」
江離悠然說道:「你不用管我們是什麼人,你的事情我沒興趣知道,也沒興趣管。這壽華城在你眼中珍貴無比,在我眼中卻如同一粒轉瞬即逝的塵埃。我願意說話,只不過是我的朋友問起,我和他講講故事罷了。」
葛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有莘不破卻追問說:「三十年前你還沒出世啊,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這件事情他們瞞得這樣隱秘,普通人多半也難以知道。嗯,你師父告訴你的,對吧?」
江離笑了笑,應道:「你也挺會猜的呀。不錯,當年壽華城第二代城主曾向我師父借了一樣東西,眼見借期滿了,便來索還。到了這裡時,卻發現閣毀人亡,那東西也不翼而飛了。」
有莘不破問:「是什麼東西?」
「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怕就是那個牛鼻子最想知道的。」
有莘不破有些不滿:「你就別吊我胃口了。」
「我不是吊你的胃口,」江離說,「我是在吊某個你不喜歡的人的胃口。」
有莘不破定眼看去,見靖歆雖然表面鎮靜,但眼光閃爍著掩飾不住的熱切期盼。
「好吧。我先不問,嘻嘻。」
江離繼續說:「這東西有些人雖然看得比天還大,但在我師父眼中,卻也不算什麼。找了一下沒找到,也就算了。這件事情我也是在一次閑聊中聽他提起,因為對這沒有結果的事情有點好奇,便記住了。想來這件東西,就是壽華城的第二個秘密。」
「第一個秘密還沒說,怎麼就第二個秘密了?」
「因為第二個秘密對那牛鼻子也許還有些用處,而第一個秘密就算現在說了也一點用處都沒有。再過個兩天三天,整個壽華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老不死突然跳了起來,嚷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你怎麼會知道?」
羿令平忍不住插口問道:「這第一個秘密,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也正是眾人想問的。
蜷縮在金織門口的那個男人慢慢伸出手,抓了一把飯,往口裡塞去,他的眼神依舊茫然,就像在進行一個沒有意識支配的本能行為。第一口飯還沒吞下,一個身影遮住了陶缽。光線已經非常昏暗了。男人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女人。她的眼中突然暴射出極其凌厲而又極其複雜的光芒,那濃郁的殺氣又夾雜著一點溫柔的殘餘。
「你看你現在像什麼?」女人的聲音很低,但卻充滿怒火與痛苦。
「你像狗一樣縮在這裡,讓一個低賤的妓女像養野狗一樣養著你!你以前那呵神斥鬼的勇氣哪兒去了!那震懾群邪的氣勢哪兒去了!」她忽然笑了,「對了,我忘記了,你只是一個連男人的尊嚴都已經跑到陰溝里去的男人——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連公狗都不如。公狗看見自己的母狗被別的公狗壓在身子底下,至少還會吠兩聲。可你呢!你是一條硬不起來的爛泥鰍。你看著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和我好,你也只能看著!你也只會看著!縮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你連爭風吃醋的勇氣都沒有了。我真不明白,你還活著幹什麼?你為什麼不去死!陪著那兩個女人——那個生你的女人和生你兒子的女人去死!陪你那還沒出世就變成一攤血水的崽子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