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酒娘
第26章 酒娘
聚餐禁忌:
一、筷子切勿豎直插入碗中。
二、勺子放在碗、盤,勺柄切勿對著北方。
三、不要用過長或者過短的筷子,不要和使用筷子剪刀狀交叉夾菜的人共餐。
四、酒要滿,茶要淺,意為「酒滿心誠;茶淺承情」。
五、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不得坐女子、幼童。
六、生理期女子、生病男子不得坐東南、西北、東北、西南四偏位。
七、碰杯時注意,杯口切勿高過敬酒人或長者。如果不慎高出,切勿用力碰杯,避免酒水灑出或落入他人杯中;如果敬酒人或長者故意放低並用力碰杯,立刻收回杯子,喝完杯中酒立刻離席。
八、吃菜不得在盤內挑挑揀揀,只能吃對著自己方位的菜品。
九、吃菜、就餐不要砸吧嘴,飲酒如果感到酒水異樣導致身體不適,立刻呼氣。
十、筷子落地,立刻更換;勺子落地,清洗再用;碗碟落地,收拾碎片必須留幾塊在地上。
十一、切勿在酒席聊及死亡的段子、事例。如果有人談起,觀察對方眼白是否有青色血絲,同時觀察其影子是否有變化。
十二、宴席菜品需冷熱搭配,熱菜為雙數,冷盤為單數,最好熱菜為冷盤的倍數,如一冷兩熱、三冷六熱、五冷十熱。若參加的酒宴出現冷盤雙數,熱菜單數,且冷盤數目比熱菜多,而且是熱菜的倍數,立刻離席,堅決不能逗留!這種宴席,有另外一種稱呼——冥宴。
一
東武望餘杭
雲海天涯兩杳茫
何日功成名逐了
還鄉
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
痛飲從來別有腸
今夜送歸燈火冷
河塘
墮淚羊公卻姓楊
——蘇軾《南鄉子》
「你妹啊!」我一把摁著手柄按鍵,「這是一個剛恢復正常的神經病人應該有的遊戲水平么?」
「是精神病人,請注意用詞。」月餅揚揚眉毛,手柄往桌上一扔,枕著胳膊陷進沙發,「南少俠,你這半年還是『吃嘛嘛都香,幹嘛嘛不成』啊?」
屏幕顯示的「103:36」比分格外辣眼,我關了電視,眼不見心不煩。想想剛進門的時候,月餅裝作沒恢復大唱「小尼姑」,我就來氣,月野四人不告而別更是讓我心裡堵得慌。
要不是月餅一時良心發現不再演戲,我差點沒癱地上。
「月無華,你丫老實說,這半年到底幹嘛去了?」
月餅摸摸鼻子,端著唱大戲的架子,清了清嗓子,拖著腔調:「此事說來話長哇……」
聽到京劇腔我就頭大,恨不得拿針線把他的嘴縫上:「敢不敢簡明扼要?」
月餅「嗯」了一聲,沉默片刻,點煙,吐煙圈,長吁口氣:「兄弟,謝謝你。」
我心說總算聽句舒心話了,頓時渾身舒坦,遊戲輸了67分這事兒也就沒那麼鬧心了。
「雖然你沒我帥,也沒什麼本事,遇事衝動,又饞又懶沒人生追求,」月餅慢吞吞地碎碎念,「這次『白髮石林』還算馬馬虎虎,沒給我丟臉。嗯,幹得漂亮!」
我這舒坦勁兒還沒過去,又是一口悶氣鬱結於胸,有這麼夸人的么?
「月無華,早知道我就不該去石林,直接把你送精神病院,」我奪過他嘴上的煙狠狠嘬了一口,「就你這張破嘴,一天不給你十次八次電棍都不解氣。」
「還記得死兆星么?」月餅起身拉開窗帘,望著北方的夜空,「說到底,你還是去了石林。半年前我決定不讓你涉險,自己解決『白髮石林』事件……」
以下是我通過月餅的講述進行了整理——
兩年前,月餅早我幾個月接到老館長的聯繫,本來不當回事,老館長一句「事關你和南曉樓的身世」,說不得也要去一趟。
通過和老館長的面談,月餅了解了「異徒行者」的來龍去脈(詳情見「白髮石林」第四節)。促使他真正下決心和我接受「異徒行者」任務,除了探究真正的身世,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異徒行者」候選人或者繼任者,如果沒有參與選拔,半年內輕則身敗名裂,重則家破人亡。至於具體原因,老館長沒有明說,只是用「這是一個千年詛咒」隨口帶過。
此事雖然蹊蹺詭異,月餅卻不是很相信。詛咒這玩意兒又不是病毒擴散,還能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隨後,幾批候選人拒絕這件看似扯淡的事兒,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其中一個頗有知名度的候選人甚至突然精神錯亂,家中自殺。
月餅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詛咒真成立,我必然會受到影響;詛咒是暗中有人策劃,我還是會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出現危險。而且,他隱隱感覺到,所謂的眾多候選人其實是個幌子,「異徒行者」只能由我們擔任。
為了探明幕後真相,他對我隱瞞了一部分事情,攛弄我共同接受了任務。
其實換個角度想想,我在古城圖書館破陣,分明是針對我最擅長的能力進行的安排。
半年前,我們在「夜哭郎」事件中都看到了死兆星,月餅舉止很奇怪,是因為老館長曾經看似無意中說起過一件事——異徒行者見死兆星,一人在兩個任務內有可能出現不測。如果任務與「火」、「土」有關,那麼死兆星的詛咒必然應驗。
在鄂爾多斯鄂托克旗境內的千里山完成「黃金家族」任務后,線索圖出現,暗示新任務在石林。月餅想起老館長聊過一件事——自古以來,但凡任務出現在石林,從未有「異徒行者」完成過,而且執行石林任務的異徒行者都會出現極其詭異的變化,要麼變得瘋瘋癲癲,要麼急速衰老死去。原因不明,只知道歷代口口相傳,石林任務由文族設置,必須精通戲曲書畫之人才有可能完成。
死兆星詛咒和即將到來的石林任務聯繫到一起,就絕不是巧合。月餅意識到這個任務的危險性,故意找個借口爭吵把我趕走,周遊各地學習戲曲書畫,準備充足才獨自執行任務。
他在石林並沒有遇到那對情侶,卻折在了祥博那個「速食麵和煲湯」的問題。月餅感覺到自己迅速衰老,舉止出現了女性化的異狀。月餅太了解我了,如果我知道這件事情,肯定會來石林執行任務。於是他用蠱術控制住異變,強撐一口氣來到我居住了半年的城市,提醒月野他們對我絕對保密……
他想到了月野再怎麼守口如瓶也會原原本本告訴我,卻沒想到我居然完成了任務。他恢復意識,身體復原,推知我已經完成了歷代「異徒行者」都沒有完成的「石林任務」,而月野四人決定各自回國重歸普通人的生活。
這個決定不難理解。經歷了那麼多詭異事件,又以正常人的記憶生活幾年,突然得知這幾年的人生其實並不是真實的人生,換任何一個人都很難接受。幫助我們完成支線任務,純粹是多年友情和「九尾狐輪迴」事件使他們重獲生命的感謝……
二
月餅果然是說來話長,聽得我抽了大半盒煙。
雖說對月野他們的決定有些遺憾,可是想想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幹嘛一定要用友情之類的道德感綁架對方做不喜歡做的事情呢?遺憾歸遺憾,尊重對方的選擇就是尊重彼此的感情。
「我這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咯?」我頓感信心爆棚,「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瞎貓,一輩子總是能撞上一兩隻死耗子。」月餅擺弄著我從石林帶回來的木鼠,「南少俠,過往的事情就算是翻篇了,以後不許沒事兒就拎出來當正經事兒說兩句。」
「月公公,你這話說的就沒道理了。」我抽煙抽得嗓子乾渴,滿屋找水,「明明是你一言不合就自己冒險,還不許我吐槽啊?」
月餅從沙發底下拎出幾瓶啤酒,拇指一彈,開了瓶蓋:「幹了這杯酒,我們還是朋友。」
「咱們不是朋友,」我仰脖灌了大半瓶,抹著嘴角的酒沫,「明明是兄弟。」
「嗯。」月餅使勁眨著眼睛,「南少俠這半年煙量見漲,熏得眼疼。」
我故意狠狠抽了口煙:「蠱族最強的男人居然會被煙霧熏了眼?」
「蠱族又不是以煙量排資論輩。」月餅摸摸鼻子,「南瓜,了不起,謝謝你!」
我再沒說話,只是繼續仰著脖子把剩下的酒灌進肚子,如果不這樣做,眼淚會落下來。
這一生,一輩子能遇上一個人,你說上半句他能接下半句,在危險的時候首先想到對方而不顧及自己的生命,有多難?
還好,我和月餅,遇到了彼此。
「所以,下一個任務是什麼?」我戳著木鼠的腦袋,想到那個土豪的熊樣心裡就膈應,「會不會和這隻老鼠有關?」
月餅摸出一張滿是亂七八糟線條的圖紙:「這是任務原圖,你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始終沒有頭緒。」
我接過圖紙,凌亂的線條根本沒有規律可言,很有些畢加索晚期抽象畫的意思,完全參不透線索是什麼。
我看了半天也沒整出個所以然,百無聊賴地扳動著木鼠的爪子,突然,木鼠左後爪居然讓我擰動了,體內傳出「咯噔咯噔」的機關聲。我又試了一下,那根爪子像是給手錶上弦的撥輪,越轉越緊,「咯噔」聲更是響如爆豆。
「嘣!」木鼠從腦袋裂到尾部,露出一截蠟封的竹筒。我正要伸手拿,月餅喊了句「小心」,搶著拿到手裡,放在鼻尖聞了聞,用火機燒化蠟油,拔開塞子,一股松香、薄荷混雜的氣味飄出,嗆得我鼻子痒痒的。
月餅拿著竹筒往外倒,沒有流出想象中該有的液體,反倒是氣味越來越濃。而鋪在桌面的那張圖紙,原本亂七八糟的線條多了許多虛線,由淺到濃。大約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圖紙出現了一幅畫面:鄉村田間,行人面色悲戚,手拎祭品,走向極遠處有幾處孤墳。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拿著酒瓶向騎牛牧童問路,牧童指著一片杏花盛開的村落。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月餅右手握拳探出。
我和他擊了一拳:「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月餅揚揚眉毛:「南少俠,有沒有興趣去山西嘗嘗刀削麵?」
「我倒很想喝幾杯杏花村的正宗汾酒。」我打著哈欠把鑰匙丟給月餅,「你開車,我從雲南回來還沒合眼睡一會兒。」
月餅從衣櫥拽出背包,一排桃木釘別在腰間,打了個響指:「走!」
我忽然覺得很感動,時隔半年,我們,又要出發了。
We are back!
三
「月餅,咱是不是來早了?」我苦著臉捧手呵著熱氣,還是凍得直哆嗦,「杏花開在四月清明,咱這九月底來,難不成要等半年?」
月餅倒是很有雅興,走走拍拍發個微博:「既來之,則安之。做人一定要有耐心。」
「我可沒你那麼好的興緻,為了完成石林任務還特地學了半年琴棋書畫。」我縮著脖子跺著腳,「怎麼才九月底,就冷成這樣?」
從我暫居的城市到山西汾陽也就是個跨省高速,月餅車技沒得說,一路開得風馳電掣,我昏頭睡了一覺,再睜眼就到了。
汾陽位於山西腹地偏西,位於呂梁山東麓,雖然面積不大,歷史卻極為悠久。春秋時期的晉國,戰國時期的趙、魏、韓三國,就是如今的山西,故此又稱為「三晉」,自古便屬於人傑地靈,民風豪邁之地。
提到山西,第一印象首先是煤礦和揮金如土的煤老闆,不過這都比不上汾陽的名氣。古時汾陽稱為「秦晉旱碼頭」,是陝西進入中原的重要城鎮。汾陽不僅交通便利,更是全國著名的「酒都」,汾酒、竹葉青產地,中華名酒第一村——杏花村就在汾陽。盛唐時期,這裡以「杏花村裡酒如泉」、「處處街頭揭翠簾」成為酒文化聖地,杜牧一首《清明》更是給杏花村做了流傳千年的廣告。
然而,如同「騎著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是唐僧」一個道理,或許是來的時機不對,也有可能是到的地方不合適,杏花村別說杏花了,連棵杏樹都沒見著。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仿古建築和現代化氣息的小城,呼嘯而來的汽車和鑽縫而過的電動車比比皆是,要不是滿是城市味的空氣里多少還透著些許酒香,真難想象這就是聞名遐邇的千年酒都。
我正感慨著「時代進步到底是文明的進步還是對文明的毀滅」,月餅看了看天色:「霧霾沒那麼嚴重,這種冷有些不正常。」
山西煤業發達,帶來的不僅僅是經濟發展,隨之而來的還有嚴重的霧霾天氣。自打下了車我就沒見過太陽,眼前灰濛濛一片,喘口氣都覺得肺里塞了二兩灰,毛毛刺刺的,很不舒服。
月餅這麼一說,我才回過味兒,打開手機看了看溫度,20.5°,雖然溫度不高,可也不至於冷得凍骨頭。
「霧霾天氣,人不見影,」月餅摸了摸鼻子,「呵呵,很適合陰人陽走。還記得後街飯館么?」
我心裡一動,想起上大學時遇到的一件事——
大一的時候,連續一周特大霧霾,我都快蔫成缺少光合作用的植物,整天無精打采。要不是月餅實在太懶每天催我打飯,我寧願餓著也不想出門。
這天我去學校後街飯館子要幾個小炒,捎幾瓶二鍋頭準備祛祛寒氣,估計是來的比較早,館子里還沒有顧客。我點了餐,悶頭玩手機,忽然感到遍體發寒,我以為老闆把空調開成了冷風,抬頭一看,空調壓根沒開,倒是身旁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桌人。
那桌一共五個人,男女老少看著像一家子,坐得板板正正,面色白得就像泡過一樣,臉龐浮腫,眼睛眯成一條縫,似乎很怕燈光。老闆多少有些勢利眼,看他們點得菜多,就先連珠炮似的先給那桌人上了菜。
我本來沒當回事,只是那幾人著實太扎眼,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看到滿桌的菜品,我才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大冬天的,哪裡有點一桌冷盤的理兒?
更奇怪的是,這些人不用店裡的筷子,變戲法似的一人一雙極長的筷子,年長那人先下筷把盤裡的菜夾了個遍,其餘人才開始動筷。這些人用筷子的方式很獨特,並不是慣常的一根動一根止,而是剪刀狀交叉夾菜。
中國有許多傳統古文化,流傳至今已經很少有人知曉來龍去脈。比如筷子的標準長度是七寸六分,代表人的七情六慾。一雙筷子分別代表太極陰陽,使用時活動的一根為陽,不動的一根為陰。拿筷子吃飯是控制七情六慾,起到陰陽相濟的效果。
想明白這一層,我頓時冒了一身冷汗,偷偷瞄著他們腳下,屋子裡雖然日光充足,可是影子淡得幾乎看不見。
我遇到了「陰人陽走」!
所謂陰人,為橫死之人,怨氣不散,於死地三丈六尺範圍內飄蕩。此地若陽氣充足,陰氣不能成形;若陽氣不足,陰氣大盛而化成人形,做生前最後一件正在做的事情。但是陰人不能接觸陽氣之物,比如筷子(與嘴接觸故陽氣足)、鞋子(湧泉穴為腳底陽氣之根本)等物品,只能用陰物代替。這種特別長的筷子,稱為「冥筷」,隨死者下葬,意為「快離苦海,長此方休」。交叉夾菜更是陰人特有,意為「陰陽顛倒」。
陰人常出現於長期霧天、人煙稀少、無月之日的子時這幾種陰盛陽衰的時段和地點。這幾天特大霧霾,正好給陰人提供了最好的時機。
我小炒、二鍋頭也不要了,撒丫子就往寢室竄,結結巴巴講了這件事,月餅這個千年之懶二話不說,穿褲子套衣服去了飯館。那一家子陰人早已不見,倒是老闆神色慌張往抽屜里塞著錢。我打眼一瞅,是一摞冥幣,心裡有了計較——這幾個陰人是來討債的。
回了寢室,我們查了不少資料,得知這個飯館十幾年前生意就很興隆,結果半夜廚房跑火,店老闆一家五口葬身火海,屍骨無存。當晚廚子回鄉探親,躲過一劫,回來后重建飯館,接手了生意。
這件事雖說轟動一時,卻沒有人為的縱火痕迹,時間久了就不了了之。
而現在的店老闆,就是當年的廚子。
我們覺得事有蹊蹺,半夜又摸回飯館。透過窗戶望去,餐廳擺放財神的台位換了五個靈牌,店老闆燒著紙錢念叨著「當年如何財迷心竅,臨走時打開煤氣開關,在灶台抹了白磷,造成失火假象。請這一家五口原諒,趕緊托生,不要總是在陰天、半夜出現」云云。
月餅用手機錄了視頻,當晚找了個辦法送到警局。店老闆被抓時,居然面帶微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總算解脫了。」
警方自然不相信「陰人討債」之類的無稽之談,認為店老闆常年承受巨大壓力導致精神出了問題。倒是學校流傳起「飯館鬧鬼」的段子,校園網還專門開了個討論貼,同學們討論的口沫橫飛,繪聲繪色,彷彿都是親身經歷。
可惜的是,經此一事,這家飯館再沒人敢接手,慢慢破落荒廢了。
四
書歸正傳——
想到「陰人陽走」,我打了個哆嗦,愈發覺得這種寒氣像是陰氣入體。也許是心理作用,再看來往行人,影子縮成一團跟在腳下,個個都像陰人。
「月餅,這裡別不是一座鬼城吧?」
「南少俠,你是寫書把腦子寫糊塗了,還是聯想太豐富?」月餅瞥了我一眼搖頭嘆氣,「就這麼點膽子,我真懷疑你到底完成『石林任務』沒有?」
「沒完成你現在能好?」我乾咳兩聲,「別說是陰人,就算是鳥人,但凡敢出現,我也折了他的翅膀。」
「陰人,確實有。」月餅抬下巴點著街對面的女子,「喏,那不就是么?」
我緊張得肝兒顫,下意識後退兩步,這才意識到失態,假裝系鞋帶避免被月餅恥笑,順便打量著女子。
背影看去,女子身材高挑,長發及腰,穿著一件青花白綢修身連衣裙,好身材包裹的有前有后。走路姿勢更是婀娜,屁股左扭右擺,都快甩掉了,引得行人紛紛側目,有輛車還差點追尾。很有王祖賢、張曼玉飾演的《青蛇》中初化人形,在河邊扭臀走路的風騷勁兒。
雖然看不到面貌,想來差不到哪兒去。我脖子都快伸斷了也沒看到她的正臉:「觀相知人。女子倚門而立,眉目含春,慢走搖臀,不是小姐就是小三啊。怎麼可能是陰人?沒想到不動塵心的月公公居然好這一口。」
「好這口的是你吧?」月餅摸出一枚桃木釘,對著指尖紮下,桃木釘像醫院驗血用的吸管,把血液吸了進去,通體透著暗紅色,「看她的頭髮。」
女子走得依舊妖嬈,時不時擺弄頭髮,生怕被忽視沒有存在感的作態。按照常理,頭髮應該很自然的飄起散落,可是她的頭髮卻像一塊蘸飽了水的黑布,厚厚一坨根本沒有散開。
「發為人之氣」,陽氣足而發濃盛,陰氣足而發稀疏。中國自古就有男女蓄髮的習俗,一是應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孝道,更深層的含義是由此判斷此人是否陰陽協調,或者是別的什麼異物。直到清末民初的幾次新銳運動,幾千年的習俗才算是告一段落。
這幾次運動雖說是革了男人的頭髮,女人的蓄髮風俗卻未改變。雖說女子留長發確實好看,這裡面還有個更古怪的說法。自古以來,異物、陰氣多以女子形象出現,頭髮是氣之根本,若陰氣足,頭髮被陰氣凝結,渾若整體,古人由此判斷女子是否正常。
這個女子的頭髮顯然充盈陰氣,月餅由此看出她是陰人。
「準備用陽血桃木做了她?」我聯想到月餅一桃木釘攮過去,女子嘶叫掙扎,衣服化成寸寸碎片,口鼻冒出灰氣,直至灰飛煙滅。說不定有那麼幾秒鐘時間還能看到女子身體,大為興奮。
「色迷心竅了?」月餅把桃木釘別回腰間,摸著鼻子微微一笑,「滿大街都是人,這會兒動手不出一分鐘,咱倆就在網上火了。」
我被月餅看穿心事,老臉一紅:「多少人想當網紅還沒機會!」
可能是我們倆說話挺大,女子似乎聽到了,轉頭看了過來,容貌果然驚世艷俗,眉目間滿是春意,蔥嫩的食指輕佻地勾動,熒光粉色口紅勾勒的略厚嘴唇極為魅惑,似乎在對我們說:「來啊……來啊。」
我看清女子模樣,如墜冰窟。雖然溫度陰寒透骨,可是我此時體會到的冷,卻是從五臟六腑散出,幾乎把血液凝固。
「既然邀請,那就不推辭了。」月餅揚揚眉毛,打了個哈欠,「南少俠,冷靜點。她再漂亮也是陰人,和咱不是一個族群。」
「她……她……她是……」我牙齒打著顫,開始懷疑那段經歷的真實性。
她,怎麼會在這裡?!
五
「她是『白髮石林』里和祥博融進戀人石的女人?」月餅目送女子風姿搖曳地扭過街角,「沒有看錯?」
「月公公,別看我眼睛小,見到漂亮女人絕對能自動存檔,」我腦子亂騰騰有些頭暈,「我是不是中了『魅音真言陣』的幻覺?石林經歷到底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要不然我怎麼恢復正常的?」月餅指著自己的臉,「她是陽人,她是陰人。也許是她曾經來過汾陽,誤入陰氣重的地方,兩氣交融,使她變成了她的模樣。」
月餅說的兩個「她」,換做外人肯定不明所以,我倒是聽得明白,這個解釋有幾分道理,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對勁。自古以來,確實有某人進入邪魅之地,體氣影響了此地的陰祟,使之變成這個人的相貌出現在人間的例子。可是陰祟化人,必須天道、地境、命格、時辰、兩氣完全相符的一剎那才能出現。這種幾率比「地鐵靠著陌生美女打瞌睡,女孩很善解人意一動不動任由你睡」的可能性還小,偏偏都讓我碰上了,這不是扯淡么?
「難不成我和她前生有一段情緣,今生來還?」我覺得這個解釋道挺合理。
「南少俠還真會往臉上貼金。這話讓祥博聽到,戀人石保證變成飛來石砸死你——跟上去瞧瞧不就明白了。」月餅慢悠悠倒是不著急,走了幾步突然頓住腳,喃喃自語,「前生……今世……」
「她是她的前生,她是她的今世?」我懂了月餅的想法。
「石林!祥博是文族,留下線索是杜牧的《清明》。詩里指出的任務地點是杏花村……」月餅摸了摸鼻子,「南瓜,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是你解決了從未有人完成的『石林任務』?這個由文族設置的任務,必須精通戲曲書畫之人才有可能破解。我為此學了半年,還是中了招,偏偏你去了遇到所有應該發生的事情。只能說明……」
「小爺註定是站在歷代異徒行者食物鏈最頂端的男人。」我做捨我其誰狀。
「只能說明你運氣確實挺好。」月餅揚著眉毛「哈哈」一笑,「南瓜,我是蠱族,你是什麼族?」
說到這個我心裡就不得勁。一個孤兒院長大的孩子,最羨慕的不是名車、豪宅、時尚品牌,而是父母騎著破自行車,孩子坐在後座指著路邊的KFC:「爸媽,我要吃。」
平常人最簡單的生活,卻是我最嚮往的幸福。月餅雖然也是孤兒,但好歹是由蠱族撫養長大,他有保護他的哥哥阿普,還有曾經深愛的阿娜。而我沒有遇到月餅之前,只不過是一個「死在家裡可能都沒人發現」的孤者。
我雖然很不痛快,嘴裡倒是沒閑著:「漢族!」
月餅察覺到我的情緒,遞過來一根煙:「能破解石林任務,寫小說,這都暗示你是文族。杏花村,或許藏著文族真正的秘密。而你,是解開這個秘密的鑰匙。」
「覺得我頭大身子窄就明說,不用指桑罵槐說我像鑰匙,」我快走幾步拐過街角,「再不跟上去鎖眼都找不著,我白長成鑰匙了。」
「善於自嘲是探險人生必不可少的性格優點啊。」月餅下了結論。
六
每次遇到危險,我和月餅喜歡相互鬥嘴,既能舒緩情緒,也能使隱藏在暗處的敵人放鬆警惕。可是,這一次,當我們轉過街角,看到的情景完全沒有心情鬥嘴。
這條城市裡常見的老街並不起眼,逼仄的街道兩旁,矮小的老房保留著現代化城市難得的歷史感,青瓦房檐生著一層厚厚青苔,斑駁破舊的木門貼著殘破的對聯,幾個半大小孩蹲在門前擲石子耍得開心。
灰濛濛的霧霾就像一塊厚帘布覆蓋著整條街道,那個女人早已不見,行人們拖著腳走得很緩慢,時不時有人問孩子道路,孩子笑嘻嘻的指著遠處……
那幾個孩子臉色赤紅,眼球蒙著一層薄薄的白膜,兩條眉毛延伸至頭髮鬢角。其中一個孩子抬頭看著我們,脖頸「咯噔咯噔」作響,咧嘴一笑,牙齒殘缺漆黑,舌頭糊著一層青色舌苔,乾裂的舌紋像是舔了一塊蜘蛛網。
「吞下去。」月餅摸出兩粒黑不溜秋的藥丸,遞給我一顆,「居然遇到了鬾。」
古人把不幹凈的東西分成二十四種,分別是「魑、魅、魍、魎、鬽、魁、魃、魈、鬾、鬿、魀、魆、魊、魋、魌、魎、魐、魒、魓、魕、魖、魆、魋、魖」。「鬾」是傳說中的小兒鬼,由橫死的幼兒化成,每百年才長一歲。
這幾個孩子十歲出頭的年紀,推算起來,大概死於唐朝。
我打了個冷戰,後悔霧霾太大,沒有看方位就冒冒失失闖進這條街。
每個城市,都會有一些不起眼的街道。誤入這些街道的人,或神志恍惚、或心情暴躁、或心情鬱悶,有些體質敏感的人還會看見許多奇怪的東西,腦海里出現亂七八糟的畫面。
其實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這類街道,一般都是居於城市陰氣最重的西北角。如果在建造城市的時候沒有針對這個方位進行特殊的處理,則會變成陰氣滋生的地方。陰氣最凶煞的街道,不幹凈的東西極易成形,稱為「陰街」,多是千百年前出現過大規模屠殺,怨氣不散聚於此地形成。陰陽相吸,越是陰氣重的地方,越能吸引常人前往。許多城市有名的小街,多是由此改造而成,當然經過了堪輿格局的重新布置。
稍微懂點堪輿格局的人,遇到這種街躲都來不及。我們倒好,一頭撞進來了。
我接過藥丸囫圇吞下,慌亂中卡在嗓子眼,辛辣的藥味頂得鼻涕眼淚嘩嘩直流,抻長了脖子才咽進去。
「你就不能嚼兩口再咽?」月餅摸出幾枚桃木釘,「還沒收了鬾先把自己噎死不打緊,浪費了蠱族秘制的『祛陰蠱』那就很尷尬了。」
我捶著胸口使勁喘氣:「千萬別說配方,我後半生還想好好吃口飯。」
月餅揚揚眉毛,桃木釘夾在指縫像金剛狼的爪子,走向小孩們:「知我者,南瓜也!我正準備說,既然這樣那就不說了。南少俠掠陣,待孤收了這幾隻鬾,痛飲杏花村。」
我心說月無華你丫能正經點不?學了半年大戲,說話都不正常,滿嘴戲文很好玩啊?
不過看他表情輕鬆,我心裡多少有了底,膽氣也壯了,滿腦子回憶書里看來的收鬾手段,待會兒也好露兩手。
「客官飲酒么?」年齡稍大的孩子蹦蹦跳跳跑到我們身邊,歪著恐怖的腦袋,白膜覆蓋黑眼球透著一絲天真,聲音更是清脆乾淨,「喏,往前走就是杏花村。酒娘在那裡等你們。」
月餅愣了片刻,桃木釘別回腰帶,蹲身摸著孩子亂糟糟的頭髮:「酒娘是誰?」
「酒娘就是酒娘啊,千百年來大家都這麼喊她。」孩子撓著後腦勺「嘿嘿」笑著,臉頰深陷兩顆酒窩,乾巴巴的臉皮皸裂出條條細紋,「噗」地一下破裂了,露出塞滿爛泥的牙床。
孩子慌忙抽回手從地上挖著泥土往臉上糊著,手指縫裡滿是撓頭摳下來枯發、暗黃色頭皮。直到把臉頰的肉窟窿填好,才內疚地擰著衣角:「對不起,對不起……驚著客官了。酒娘說遇到行人問路,不能多說話,不能笑,要不然會現出本相,會被當成怪物打死。你看,那年有個行人口渴討碗水喝,我見那人和善,多聊了幾句,鼻子裂了。他一刀砍中脖子,這道疤,可深了。要不是酒娘救了我,早就活不成啦。」
孩子稍微揚起脖子,一道蜈蚣形狀的傷口從脖頸延伸至喉結,森森白骨刺棱著骨茬,看得我的脖子都隱隱作痛。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鼻子很酸。自古以來,常人談鬼色變,可是誰又能想到,這隻鬾卻這麼害怕人類。很多人都說鬼有多麼恐怖,真能見到鬼的又有幾個?反倒是許多人,內心住的那隻鬼更可怕。
「小朋友,願不願意像別的孩子,能在陽光底下做遊戲,上學,有爸媽疼,慢慢長大結婚生孩子?」月餅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桃木釘偷偷摳在掌心。
「當然想了,」孩子毫無防備地拉著月餅的手,「酒娘說遇到那兩個人之前,我們只能當接引者。有時候我們也會躲在街口偷看,可羨慕那些小朋友穿得很漂亮,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呢。」
我想到月餅要做什麼了,心裡堵得難受:「月無華,別這麼做。」
「舍、離、斷,得、自、在,」月餅一字一頓,舉起桃木釘,順著孩子後腦刺入,「他們這樣活了千年,更苦。不如早轉生,哪怕只有幾十年生命,也足夠了。」
我默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大愛,無慈無悲。只有放下,才能得到。
月餅這麼做,是對的。
桃木釘沒入孩子後腦,釘尖刺穿枯朽的死皮從前額穿出,骨屑如同粉塵灑落。
「哥哥,我好疼,好久沒有疼得感覺了。」孩子沒有一絲痛苦,反而面帶一絲微笑,「我好像又是一個人了,只有人才會疼,對么?」
一縷灰色陰氣,從孩子額頭刺口飄出聚在頭頂。隨著陰氣越聚越多,孩子身體越來越癟,直到陰氣飄盡形成一尺長小人形狀,孩子只剩一張皺巴巴的人皮,亂糟糟堆成一團。唯有那雙眼睛,骨碌碌滾個不停,白膜早已不見,黑色瞳孔分外透亮。
在孩子消失的一剎那,我看到了他原本清秀的臉。圓嘟嘟、粉嫩的臉蛋,彎彎的眉毛,兩顆深深地酒窩漾著笑意。
「南瓜,該你了。」月餅走向那幾個孩子。我看到他的眼角很濕。
眼為氣之精,毀眼才能滅氣。我取出銀針,遲遲不忍紮下去。漆黑透亮的眼睛如同一面小小鏡子,映著我哆哆嗦嗦的手指。
我咬著牙向下壓著手腕,針尖一點點刺進瞳孔,一汪黑水如同糨糊,緩緩淌出,最後一絲陰氣終於融進了人形陰氣……
那幾個孩子,也被月餅散了陰氣,只剩幾雙眼睛。
我木然地挨個刺破,心臟疼得好像也被銀針扎了進去。短短几幾分鐘,我大口喘著氣,默念往生咒,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冷汗浸透了衣服。
「來生,記得這兩個哥哥。」月餅雙手合十,對著幾道陰氣拜了幾拜,「我們帶你們吃肯德基。」
人形陰氣似乎聽懂了我們說的話,抬起小手揮動,越來越淡,終於融進了這片無邊無際的霧霾。
一縷陽光透過陰灰的天空,斜斜射下。溫暖的清風從街口吹進,霧霾瞬間散盡。
這條陰街,亮了。
酷似石林女子的女人,站在街中央一處舊房門口,橫匾龍飛鳳舞著「杏花村」三個大字,濃郁的酒香從院里飄出。
「酒娘這廂有禮了。第一個孩子,是我的兒子,他不知道我是他的母親。為了幾百條冤魂能夠解脫,我眼睜睜地看他受了那麼多苦,被常人傷了他那麼多回,只能在最後時刻救他。但願他來生,不要投胎給像我這樣的母親,」酒娘美目籠著一層霧氣,輕輕嘆著氣,「千年了,終於等到『文蠱手足』。只有你們,不是因為恐懼、憎惡傷害他,而是為了他好才這麼做。也只有你們,才能破解杏花村的詛咒。」
我幾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她的聲音,居然和石林女子的聲音完全相同。
她們,根本是同一個人!
酒娘轉身,款款回到院內,不多時院內歡聲笑語,鍋碗瓢盆、板凳擺放、架柴生火聲不絕於耳。勾人口水的高湯麵香濃得化不開,許多行人順著香味走進陰街,議論紛紛,眼睛放光,吞著口水湧入院內。
「南瓜,還記得那首《清明》么?」月餅微微皺眉,注視著食客們,「據考證,這首詩有可能不是杜牧所寫。如果不是,那麼寫詩人的目的是什麼?倒是很像留給世人的線索,引誘人們來到這裡,就像咱們的任務線索。」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我心頭一凜!方才發生的一切,除了清明時節有偏差,剩下三句詩,不正是我們的經歷么?換個角度想,如果「清明時節雨紛紛」只是指天氣而不是指節氣,那就全對上號了。
酒娘說的那番話,又有什麼含義?她到底是誰?
「酒味兒不錯,面香撲鼻,老湯熬得夠火候。」月餅吸著鼻子聞了聞,「敢不敢嘗嘗正宗杏花村和刀削麵?」
「再危險的事情也擋不住一顆吃貨的心。」我嘴上這麼說,手裡沒閑著,軍刀、銀針、火機都放在能最快摸出來的口袋以防萬一。
「你那顆吃貨心早被豬油蒙住了,正好吃碗麵條刮刮油。」
「滾!刮油要喝普洱!」
七
院落從外面看並不起眼,誰曾想別有一番洞天。起碼三百多平的院子擺著三十多張原木桌子,食客們坐著木頭方椅,叫好聲不絕於耳。
酒娘不見蹤影。院中央,穿著白麻衣、黑色粗布褲子的中年人蹬著單輪軲轆,頭頂一坨麵糰,雙手揮著弧形削刀正在削麵。隨著叫好聲越來越響,中年人雙臂舞動如同兩團旋風,直至化成兩團淡淡的影子,根本分不出哪是胳膊哪是弧形削刀。一條條長短厚薄幾乎完全相同的面片從他的頭頂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形白線,如同流星趕月準確地落進身前三米的鐵鍋。更妙的是,面片落水根本沒有濺起任何水花,像一條條靈活的白魚,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入水,在沸騰的鐵鍋沉浮翻湧。
鐵鍋熱氣蔚然,升騰著團團白色水霧,水泡「咕嘟咕嘟」冒個不停。
我對各地民俗很有興趣,這種刀削麵的做法有個俗稱「靈猴獻壽」,古時只有大戶人家的尊者過生日才能見到。山西太行山產猴,耍猴人捕幼猴訓練,表演猴戲混個糊口錢。一位侯姓面師傅看了猴戲心有所悟,模仿猴子蹬車,頭頂壽麵,苦練十餘載,削斷了兩個手指,半個耳朵,頭皮、臉部更是傷痕纍纍,才獨創出這門絕技。
面師傅本就姓侯,臉上刀疤累累活脫脫個猴臉,只在慶壽時施展,故此稱為「靈猴獻壽」。
侯師傅名聲大噪,聞名而來的求學者絡繹不絕。不過這門絕技著實難學,危險性太大,選徒有「天禿、個矮、品端、指短、腰細、腿彎」六大苛刻規矩。久而久之,這門絕技竟然失傳了。
現今也有面師傅根據古法苦練,可惜只能學其表而失其魂,終歸是個表面功夫。
沒想到,在這條陰街,這間詭異的「杏花村」飯館居然能遇到,也算是一件幸事。
「別光想著收集素材,」月餅拉著我揀地兒坐下,「正事要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麼多人在這兒,我就不信酒娘能鬧出什麼幺蛾子。再說酒娘那麼漂亮,肯定不是壞人。」
「食色,性也。」月餅搖頭嘆氣,「南少俠活得挺真實啊。」
我正想回兩句,只見面師傅將最後一塊麵糰削進鍋,光禿禿的腦袋沒有丁點兒面痕,雙腿彎曲綳直,從軲轆上躍起,空中翻了個180度,眼看著就要腦袋著地,食客們「啊」地驚叫。面師傅雙臂探出,用削刀頂著地面,擰著麻花腰又轉了180°,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站穩,雙手持刀抱拳揖了個圈。
炸雷般的叫好聲轟然而響!
這個動作實在驚險漂亮,力度、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月餅都忍不住鼓掌喝彩。
酒娘從院北的矮房推門而出,笑盈盈地環視一圈,眼波顧盼留情,食客們頓時鴉雀無聲,都有種「酒娘看我了」的欣喜。
「今天小店開業,咱也不搞剪綵放鞭這些營生,」酒娘清清嗓子,普通話標準得就像空姐的服務提示音,「承蒙各位捧場,賞完面師傅手藝,再嘗嘗刀削麵,還有陳了二十年的杏花村。今兒全部免費,要是好吃好喝,歡迎常來。夥計們,起面上酒。各位少安毋躁,稍等片刻,過會兒還有傀戲助個興。」
此話一出,食客們幾近癲狂,巴掌都快拍爛了。我和月餅對視一眼,沒有吭氣。
這裡,居然有傀戲?
那是只有陰人才能表演的陰戲。
八
店夥計抬著漏勺從鍋里舀面扣進粗瓷大碗,另外幾個夥計往面里加著滷汁、臊子、雞蛋鹵子、時鮮蔬菜,一碗碗香氣騰騰的刀削麵流水般擺到桌前,瓷壇泥封的酒罈子拍開封口,更是香氣濃郁,聞之垂涎。
食客們齊聲歡呼,拿著長筷大快朵頤,吃到興起就著杏花村,好不痛快!
「不能吃。」月餅挑起一根麵條,湊在鼻尖聞了聞。
白嫩細滑的麵條裹著滷汁,根根最正宗刀削麵的六分長短,油嘟嘟的煞是饞人。綠的菜、黃的蛋、紅的辣子、些許陳醋,更是將一碗面裝飾的花團錦簇,要多好看就多好看。尤其是臊子,肉丁粘著油珠,渾似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香味更是獨特,濃而不膩的香氣順著鼻腔進入口中,還沒吃就已經滿嘴生津。
我苦著臉狂咽口水:「這麼多人在吃,肯定沒問題。咱就稍微嘗嘗?」
「陰人傀戲,凡所能見,九死一生。」月餅倒了杯酒,晃著酒杯,琥珀色的酒漿黏膩醇厚,酒香撲鼻。
我根本沒有認真聽月餅說了什麼,怔怔地盯著酒面,心裡就一個念頭,我要吃好吃的,喝好喝的!
現在想想,當時的狀態非常奇怪,如果不是月餅幾句話點醒我,可能再沒有機會把這段經歷記錄下來。
「知道最高深的蠱術是什麼?」月餅摸出桃木釘,對著我的太陽穴刺下。
強烈的酸痛如同一溜火線,順著腦袋燒到心臟。我疼得險些坐倒在地,就這麼幾秒鐘時間,忽然清醒了。
刀削麵、杏花村依然噴香誘人,卻再沒有之前那種致命誘惑力。
我剛才怎麼了?
「蠱術分為蟲、草、人、物四大類,細分為108種蠱,每一種練到極致都會有驚人的作用。」月餅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彷彿就在耳邊,「然而最高深的蠱術和這四類無關,存在於普世,就是食、色。」
「美食、美酒、俊男美女,對任何人都是致命的誘惑,沉迷其中必然心智迷亂,荒淫糜爛,喪失本我。在酒肉中稍微加幾樣調料,比如有些店會用罌粟殼子熬湯作料;或者在容貌上稍作調整,就像很多女人熱衷整容化妝增添吸引力。多少英雄豪傑折在其中,商紂王寵愛妲己,酒池肉林,終日享樂導致亡國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么?」
「且不說那些大人物,普通人又有幾個能頂住這些催發人慾的玩意兒?你看他們……」
我聽得冷汗直冒。蠱族自古以來就是一場神秘的族類,蠱術更是談及色變,沒想到最能毫無察覺毀滅一個人的蠱術,居然是任何人都喜歡的食、色。
再細細一想,吃貨們對美食近乎痴迷的熱衷,粉絲們對偶像的抗熱追捧,男人們對漂亮女人的迷戀追求,女人們對帥氣男人的芳心可可……
原來,最高深的蠱術,就存在於我們身邊!
我們每個人,時時刻刻在接觸這些蠱,稍不留神,就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有種莫名的恐懼感,再看那些食客,才意識到不對勁。
有些人假裝吃面喝酒其實偷偷瞄著酒娘,眼中滿是野獸般的色慾。有些人埋頭大吃大喝,渾然不顧形象。有個白領打扮的女子,更是端著碗往嘴裡倒著面,滾燙的湯水燎起嘴角一串水泡,女子毫無察覺,用衣袖摸著嘴角殘湯,水泡擠破,黃水把妝容塗抹得亂七八糟,皺巴巴的白皮粘在嘴邊。
女子拽下爛皮,在手裡搓成小球,丟到嘴裡「吧唧吧唧」咀嚼:「再來碗面。」
兩個四十歲出頭的男子滿臉通紅,打著濃臭的酒嗝,交杯換盞喝得起勁。其中一個男子鼻孔流著鼻涕和酒漿混合的黏液,伸出舌頭舔進嘴裡,砸吧著嘴眯眼陶醉。
同桌進餐的食客也不嫌棄,依然各顧各的。
整個院子,充斥著人類最赤裸裸的原始慾望。
「面里有這樣東西。」月餅用筷子從碗底挑起一塊類似八角大料,黑不溜秋指甲蓋大小的東西,「山西刀削麵,最有名的不是刀工,也不是和面手藝,而是臊子的製作秘方。這是牛蹄骨片,牛行於田間食百草,蹄骨縫夾著四季花草香味,百草順著血液延伸至骨,是調滋勾味的好食材,高湯多用牛骨熬制也是這個原因。作調料最好的牛蹄骨,取自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存於地窖的牛骨。這種骨早被陰氣泡透,更能擾亂陽氣,使人失去常態,泡在酒里效果更好。」
月餅這麼一說,我明白了食客們異變的原因,吃貨的心早就被噁心填得滿滿的,只剩胃裡翻江倒海。
「看看酒娘的面相,看相我不如你。」月餅把牛骨丟回碗里,冷笑望著酒娘,「知人知面不知心。呵呵,我還以為她是好人。」
我向酒娘看去,才發現她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們,索性也沒什麼好躲閃的,來了個四目對視。
酒娘似乎察覺到我的用意,也不迴避,故意仰起頭讓我看個清楚。我這才發現,她雖然和石林女子長得一模一樣,卻有一處微小不同。
她的右眼皮有一塊不起眼的淡褐色漩渦狀疤痕。我心裡有了計較,眼為氣之精,是人體收納外氣之處,眼皮的疤為漩渦形狀,面相稱之為「漩眼」,相當於龍捲風的風眼,增強了納氣的功效。
唯一不好的是,漩眼既納清氣也吸濁氣。清氣多則目明眸亮;濁氣聚則眼袋明顯。這種面相的女人對男人有致命的吸引力,根本無法抗拒。若女人命格不夠硬,濁氣多於清氣,吸引的男子多為好色貪財、寡情薄意之徒,一生坎坷,命運多舛。除非遇到命格極硬之人,方能將濁氣排出而清氣大盛,遇事否極泰來,諸事皆順。
酒娘對著我抿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皮,隨即收斂笑容:「各位吃飽喝足,該看的也都看了,接下來請欣賞傀戲。」
「梆!」梆子聲響起,酒娘身後的屋子忽地刮出一陣冷風,陰森森的「嗚嗚」聲從內傳出。窗戶「撲棱撲棱」開合,一隻人手從窗檯向上慢慢伸出,蒼白的手掌貼著玻璃,食指在玻璃上來回划拉,就著霧氣寫下了「我死的好慘」五個大字。
也許是氣氛影響,食客們痴痴獃呆盯著那五個字,好幾個人縮著脖子打哆嗦。有人過於害怕起身想走,站起來腿卻軟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那個吃嘴角爛皮的女子更是誇張,半張著嘴,湯麵順著下巴流淌進胸口。
我瞅著那五個字越看越生氣,月餅見我面色不對:「別受影響,精神凝氣,好戲還在後頭。」
我壓低嗓音嘟囔著:「能不能專業點!就這麼五個字還整錯別字!『死』是動詞『好慘』是形容詞,明明是『得』不是『的』。」
「南曉樓,我真懷疑你這腦子裡到底長了些什麼?」月餅綳著臉強忍著不笑,「還有心思研究這個,你不也一堆錯別字么?」
「我好歹也是個作家!雖然我也寫錯別字,可是就見不得別人寫錯別字!」
「杏花村百年開業一次,至今已經十一次。」酒娘雙手展開呈半圓形,「每次都是你們這些人,我實在是厭倦了。」
屋裡的「嗚嗚」聲更加凄慘,木門「吱呀」開了條縫,一隻枯瘦的手掌從門縫裡摸摸索索探出。「咣當」,木門打開,兩個長發拂面,身穿血跡斑斑白衣的男女趴在地上,雙手板著門檻向外爬著,身下是一條殷紅的血跡。
「我死得好慘。」兩人哀呼著抬起頭,長發散到耳側,露出沒有五官,只有慘白人皮的臉!
九
這兩張臉實在太過恐怖,食客們齊齊尖叫,倉皇起身,撞翻了桌子,碟、碗、酒罈碎了一地,一時間湯汁淋漓,酒水四濺。大家也不顧得疼,踩著滿地碎碴子往門外跑。
「吃了陰宴,看了陰戲,已是半個陰人,還想走出這個院子?」酒娘眼中閃過一絲殺機,聲音依舊輕柔好聽,「你們很快就會記起千年前如何對待杏花村,繼續看吧。」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雙腳快似風火輪,推開眾人率先衝到門口,一看就是「廣場舞生龍活虎,公交車渾身是病」的行家。當她跨出院門,鞋底閃出烙鐵般的灼紅,「滋滋」地冒著黑煙,焦臭撲鼻。
老太太慘叫一聲摔倒在地,鞋底像貼膏藥粘在地面,露出燙得焦黑,血肉糜爛的腳底板。
酒娘柳眉微挑,眉角掛著一絲煞氣:「劉大媽,您還是好好地看戲吧。再往外走幾步,整隻腳都保不住喲。」
老太太捧著腳哀嚎:「我不是什麼劉大媽,你認錯人了。我……我叫張淑蘭。」
酒娘再沒搭理她,很優雅地攏著額前劉海:「請各位回座。」
食客們遲疑地看看門外,望望酒娘,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酒娘莞爾一笑,雙手伸到腦後。輕微的「刺啦」聲響起,頭皮連帶頭髮慢慢撕開,額頭正中裂開一道連著細密肉絲的縫隙,從雙眉順著鼻樑一直延伸到嘴唇。
那張臉滿是暗紅色的肌肉,一條條如同蚯蚓般粗細,嘴角更是裂到耳根,巨大的牙床上下開合,「呼呼」漏風。
酒娘抬起那張恐怖的臉,沒有眼皮的眼球幾乎突出眼眶,環視眾食客:「世間都以美為榮,殊不知你們看到的美貌,只是一張臭皮囊而已。可笑,可嘆!」
「啊!我見過她!我見過這個場景……」人群中一個穿著性感,畫著濃妝的漂亮女子失聲喊道,「我在夢裡見過,咱們……咱們都死了!」
寫了這麼多,其實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我驚得手心滿是汗水,女子的驚呼更是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夢境,許多隱藏在記憶里的暗線,漸漸明朗,串了起來。
十
記得小學學習杜牧的《清明》時,老師秉承著填鴨式教育「背、寫、考」三大法則,要求學生熟練背誦默寫,第二天進行小考。
我寫完作業小十點了,背了幾遍眼皮子開始打磕絆,書本砸臉直接昏睡過去。
然後,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荒無人煙的野地,一眼望不到頭的墳包在雜草中若隱若現,寒風吹的枯樹枝瑟瑟抖動,烏鴉縮著脖子無精打采地「呱呱」叫幾聲,撲棱飛起,鑽進一處墳包的野洞,再出來時嘴裡叼著一塊枯骨……
我穿著古時的長袍,順著羊腸小路往前走著,綿綿細雨如同一層細紗,使得眼前一切變得目糊不清,唯有牧童吹奏的牧笛聲時斷時續。
我不知道要去哪裡,心裡一片混沌,只知道跟著笛聲前行。慢慢的,我身邊多了許多失魂落魄的行人,晃著肩膀、僵直雙腿加入追尋笛聲的隊伍。
有些人哭聲悲切,聞之垂淚;有些人低聲「嗚嗚」呻吟;有些人腳下打滑,摔倒在地;有幾個女子抱著襁褓,眼淚「簌簌」落在嬰兒臉上。
牧笛聲愈發凄涼,節奏分明是送葬時的喪樂。我打了個激靈,心頭一片清明,看清了周遭的事物。
那些行人的黃白色麵皮如同罩了一層喪布,兩隻眼睛只有白色瞳仁,透著慘白色的幽光,時不時有蛆蟲從眼角爬出,順著扁塌的鼻樑鑽進鼻孔,再從耳朵眼裡鑽出。摔倒的行人四肢彷彿沒有骨頭,反方向折斷,骨茬從淌著黃水的爛皮裡面頂出。那幾個女子聽到笛聲更是舉止怪異,雙手插進頭髮拚命撕扯,任由襁褓掉落,滾出一具具黑瘦的小小乾屍。
這時,遠處的墳頭向外拱著黃土,黑水「汩汩」冒出,一雙雙黏著一點點爛肉的骨手從墳里探出,摸索著墳沿,堅硬的土地又爬出無數具屍體,拍打著身上的泥水爛土,加入前行隊伍。
站在樹梢的烏鴉「呱呱」叫著,大片烏鴉像黑壓壓的烏雲從遠處飛來,啄食著這群行屍走肉。
我明知道這是噩夢,卻根本醒不了,彷彿現實般置身其中,甚至能聞到行屍的臭味。我試著張嘴呼叫,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拖著身體往前走。
這時,田間走來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身著蓑衣的牧童單手板著斷了半截的犄角,另一手舉著牧笛吹奏,默然注視著我們,牧笛指向樹林拐角一處破舊院落,門口插著一面破敗旗子,寫著「杏花村」三個大字。
一位風姿卓越的女人倚門而立,勾人的笑容讓人無法拒絕:「這裡有最好的刀削麵,還有上好的杏花村,客官們來啊。」
牧童,正是我和月餅在巷子遇到的小孩子;那個女人,正是酒娘!
「嗖嗖」兩道灰影破空劃過,釘住酒娘左右雙腳。一個身材瘦削的少年從人群眾掠出,半長頭髮斜斜蓋著眼睛,瞥了我一眼揚揚眉毛:「這是夢!我已經封住她陰氣陽走的泥丸宮,大家趕緊醒過來!」
兩道灰氣從酒娘腳背湧出,酒娘嘶嚎著現出那張恐怖的臉,身體漸漸模糊,終於化成一團灰氣隨風飄散……
空氣中飄蕩著她最後一句話——
「既然你們對《清明》有感應,遲早會來到這裡。」
我醒來的時候,出了一身透汗,大口喘著氣,夢境卻忘得一乾二淨。如果不是那個女子提醒,我根本想不起來曾經做過這個夢。
十一
「對!我也做過這個夢!」
「他媽的快跑,今天中邪了。」
「我也做過……」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院子里,食客們紛紛記起了這個夢,再也不顧張淑蘭衝出門出現的慘狀,一窩蜂地瘋狗般湧向門口。
我怔怔地盯著月餅,月餅也用同樣的表情看著我。
「南瓜,你曾經出現在我的夢裡?」
「月餅,你曾經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們同時說著,又同時收聲。
那個時候,我們根本不認識,為什麼會出現在彼此的夢裡?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讓我先出去,我是女人。」
「我歲數大,讓一下。」
「老不死的搶著投胎啊。」
「聽我說,排隊出去,要不然一個都走不了。」
食客們堵在門口,演繹著最醜陋的世間眾生相。誰也沒有注意到躺在地上捧著腳慘嚎的張淑蘭,無數只腳在她的身體踩來踩去。張淑蘭起初還能「哼哼」幾聲,隨著身體里骨骼斷裂的聲音響個不停,嘴裡嘔出幾口黑血,再沒了聲息。只剩顫巍巍的左手半懸在空中,隨即被一雙紅色高跟鞋根穿透,釘在泥血混雜的土裡。
踩著張淑蘭的女子穿著極為暴露,黑色蕾絲襪早被扯得如同抹布,挺著誇張的胸部往人縫裡鑽:「女士優先!」
「臭婊子別擋老子。」人群中橫起一腳,身材壯碩的大漢把女子一腳踹飛,扒拉著食客吼著,「都他媽的滾開。」
女子僅能包住臀部的短裙「刺啦」撕裂,她尖嚎著沖向大漢,黑色指甲對著大漢的臉就是一頓亂撓。大漢臉上登時多了幾條血印,甩手就給了女子幾記耳光。女子「滴溜溜」轉了個圈,退到門口,又被大漢一腳踹中肚子,蜷著身體飛出門口。大漢趁著這個空當,也沖了出去。
突然,大漢和女子如同被沸水潑過,渾身冒著青煙,兩人摔倒在門外齊聲慘呼,捂著臉滿地打滾,陣陣灰煙從指縫中冒出,大片膿水滲出衣服,結成一塊塊噁心的黃痂。
再無人敢動,靜立著像一群待死的俘虜。
我查閱歷史資料的時候有個問題一直很不解——為什麼戰爭俘虜面對人數比自己少數倍的敵人,沒有一個人敢於反抗,放棄求生希望,任由敵人用各種殘忍的方式處死?其實只要有人振臂高呼,率先沖向敵人,下場可能是立刻被敵人射殺,卻能激起俘虜們的求生慾望,繼而暴動反抗。
當下的場面,我有些懂了。誰都怕死,尤其是看到同伴慘死,這種情況完全能摧毀一個人最後的反抗意志,只是乞求比同伴晚死一會兒,誰也不會做那隻「殺雞儆猴」的雞。
面對死亡,人性自私,莫過於此。
「大家不要慌,」月餅摸出幾枚桃木釘,「我們一定能解決。在此之前,誰都不要亂動。」
月餅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讓人信服的魔力,食客們稍微平靜,眼巴巴地望著我們。
我長這麼大,除了在全校升國旗的時候念檢討,在蘇州做講座簽售,還從來沒被這麼多人圍觀過,手腳立馬不知道往哪裡放了。不過月餅都放話了,我不跟幾句不太合適,也是一時腦子亂糟糟口不擇言,脫口而出:「相信黨!相信國家!」
這句話算是捅了馬蜂窩,眾人又聒噪起來。
「兩個毛頭小伙能幹什麼?」
「呵呵,想出名想瘋了吧?」
「你看他倆弔兒郎當的樣子,不靠譜。」
「現在的年輕人,唉……」
我懵了。
我們明明是想救他們,而這些人極盡嘲諷之能事,挖苦著我們,辱罵著我們,完全忘記了即將面臨的死亡威脅。
這他媽的算怎麼回事?
「進了陰宅,吃了冥宴,即是陰人,」酒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戴上了美貌面具,手指對著我們點了點,「只有看了陰戲,由他們倆破解其中蹊蹺,才能脫身。」
眾人又是驚恐,又是疑惑,注視我們的目光,更是多了幾分仇恨。
「他們肯定是一夥的!」
「我看到了,他們倆沒有吃任何東西,早就知道這些事。」
「對!別相信那個臭娘們兒說的話。」
「說不定這倆小伙和她早就有一腿。」
「弄死他們!」
眾人漸漸靠攏我們圍成個圈,眼中都是野獸般兇狠的目光,卻沒有人敢動手。
月餅臉上閃過一絲怒色,使勁吞了口氣,仰頭長長呼出:「南瓜,這些人值得救么?」
我的頭都要炸了!這麼短短几分鐘的時間,我經歷著世間所有最醜陋的人性。偏偏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們怎麼能夠見死不救?
可是,我真得很想不管不顧,利用我們倆的能力,一走了之不是什麼難事。
很矛盾!
「你們懂了么?」酒娘微微閉目,眼皮顫動,眼角凝著淚珠,「千年前,他們就是這樣。看戲吧,看完了,就懂了。」
「梆」!梆子聲響起,嗩吶、喇叭、鑼鼓聲喧鬧起來,店夥計們早已換上唐朝服飾,眉飛色舞吹奏著樂器。那兩個從屋裡爬出的無臉人,站在屋前空地,「咿咿呀呀」唱著,演繹了一段千年前不為人知的驚天慘事……
十二
唐朝,開元盛世,正是「紙香墨飛,詞賦滿江」的文豪輩出年代,文人都以能寫出一首傳世名詩為榮。酒館、客棧、青樓更是留出一面白壁,供詩人即興揮墨。若詩寫得好,不僅酒肉白吃、客棧白住,青樓女子也會青睞有加,共度良宵,詩人在溫柔鄉纏綿數日,臨別時賦詩一首,不但使青樓女子身價倍增,更是一段纏綿悱惻的千古佳話。
酒娘本姓曹,生於遼東苦寒之地。曹父有一手家傳的釀酒手藝,倒也家境殷實,收入頗豐。按說這日子過得不錯,可是曹父偏是個有匠心的釀酒師,總是對所釀美酒不滿意。遼東雖說物產豐實,釀酒材料應有盡有,可是天氣極寒,釀酒周期太短,水質又冷,釀出的酒漿烈而不醇,濃而不香。
曹父索性變賣家產,帶著妻兒走南闖北,尋找釀酒佳地。他們路過汾州(今山西汾陽),發現此地四季分明,糧食豐厚,水肥土沃,正是絕佳的釀酒場所,於是定居此處,專心釀酒。
靠著多年釀酒所得家產,曹家收糧買料,釀了五年酒,卻不賣一兩半錢。鄰里不解,這樣光買不賣,再大的家產也撐不住幾年。曹父總是摸著封酒的陰窖,笑而不語。
直到五年後的農曆四月二十一,子夜時分,曹父突然驚醒,探著鼻子聞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喊了一聲「成了」,匆匆披了件套褂直奔酒窖,捻起一撮牆根土,用舌尖舔了舔,仰天大笑:「曹家古法釀酒,失傳百年,今日終於讓我破解,無愧列祖列宗!」 第二日,曹父鄭重地打開一封木盒,取出黃豆大小的五粒藥丸,埋於酒窖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留一粒放在手中,對著窖門三叩九拜,念叨著祭祀酒神的敬語,這才開窖取酒。
泥土密封的窖門打開,頓時酒香撲鼻,隨風四散,方圓十里都能聞到這股異香。窖子里的酒罈原是陶土罈子,經過酒漿的多年浸淫,竟然晶瑩剔透,宛如琥珀。
圍觀鄰里肚子里的酒蟲早就蹦躂不停,起鬨請曹父快快開壇,否則就動手搶走了。鄰里玩笑雖說粗俗,可也是對曹家美酒的認可。曹父笑吟吟地擺擺手,把藥丸捻碎倒進小竹筒,鄭重地交到酒娘手中:「此為曹家傳下來的千年酒引,凡酒灑進一點兒小沫,立成佳釀聖品。咱們曹家的酒,那可就是能位列王母娘娘蟠桃會的仙品。為了不讓酒有污濁之氣,需由處子之身進窖調入酒中。去吧,每壇倒入一丁點兒即可。」
酒娘年級尚小,哪懂得什麼是「處子之身」?鄰里粗俗的笑聲讓她多少有些明白,紅著臉進了酒窖。眾人伸長了脖子眼巴巴等著,曹父更是搓著手面色緊張。足足過了三炷香時間,酒窖里忽然酒香大盛,只是聞聞就滿口生津,唇齒留香。
幾個酒量差的滿臉通紅,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胡亂說著醉話「好酒」,引得眾人哄然大笑。
酒娘頂著滿頭塵土怯生生地鑽出來,曹父一把抱起她,拋在空中穩穩接住,轉身對眾人說道:「今天曹家美酒開窖,誠邀鄰里鄉親品嘗。」
此話一出,幾個精壯小伙跑進酒窖,抬出幾壇美酒,分與眾人開懷暢飲。
村裡教書的老秀才砸吧著嘴:「曹師傅,這麼好的酒,該有個好名字啊。」
「曹某才疏學淺,還望先生賜教。」
老秀才指著遠山一片杏樹:「此時杏花剛開,依在下愚見,就叫『杏花村』,如何?」
「好!就叫杏花村。」曹父舀了一碗酒遞給酒娘,「把酒喝了。」
酒娘絞著衣角,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辣……我不喝。」
「你還要繼承為父手藝,怎能不會喝酒。」
酒娘捧著碗抿了一小口,霎時間嫩臉通紅,劇咳不止。
「哈哈……」眾鄰里和曹父捧腹大笑。
十三
如此過了幾年,「杏花村」的名號越來越響,曹家成了遠近聞名的富戶,酒娘也出落成明眸皓齒的美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聞名十里八鄉,還奪得當地的「花魁」。
酒娘把花魁獎勵的錢財,全都捐與私塾,供貧苦孩子識字讀書。鄉間鄰里提起酒娘和曹家,無不豎起大拇指。提親的媒婆快把曹家門檻踏破了,偏偏無論是官宦子弟還是秀才商賈,酒娘都看不上。曹父疼愛女兒,也由得她性子,曹母反倒是經常嘮叨:「再嫁不出去,就在家裡成了老姑娘,看誰要你?」
酒娘嘟著小嘴撒嬌:「那就陪在爹媽身邊一輩子好了。」
這年清明,酒娘在酒鋪賣酒,進來一個身材高大、風塵僕僕的書生,打了一壺酒仰脖灌下,大呼「好酒」,解開包裹取出文房四寶,在白壁上揮毫而就——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酒釀默念這首詩,心中一動,看書生的眼神多了一絲別樣情愫。
書生寫罷詩,扔下毛筆,又打了幾壺酒,轉身離去。
酒娘急忙追出:「你……你還沒給錢呢。」
書生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牆上的詩:「傻丫頭,單憑這首詩,每天就能多很多顧客,區區幾瓶酒錢算得了什麼?我的腦袋就是錢,我就在這裡住下了,以詩換酒如何?」
「原來是個獃子。」酒娘心中暗嗔,再讀那首詩,愈發覺得情景、韻味、平仄、韻腳恰到好處,實屬佳作,忍不住心生歡喜。
再看書生已經走至街頭,酒娘跺腳喊道:「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會來么?」
「我姓羊,羊肉的羊。」書生喝了一大口酒,衣袖擦著嘴角,「我本浪蕩笑天涯,日月做馬夜為家。你們家的酒好喝,我就不走啦。」
酒娘的俏臉沒來由飛起一抹紅暈,心頭小鹿亂撞,痴痴望著書生背影。
「哦,對了!丫頭,我喜歡你。待你長發及腰,待我功成名就,娶你可好?」
「啊!」酒娘哪曾見過這等莽撞之人,捂著臉回了酒鋪。
那一日,酒娘心思紛亂,總出現書生依壁寫詩的幻覺,幾次酒錢都算錯了,只是盤弄著頭髮,心中暗自思量:「還差兩寸就長到腰了呢。」
十四
接下來數月,果然如書生所說,來酒鋪賞詩的人絡繹不絕,生意自然更加紅火。又恰逢當朝大詩人杜牧途經山西,這首詩風格與杜牧作品極為相似,一傳十,十傳百,這首詩倒成了杜牧佳作。
卻說書生在此定居下來,白天苦讀詩書,晚上飲酒作詩,次日拿詩換些錢財,到酒鋪打酒。只是每次見到酒娘,再沒有初識的狂放,多了幾分靦腆,不敢多說一句話,打了酒匆匆離去。
這一天,書生剛踏出門檻,酒娘小聲說道:「人家都說這首詩是杜牧寫的。」
書生頓住腳步,沉默片刻,眉宇間的傲氣神采飛揚:「隨他們說吧。終有一天,我要比杜牧有名氣。」
「你知道么?」酒娘的臉比喝了一壇「杏花村」都要紅,「我就喜歡你的與眾不同。」
「我哪裡有什麼不同,」書生欲言又止,「只不過多了幾分閱歷而已。」
「你的詩像故事,讀著讀著就明白了你的心意。」酒娘指著那首《清明》,「你藏了很多心事,你不快樂。」
書生身軀微晃,嘴角閃過一異樣的神差,一時激動握住酒娘小手:「你真得看懂了?」
酒娘臉上的紅暈紅到了脖根,輕輕抽出雙手:「有人看著呢。」
那一秒,時間停頓了,兩顆相互愛慕的心,在滿是酒香的鋪子里,悄悄碰撞。
「我現在還不值得你喜歡,沒功名,沒家業……」書生面色一黯,隨即興奮地揮著手,又指著自己的腦袋,「不過我有這個,一定會娶你回家。」
「剛正經兩句又滿嘴胡話。」酒娘微嗔,低頭胡亂撥著算盤,「明天是未嫁女子上山拜姻緣娘娘的日子,爹媽忙著酒鋪生意,我也沒個伴兒。」
書生撓著腦袋怔了片刻,歡天喜地出了門:「我陪你啊。給你講故事,給你作詩,好不好?」
自此,兩人一起結伴遊歷了很多地方,說不完的話,看不夠的風景。書生總是緊緊握著酒娘的手,酒娘用絲帕擦著書生鬢角的汗珠。
愛情,簡單,美好。
十五
唐朝民風甚豪,男女之情極少遮遮掩掩,酒娘和書生的戀情,很快傳遍鄉里。
書生雖然貧寒,可是滿腹經綸,已成方圓百里有名的文人,功名指日可待。曹家樂善好施,家境殷實,酒娘知書達理,待嫁閨中。鄰里鄉親覺得這段姻緣挺合適,就等書生鄉試,考了功名,回來娶酒娘,好好喝一頓「杏花村」的喜酒。
曹家父母早默許了兩人親事,私下跟酒娘商量過,兩人先成親,書生也好有個生活著落,能安心應考。就算考不上,書生的詩能賣好價錢,曹家的酒更沒得說,日子也能過得不錯。
偏偏書生是個執拗性子,非要門當戶對才迎娶酒娘,堅決不同意曹家安排。這股傲氣不貪財的品性,更讓曹家父母和酒娘喜歡不已。
春來夏往,鄉試鄰近,書生終日閉窗苦讀,兩人相處時間少了許多。秋天,鄉里來了一位熊姓商販,出手闊綽,買下了「杏花村」酒鋪對面的鋪子,開起了「杭州胭脂水粉」的店鋪。
汾州屬於西北地區,哪見過江南妝品?女人愛美,一時間胭脂店的生意興盛,也成了遠近聞名的名鋪,就連官府太太,也常登門採購。
熊老闆三十多歲,雖說其貌不揚,天生一副好口才,滿嘴遼東口音的鄉間俚語常逗得女人們笑逐顏開。兩個店鋪相鄰,熊老闆也常來沽酒,兩家都是遼東來到中原,更加親近。
熊老闆每次沽酒,只要酒娘在,就多買幾瓶酒,還經常讓夥計送過來上等水粉絲綢。曹家父母心裡有數,早看出熊老闆對酒娘有意,可是酒娘心有所屬,哪容得下這個粗鄙商賈?
酒娘當然知道熊老闆的心思,礙著人情也不好多說什麼,就多打一壺酒當做回禮。
俗話說「好漢不經磨,好女要人疼」。一來二去,兩人熟絡起來,熊老闆使盡渾身解數,舌燦蓮花,逗得酒娘「咯咯」直笑。江南胭脂更使得酒娘容貌嬌艷,宛如天仙。時間久了,酒娘心裡多少開始暗中比較熊老闆和書生哪個更好?
書生性子本就豪放,對酒娘全心全意,根本沒有察覺酒娘心思。再加上鄉試臨近,陪伴的時間更少,常常十天半個月才來一次。有時為了赴詩會結交達官顯貴,更是和詩友結伴而去,一走月余。
書生原本最不屑這種事情,可是為了對酒娘許下的諾言,也只得硬著頭皮參加。
時間,是戀人之間最好的陪伴,也是戀人之間最傷的別離。
被冷落的酒娘,時常在酒鋪發獃,想著書生在青樓飲酒作詩,周圍滿是仰慕的妖冶女子。熊老闆送的禮物越來越貴重,終日陪著酒娘聊天解悶,描述杭州美景美食,更讓酒娘心神嚮往。
愛情的天平,一旦傾斜,迅速崩塌!
終於,書生又一次匆匆告別,釀成一段孽緣……
十六
過了半個月,書生背著沉甸甸的包裹,興沖沖奔向酒鋪,決定告訴酒娘一件事情。
他沒有注意到鄰里或嘲諷、或同情、或憐憫的目光,只注意酒娘盤著表示嫁人身份的雲髻,從熊老闆的店鋪里端著盆水走出。
「我嫁人了,他對我很好。」酒娘微閉雙目,「那夜我想你想得心痛,他陪著我喝了很多酒,我把身子給了他。」
「你……」書生高大的身材矮了半截,緩慢地、緩慢地、膝蓋彎了,小腿打著哆嗦,彷彿不這樣,隨時都會跪倒。
「這不是真的。」書生啞著嗓子,渾然不覺嘴角已經咬出血,「你一定在和我開玩笑,對么?」
「你懂詩文,你懂我,可是你不懂女人。」酒娘背過身,掛在脖頸、耳垂的黃金項鏈、耳環爍爍生光,「他能給我的,你給不了。你能給我的,不能當做生活。我不想以後的日子,守著一個終日喝醉,整夜寫詩,有很多女子仰慕的丈夫,我沒有安全感。他沒什麼才華,卻捨得為我花錢,一個女人,一輩子還圖什麼?酒鋪的酒再香醇,終歸有釀不出的那天,我也要為我的未來考慮。」
書生胸口如同遭受重擊,臉色煞白地捂著胸口,大口喘著粗氣。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肉鋪的劉大媽狠狠一刀,豬腿骨剁成兩半,「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配得上酒娘?」
「瞧你那個落魄樣兒,哪比得上熊老闆,好羨慕酒娘。」濃妝艷抹,穿著半透薄衫的女子從胭脂鋪一步三搖地走出,「會寫詩有什麼了不起,詩人多了去了。」
「你要再敢來騷擾酒娘,當心我不客氣。」酒鋪走出插著腰刀,身材壯碩的衙役,「趕緊滾出去,這裡沒你住的地方了。」
「滾吧!」
「不就會寫幾個破字么?能當飯吃?」
「他要是寫得好,早就成名了,我看也就是個普通人。」
「你看他的樣子,好像一條狗。」
原本和善的鄰里鄉親,完全換了一副嘴臉,辱罵、嘲笑、挖苦、諷刺,再無往日的友善。
書生不知道,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熊老闆挨家挨戶打點了錢財禮物,一定要把他趕走,抹掉酒娘心中最後一絲念想。
每個人的善良都可以用價值衡量,一旦所接受的金錢超過善良的承載,再無善良!
書生只是痴痴地望著酒娘,眼神迷離痴獃:「這不是真的,對么?求求你,告訴我。」
酒娘雙肩顫動,再不敢看書生一眼,強壓著哽咽的嗓音:「你走吧。」
「哈哈哈哈哈哈……」書生忽然仰天狂笑,雙手胡亂揮舞,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撲通」,摔倒在地,又雙手撐著地,艱難地爬起。
「今生,再無一人如我對你好;可你,卻相信別家酒更香醇。正如世間本無愚頑人,只是世人自認太聰明。我烈酒塞滿懷,不點破你微醺謊言,寧做貪杯痴子,醉卧往昔,獨飲日出遲暮。你若離棄,我醉笑三千不訴離殤,待雀上枝頭;你若歸來,我眼中帶淚潑墨一生,看風來雲去。」
空蕩蕩的街角,書生佝僂著背,高聲唱著訣別的詩。
酒娘如遭電擊,含淚回眸,書生早已不見蹤影。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是怎麼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當晚,鄰里們都在談論一件事情——
書生當夜醉飲,碰翻了油燈,連同屋子燒得屍骨未存。
當晚,酒娘一夜未睡。
眼睛沒有流淚,心頭卻淌著血……
十七
光陰似箭,時光如白駒過隙,一轉而逝。
杏花村的酒依然香醇,釀酒的曹家父母卻已去世。熊老闆繼承了曹家產業,可惜酒娘始終釀不出最好的美酒,只得留在家中逗逗兒子,打發時光。
熊老闆一改從前的殷勤體貼,仗著兩處產業收入豐厚,終日流連青樓飲酒作樂,又納了兩房小妾。縱然酒娘依然美貌,再懶得多看一眼。
酒娘也不過問,給兒子請了最好的私塾先生,苦讀詩書。閑暇時,酒娘會坐在院落望著四角天空,哼著書生臨別時唱的訣別詩,伴著兩行清淚。
她懊悔那晚鬼迷心竅,讓熊老闆佔了身子;她痛恨胭脂水粉、金銀首飾的誘惑力。其實,她不是釀不出最好的「杏花村」,她痛恨多喝了幾杯酒,沒有經住熊老闆的甜言蜜語。為了不讓更多人酒後亂性,她再不願釀酒。
一切,源於酒;一切,毀於酒。
書生燒死那晚,她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可是,一切都晚了。
唯有兒子,是她最後的希望。
每年清明,燒成一片廢墟的書生住處,總會擺著一壇「杏花村」。只有那時候,才會有人記起燒死的書生。有人說,這是酒娘念著書生的好;也有人說,從來沒見酒娘來過。
關於酒娘和書生的故事,成了幸災樂禍的人們偶爾提起的談資。大家聊得更多的,是那片開滿杏花的山上多了一夥佔山為王的強匪。官府數次派兵都被打退,好在這伙強匪很守規矩,只搶糧食不傷人命。長此以往,官府也就不自討沒趣,雙方居然相安無事。
這夜三更,酒娘正摟著兒子熟睡,忽聽屋外人聲嘈雜,時不時有人喊著:「快逃命啊!強匪來啦!」
酒娘推開窗戶一看,只見村裡火光四起,持刀匪徒的影子豕突狼奔,挨家挨戶踹門抓人。兒子驚醒,咧嘴正要哭出聲,酒娘一把捂住兒子小嘴,縮在床角瑟瑟發抖,默念「菩薩保佑」。
「咣當」,門被踹開,一個蒙面漢子手持鋼刀走進屋裡,冷冷地睃著酒娘母子。
酒娘還未來得及穿衣,半裸的身體映著月光,完美的弧度釋放著成熟女性的誘惑。她見漢子眼神有異,把兒子擋在身後,挺著渾圓的胸部哀求:「大王,求求您。放過孩子,讓我做什麼都行。」
蒙面漢子的聲音異常沙啞難聽,彷彿吞了一塊火炭灼壞了嗓子:「婊子,穿上衣服,帶著孩子跟我走,否則……」
酒娘哪敢怠慢,顧不上羞恥,當著漢子的面,先給兒子穿好衣服,自己胡亂套了幾件衣服,摟著兒子哆哆嗦嗦跟著漢子向外走去。
「看不出還挺疼兒子的嘛。」漢子「嚯嚯」笑道,「過會兒可就不一樣嘍。」
十八
空地上,火光通明,數十柄尖刀閃爍著寒光,全村老少抱頭蹲成一團,女人們低聲啜泣,男人們面色死灰,孩子們哇哇直哭……
酒娘緊緊摟著兒子,慌亂間瞥見熊老闆半裸著臃腫的身子,身邊是兩個幾乎赤裸的妓女,心頭一陣厭惡。
「人,齊了?」蒙面漢子聲音雖說難聽,卻有種說不出的威嚴。
「大王,齊了。」 一個強匪應道,手裡提著鐵釘釘成的狼牙棍。
「嗯。」蒙面漢子微微點頭,踱步走到人群前,「所有人,噤聲!只要讓我聽到一點兒聲音,死!」
頓時,鴉雀無聲。
「眾位鄉親,本寨初鄰貴地,不為錢財,不為女人,只為一件事情。」蒙面漢子單手伸到腦後,解開罩臉面巾,「不知可有人認得我?」
鄉親們抬頭看去,蒙面漢子無發無眉,滿頭暗紅色的傷疤延伸至整張臉,層層疊疊的疤痕摞在一起,坑窪不平,彷彿一隻被沸水燙掉肉皮的豬頭。尤其是他的鼻子位置,只剩嬰兒拳頭大小的肉球。
「果然沒人認得我,」漢子大咧咧席地而坐,咧開嘴「哈哈」狂笑,鼻涕、口水噴涌四濺。突然,他收住笑聲,刀尖指著酒娘:「你也不認得我了?」
漢子的相貌宛如惡鬼,酒娘哪敢多看,聞言方才抬頭,仔細看了半天,茫然地搖著頭。漢子嘆了口氣,眼神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情愫。
這個眼神,酒娘再熟悉不過!當年,書生與她攜手同游,總是痴痴地看著她:「丫頭,你真好看。」
「啊!」酒娘捂著嘴,顫顫巍巍起身,前行幾步,「你……你是……你沒死?」
「很希望我死么?」漢子陰森森笑著,刀尖在地上划著,「那晚,你們這對狗男女想放火燒死我。還好我命大,從狗洞里爬了出去,這張臭皮囊也算是廢了。」
「我……我沒有,」酒娘啞聲哭道,「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我本就對不起你,我……我……」
「我趴在亂泥溝里,聽到你們倆在說話,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漢子的語氣似乎不如先前那般森寒,多了一絲柔軟。
「是她,就是她出的主意。」熊老闆挺著肥嘟嘟的肚子,指著酒娘罵道,「你個賤人,明明是你說書生不死,你心裡不得勁,才出的這條毒計。」
「你……你個畜生!」酒娘已經隱隱明白了其中蹊蹺,一時怒火攻心,跌坐在地,「我當年怎麼瞎了眼看上你這條披著著人皮的狼!」
全村人,都已經明白了,這個醜陋漢子,正是當年被他們嘲笑趕出村子的羊姓書生。每個人都閉口不語,拚命回憶著當年對書生的丁點兒恩情,只求一會兒能有條生路。
「你確實瞎了眼。」羊書生低頭看著刀尖劃出的圖案,「我姓楊,木易楊,是當朝禮部尚書的兒子,楊艾。」
「我自幼見識了官場爾虞我詐,不願待在這種是非地,更不願接受父親安排謀個一官半職。我寫的詩,他們都說寫得好,可是我明白,只是因為我爹是尚書。我離家出走。遊山玩水,吟詩飲酒。誰曾想遇到了你。」
「呵呵……你知道么?我最後一次離開根本不是參加什麼詩會,而是回到京城,向父親提了咱們的親事。父親提出條件,只要我願入朝為官,就同意這門親事。你看,這是禮聘媒書。」
楊艾從懷裡摸出一封燒得殘破的禮書,往地上一丟:「百兩黃金,買下這個村子都夠了。可我萬萬沒想到……你薄情寡義倒也罷了,竟然如此歹毒,要致我於死地。」
「鄉親們,我,回來了!」楊艾揮著刀背敲著衙役的腦袋,「當年,你不是說這裡沒有我住的地方么?你不是讓我快滾么?再說一遍啊?」
衙役拼了命磕頭;「大王,不不不,楊公子,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也是受了熊老闆錢財,萬不得已啊!真是萬不得已啊!楊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放過小人。我……我還有八十歲的老母啊!」
「你媽不是死了很多年了么?」楊艾抓著衙役頭髮拎小雞般拽起,「我最討厭說假話的人。」
「是是是,我媽早就死了,我說的是我大姨媽,她……她還活著。」衙役的臉嚇得鐵青,褲襠里一陣騷臭,屎尿齊流。
楊艾舉刀在衙役臉上輕輕划著:「殺你,髒了我的刀。」
「大王,時候不早了,官兵要來了。」手持釘棍的強匪附耳說道。
楊艾放下衙役看看天色,接過釘棍,凌空揮舞:「這樣吧,鄉親們,鄰里一場,什麼事情都不能做得太絕,回答我三個問題,答得好,我就放了你們。答得不好,我就用棍子,先打死衙役,再問下一個問題。如果三個問題都答錯了,你們全都要死。」
「你,瘋了。」酒娘傻傻地站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這不是你。」
「這就是我,」楊艾看都沒看她一眼,「就算不是,也是讓你們逼成這樣的。」
「楊公子,您快問吧。我們一定好好回答。」劉大媽尖著嗓子滿臉堆笑,心裡卻想著無論答對與否,反正死的是衙役,和她沒有關係。
「劉大媽果然快人快語,」楊艾清清嗓子,「我和熊老闆,誰更值得酒娘嫁了?」
「當然是您。」
「楊公子詩書才華,遠近聞名,哪家姑娘不想嫁給您?」
「對啊!我要是個女的,早嫁給楊公子了。」
「熊老闆算個什麼東西,哪比得上楊公子?」
「要不是酒娘瞎了眼,咱們還用遭這份罪?」
鄉親們阿諛奉承著,像一條條搖尾乞討的狗。
衙役眼巴巴抬頭哀求:「楊公子,這個回答您滿意么?」
「答得不錯哦,」楊艾將木棒扛在肩上,轉身走了幾步,「可是,酒娘還是嫁給了熊老闆對么?所以,你們答錯了。」
楊艾話音剛落,扭腰轉身,雙手揮棍,鐵釘掛著風聲,正中衙役額頭。尖銳的鋼釘刺入頭骨,再拔出時,衙役額頭陷進一個圓窩,釘眼「汩汩」冒著漿糊狀血漿,糊了滿臉。他嘴裡噴著血沫,喉間含混地說著什麼,直挺挺跪著,茫然地望著人群。
所有人臉部扭曲,張大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砰!」楊艾又是一棍,清脆的骨裂聲響起,鮮血飛濺,木棍再次拔出,鐵釘沾滿了白色腦漿。
衙役翻起白眼,「撲通」一聲撲倒在地上。
楊艾眼中閃出興奮地光芒,揮著棍子一下一下狠狠捶擊,鮮血濺滿他的全身,迸到他的臉上。每一下木棍擊中腦顱的聲音,都讓村民心肝哆嗦。
直到衙役的腦袋被砸成一灘夾雜著碎骨的血漿糊,楊艾舔著嘴角的鮮血,雙手舉天,宛如從地獄歸來的復仇魔鬼,狂笑不已。
他,真瘋了!
忍了這麼多年屈辱、仇恨,在這一瞬間,完全釋放!
「第二個問題!」楊艾收住笑聲,衝進人群拽出劉大媽,「你們說,酒娘和熊老闆,我最恨誰?」
劉大媽「嗷」的一聲,昏死過去。
鄉親們暗中思量,楊艾對酒娘說到底還是有份情誼,他更恨的是熊老闆,忙不迭搶著答道:「當然是熊老闆。」
熊老闆自知無論如何也活不了,也不再爭辯,骨碌著眼珠想抽個空隙逃跑。
「恭喜你們,答對了!」楊艾單手豎起大拇指,「不愧是多年鄰里,很懂我啊。可是,我臨時改變答案了。我最恨的是酒娘。」
木棍舉起,閃電般劈下,眾人閉上了眼睛,卻沒有聽到砸裂骨頭的聲音。
酒娘雙手滴血,鐵釘穿透手掌,托住木棍。
「楊艾,夠了,別鬧了,」酒娘跪倒在地,眼淚早已流干,「放過他們。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一個人承擔就好。求求你。」
血珠從指縫,一滴一滴落下……
楊艾握著木棍的手顫抖著,猛地舉起,一溜血箭從酒娘手掌迸出:「你這個時候還維護他!你承擔得起么?我的臉,我的家世,還有你,都沒有了!誰還我?你求我?當年我求你,你可曾回心轉意!」
「我不會嫌你丑,我會好好照顧你,只要你放過他們。」酒娘抬著滿是血窟窿的雙手,「我沒有維護他,我不想你造殺孽,你不是這個樣子,你是個好人。」
楊艾如同被閃電劈中,呆了片刻,喃喃自語:「我是好人。」
「我會陪你去咱們說好了要去的所有地方。」酒娘起身愛憐地摸著楊艾疤痕累累的醜臉,「再也不分開。」
「滾!」楊艾哀嚎一聲,把酒娘踹回人群,舉棍砸著劉大媽的腦袋,「誰會守著這張鬼臉度日?你騙我!你放火燒我的時候,可曾想到會有今天。虛情假意,我不相信你!」
「我沒有放火燒你,我也沒有騙你!」酒娘失血過多,眼神漸漸迷亂。
劉大媽肥碩的身體橫在地上,整個腦袋砸得稀爛,脖子的斷口如同一坨破抹布,「咕嘟咕嘟」涌著血泡,手指還在微微顫動。
「第三個問題!」楊艾終於停了下來,聲音卻更加冰冷,「答錯了,都死。」
十九
眾人明白了,無論對錯,楊艾是不會放過他們。再沒有人想著怎麼回答問題,只求一會兒死得痛快些,免受腦袋被砸成肉醬的酷刑。
「楊……楊公子,我家廂房,由東往西數,第九塊青磚下面藏著暗室,」熊老闆哭喪的臉強擠出笑容,顯得格外滑稽,「那是我全部家產,山上過日子不容易,還望楊公子笑納。只求饒了我這條賤命。」
「呵呵,當年你為了把我趕走,可是給鄉親們花了大錢。」楊艾舉起木棍指著熊老闆,「出手很大方啊。」
「楊公子,我當年看中的是酒娘家的財產,對酒娘真沒有感情,」熊老闆嚇得連頭都不會磕了,雙手扶地打著擺子,「只要您放過我,錢,酒娘,都是您的。」
「酒娘的父母,怎麼死的?」楊艾慢悠悠地望著星空,「夜色不錯,是真相大白的好天氣。」
神智已經崩潰的酒娘聞言抬頭,美麗的大眼睛空洞茫然。
「我……我……」熊老闆偷偷瞥著酒娘,猶豫片刻,「酒娘父母不死,家業就不是我的。我在他們的飯食里下了慢性毒,造成重病的假象,又買通了仵作。」
「你這個畜生!」酒娘凄號一聲,踉蹌前沖幾步,又回身抱住孩子,「楊艾,孩子是無辜的。我們死不足惜,放過孩子好么?」
「我會讓你和他的孩子活在這個世界么?」楊艾惡狠狠瞪著嚇傻的孩子,「第三個問題,答不上來,全都死!」
「楊公子,我說一個秘密,您放過我。」熊老闆身旁的妓女爬出人群,拚命磕頭,「那晚是熊老闆花了重金,讓我和更夫模仿他們的聲音,穿著他們的衣服去放火。」
楊艾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幾步走到熊老闆身前,釘棍敲著熊老闆肥碩的後背:「熊老闆,依著你的聰明,應該不會做這種蠢事。說,這是為什麼?」
熊老闆抬頭瞄著楊艾身後,一言不發。
「不想說,那就不說。」楊艾虛空揮著釘棍,「答案,沒有意義。第三個問題,誰能對得上我臨走時那首訣別詩,我就放過誰。呵呵,你們不是說讀書沒有用么?今天,可是能救你們命哦。」
眾人雖知道會死,可也抱著一絲希望,聽楊艾如此一說,都傻了眼。誰還記得楊艾被趕出村鎮做的那首詩?一時間,除了火把獵獵燃燒聲,只剩眾人沉重的呼吸聲。
「你也對不上么?」楊艾背對酒娘,極度難聽的嗓音多了一絲沙啞,「對上了,我就放了你。還有……還有你的孩子。」
接連打擊,酒娘早已沒了活下去的念想,「放了孩子」這句話又讓她多了一線希望。楊艾那首訣別詩,她早藏在心裡,哪裡忘得了?可是當下這個環境心情,對詩談何容易?
「丫頭,你一定對得上。」楊艾左右走了幾步,釘棍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
酒娘心中一動,再看棍影所指位置,正是楊艾方才用釘棍划來划去的地方,隱約有幾行小字。
「原來,你早已原諒了我。」酒娘早已哭乾的淚水,又充盈眼眶。
「很多很多年以後……」酒娘穩著心神念道。
「嗖!」一支羽箭,滑空而過,撕裂了黑暗光明,插入酒娘心窩。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楊艾直挺挺戳著,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酒娘嘴角流出一絲鮮血,低頭看著直插胸口的羽箭,抬頭凄然一笑,喉間「嗬嗬」作響,手指顫抖地指著孩子,嘴巴張了張,嘔出一口血霧,噴在楊艾褲腿,側著身,倒了。
「娘!」兒子「哇」地哭了。
「酒娘!」楊艾如夢初醒,跪倒抱起酒娘,拚命晃著,「你……你……別走!求求你。」
酒娘吃力的睜開眼睛:「對不起,來……來生,酒娘陪你一生醉紅塵,不離不棄。」
「大王,官兵來了。啊……」強匪的慘呼沒了動靜。
「嗖嗖嗖」,無數只羽箭挾著凌厲的殺氣,雨點般紛紛落下。強匪、村民四處逃竄,沒跑幾步,或射穿眼珠、或射斷腳筋、或透傳腹部……
短短一瞬,再無活人,只剩被射成刺蝟的死人堆。血,從每個人身下淌出,匯成一條血溪,流進陰溝,凝結成一坨坨豆腐腦狀的血疙瘩。
酒娘,只有心口一箭,楊艾,用他被火燒壞的身體,擋住了所有羽箭,卻沒有擋住死亡。
生,未能同眠;死,亦要同穴。
一隊官兵跑了過來,按個檢查屍體,發現尚有一絲活氣的人,立刻補上一刀。
「大人,沒有活口了。」
「嗯。」神態威嚴的老者微微頷首,「你們都退下。」
「大人,就怕還有殘匪……」
「退下!」
官兵們見老者動了怒氣,唯唯諾諾撤了,遠遠戒備。
老者走至楊艾屍體旁,翻過他的身體,摸著那張疤痕累累的臉。
「你從小倔強,性子執拗,不願聽從我的安排。你太容易相信人,太容易動感情,我訓你、打你、罵你,是不想你長大了吃虧。沒想到,還是這種結果。」老者的眼淚落進花白鬍子,「我早就知道你在杏花村愛上一個姑娘,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尚書的兒子,怎麼能娶酒家女子?我會被同僚恥笑,我的官位,不保!」
「我從杭州尋到熊老闆,他會一種流傳於南疆的異術,可將叫做『蠱』的東西放進胭脂水粉,使人意亂神迷,不能抗拒。我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引誘酒娘,使你絕了念想。為了讓你徹底死心,我讓他尋兩個人,假冒他和酒娘的模樣,在你屋前放火,故意讓你聽見他們說話。沒想到,你竟然醉得沒有察覺,終於釀成大錯。」
「大人,你的苦心,願公子地下有知,事已至此,大人節哀。」死人堆里爬起一人,解開衣服取下護身鎧甲,正是手持釘棍的強匪,「公子做了強匪,於大人名聲受損。這幾年朝廷里的敵對勢力,已經有所察覺。如果讓他們知道公子和大人的身份,楊氏一族恐怕保不住了。大人這麼做,不留一個活口,是對的。」
「這幾年,你假扮強匪,保護我的兒子,給我通風報信,辛苦你了。」老者恢復了威嚴官態,讚許地拍著強匪肩膀,「熊老闆的積蓄,你都拿走吧。找個地方,換個身份,足夠家族幾代興盛。」
「小人捨不得大人,願侍奉大人左右。」強匪連忙低頭掩飾興奮的表情,裝出戀戀不捨狀。
「難得你一片孝心。那……那就如你所願。」
「咳……」強匪看到一柄尖刀,插進了胸口,鋒利的疼痛漸漸冰涼,視線模糊,隱隱聽到老者說道:「你活著,我不安。你為楊家做的一切,很好。老夫禮部尚書,帶兵剿滅強匪,楊家的榮譽,有你的功勞。來人,放火,把這裡燒了。」
熊熊烈火,如同鮮血染紅了黑夜,順著夜幕邊緣滴淌。
風,嗚咽;雲,遮月;火,熄了。
無人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所有人都會知道,楊尚書領兵剿滅了頑匪,實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不知道又有多少詩人,以此事為詩,歌功頌德,流傳很久很久。
久到真相再無人知,假話變成真的歷史。
兩個老者遠遠站著,遙望杏花村的殘骸,冉冉冒起的黑煙,燒成焦炭的屍體。
「這一次,來晚了。」圓臉老人狠狠捶了手掌一拳。
黃衫老人摸摸鼻子;「人世間,不是每件事都能恰到好處。」
「楊尚書這個畜生,連自己兒子都不放過。」圓臉老人煩躁地踢飛一塊石子,被石子硌了腳趾,疼得呲牙咧嘴,「一定要弄死他!」
「做了這麼傷陰德的事,楊家氣數沒有幾年了。」黃衫老人揚著眉毛,無奈地笑了,「咱們,不能改變任何事情。只能留下線索,讓他們破解。」
「他們,真的是希望么?」圓臉老人摸出酒葫蘆,仰脖喝了一大口,「我受夠了!見到這麼多陰暗的事情,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什麼標準答案,一切但求自圓其說。」黃衫老人接過酒壺灌了一口,「文蠱合一,窺破終極。唉……累了。」
「這些人死得太遠,陰氣不散。」圓臉老人擦著眼角淚水,「希望他們能破解線索,完成任務的同時,也就是陰氣消散的時候。楊艾萬萬沒有想到,他有文族血脈,他的那首詩,就是線索。」
「八族自從西出函谷關,發生了那件事,就開始跟隨命運,或者有意或者無意,布下『異徒行者』的任務。」黃衫老人很蕭索地聳聳肩,「我們,都是命運的棋子。」
二十
傀戲結束,已經是日落時分。困在院落的食客們,看得目瞪口呆。我和月餅互看一眼,彼此額頭都掛滿冷汗。
圓臉、黃衫……
文族、蠱族……
窺破、終極……
楊艾、酒娘……
人心、陰暗……
太多的事情,太多的疑問,太多的情感,一股腦湧進心臟。每一次跳動,都能震得肋骨生疼。我摁著胸口大口喘氣,盡量放空精神,可是傀戲表演的一切,始終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這些食客,都是千年前杏花村的居民。」月餅苦笑著環視眾人,「南瓜,你有想過沒?文字能讓人身臨其境;能讓人感同身受;能讓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為什麼?我讀了《清明》這首詩,當晚做過和你同樣的夢,就是現在這個場景。這些人,也做了同樣的夢,應該也是讀了《清明》之後吧?」
我承認月餅的分析有道理,也隱隱明白了其中的蹊蹺——文字是活的,每一段文字都能讓互不相識的人在前生今世通過某種方式取得聯繫,比如夢境。或者在書店手指觸碰拿起同一本書;或者在交談時聊起同一段文字,有種「啊,原來你也喜歡」的欣喜;或者候機時看到陌生人讀著自己喜愛的書,內心觸動。
每個人讀書的時候,是否想過,茫茫人海,還有很多人在同一時間讀同一本書的同一段語句,他們之間是否會有聯繫?會不會在夜間因為這段文字做同樣的夢?會不會想來文字描述的地方轉轉看看?誰又能意識到,這段文字,可能就是描述了自己的前生今世,從而取得了某種玄妙的聯繫?又有多少人,因為一段文字產生共鳴,改變了一生?
這一切,太玄秒了。
「文蠱合一,窺破終極。」月餅伸了個懶腰,「蠱術,能改變人的心智氣運;文字,又何嘗不是?他媽的真沒想到,那個王八蛋熊老闆,居然是蠱族。咱們在臨安經歷的『西湖任務』也是有蠱族參與。說不定這個畜生和法海是一夥兒的。」
「你們蠱族,我看也就出了你這麼一個好人。」我調侃了幾句才意識到說錯話了,真想把阿普、阿娜補充進去,不過月餅沒生氣,也就不再提這茬兒。
我們倆旁若無人地聊著,食客們早被傀戲嚇得臉色死灰,有幾個聰明的人已經意識到傀戲和他們之間的關聯,但凡各路保平安的神仙們「噼里啪啦」從他們嘴裡往外蹦。
「各位,傀戲看完了,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酒娘雙手擊掌,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們,「希望你,能破解任務。千百年,沒有異徒行者能夠破解。破解了,活著的人會忘記今天的事情,和前生再無牽連,也不會對再受《清明》的影響;破解不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活著的人還是會忘記所有事情,只不過百年後,還要在經受一次同樣的經歷。我們,只好守在這裡,再等百年咯。」
「為什麼是你,不是你們?」月餅問道。
「這個任務,只能文族破解。」酒娘指著我。
「啥?」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回過味才明白,敢情「千斤重擔一人扛」啊!
「任務很簡單,只要能對出楊艾臨死時那首詩,一切就結束了。」酒娘說到「楊艾」兩字,面色一悲。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我一寫懸疑的現代小說作者,居然玩古風詩詞?周杰倫的中國風到時能唱兩句,寫古風詩詩歌,這不是要人命么?!
「古有曹植七步成詩,今有南瓜寫文救人。」月餅很沒個正經樣子,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還蹺起二郎腿。
食客們更是聒噪不已,懷疑、乞求、不屑、嘲諷,千姿百態,更讓我靜不下心來。
我回憶著楊艾那首訣別詩,倒還記得清楚,可是該怎麼對呢?只要求意境還是要逐字逐句對仗,也沒說個明白啊。
「日落,是最後的時刻。這一壇是最後的杏花村,酒勁甚大,希望對你能有所幫助。宋朝的異徒行者,曾經寫了一首詞,流傳百世,可惜,任務失敗。」酒娘捧著一壇酒送我面前,我察覺到她的眼中多了一絲異樣情愫。
在「西湖任務」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宋朝的異徒行者是誰。大文豪都沒搞定的事兒,我說些就寫出來?說神話呢?
我抬頭望天,日頭偏西,落山也就分分鐘的事兒,也來不及琢磨酒娘的神態,心裡火燒火燎,拍開酒罈子卯著勁喝了一大口。
一溜香醇的火線順著嗓子眼直抵胃部,酒香順著鼻孔鑽進肺里,身體輕飄飄的絲毫不著力,四肢百骸暖烘烘的,腦瓜子也清醒了許多,很多古風句子、辭彙「呼呼」往外冒。
「難怪『李白酒後詩百篇』,估計也是喝了杏花村。」我剛有了這個想法,忽然腦海里出現了幾幅奇怪的畫面:
我,走進酒館,明眸皓齒的女子含笑沽酒,如同仙境女子。我看得痴了,痛飲美酒,在白壁寫下了《清明》這首詩,只為博得美人一笑。
「丫頭,今生,我一定娶你。」走出酒館,我暗自發誓,「我會寫很多詩給你看!」
楊柳岸,曉風殘月。一壺酒,兩個人。
「你答應我,這輩子只對我一個人好。」酒娘偎在我的懷裡。
我嗅著她淡淡發香,緊緊摟著她瘦弱的肩膀:「那可說不定哦。喜歡我的女孩多了去了。」
「你……你討厭!」酒娘微嗔,捶了我幾拳,「喜歡我的男子也很多。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好啦好啦,傻丫頭,我心裡只有你一人。」我借勢躺倒,唇間是酒娘齒頰芳香。
「這幾天你幹嘛去了?」酒娘皺著眉頭,委屈地嘟著嘴,眼角瞄著街對面的脂粉店。
我蓬頭垢面,渾身酒氣:「參……參加詩會,沒辦法,多結交幾個人,為了將來。」
「只要咱們好好的,我不需要你當多大的官,多有錢。」酒娘哀怨地撥著算盤,「地位和錢財,很重要麼?」
「傻丫頭,我想你過得好,只能這麼做。」我打著酒嗝,踉踉蹌蹌走出酒館,絲毫沒有察覺到,胭脂店的夥計捧著上好水粉進了酒館。
她為什麼離開我?我做得不夠好么?我為了她,答應阿爹入朝為官,做自己最不喜歡做的事情。我對她的苦心,難道比不上區區胭脂水粉?
在眾人的嘲笑目光中,我走得緩慢,心頭像是插進一把刀,疼得胸口抽搐。
那個熊老闆有什麼好?短短几天,她就跟了他。女子多薄倖,我本以為她有情有義,沒想到也是如此女子。
可是,我為什麼心裡那麼疼?我忘不了她,我想等她,哪怕已經嫁人,她會回來么?
二十一
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畫面,我不想再一一描述。如果不能感同身受,讀到的只是幾段枯燥的文字;如果讀懂了,心會很疼。
「酒娘,我是……」我酒意上涌,眼前的酒娘虛化成千年前酒館初識的女孩子。
酒娘伸出食指捂住我的嘴,兩行清淚滑至唇角,聲音似乎都被淚水包融,苦了許多:「不要說出來。我等了千年,終於等到了你。能再次對你說一次,對不起,真好。」
無數字句在眼前飄來飄去,落在心裡,痛得無法形容。我終於懂了那段千年前的戀情,近乎失態地吼道:「筆!墨!伺!候!」
店夥計送來宣紙毛筆,我把一桌酒菜推了一地,在一片碎響聲中,一揮而就!
很多很多年以後,喝起這壇你為我釀的青梅酒,才知世間繁華,美酒佳釀,怎比得上竹馬無猜?你許我一世風華微醺,我醉笑三千,不與過客訴離殤。只因你,醉我雙眸,亂我塵心。淚落酒盞,浮白一聲,偏偏沒有你陪伴,舉杯同醉。兩杯,獨我,無你。罷了從前,忘不了曾經。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寫下這段墨汁淋漓的句子,我把筆狠狠一扔,使勁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
「寫得真好。」酒娘捧起宣紙,放在胸口,含淚笑著,「你總是能寫出我喜歡的文字。」
「這一千年,苦了你了。」我摸著她柔滑的臉,「讓你等了這麼久,對不起。」
「等到,總比等不到,要好。」酒娘眼睛罩了一層霧氣,摸著我的臉,「你沒有變,我卻老了。」
「你沒老,還是我愛的酒娘。」我察覺到,她的手指,虛化了,穿過我的臉,感受不到觸摸的溫度。
「我要走了,謝謝你,杏花村千年的詛咒,結束了。」酒娘擺了擺手,手掌卻化成一抹白煙,慢慢消逝。
「你別走!」我伸手挽留,指尖勾住了一抹煙霧,散了。
酒娘,就這麼消失在我的面前,永遠消失了。
店夥計們,化成一縷縷青煙,飄散了;食客們,東倒西歪,睡著了。
月餅,靠著椅子,面帶微笑,睡得很香。
一團人形煙霧,被夕陽餘暉包裹成燦爛的紅色,停在空中,向我揮手作別。
晚風吹過,煙消雲散!
不知道在時間的長河,生命的輪迴,我們用幾生幾世,才能再見一面。
酒娘,別了……
二十二
「沒酒量就少喝。」月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抬頭看看,麵館熱鬧非凡,人來人往,食客們觥籌交錯,湯汁四濺。
我試著起身,腦袋疼得要裂開:「這是哪兒?」
「還能是哪?」月餅似笑非笑地瞅著我,「山西,汾陽,杏花村。」
「我喝醉了?」
「南少俠吃個刀削麵,就這麼一杯『杏花村』,活活醉了三四個小時。」月餅活動著肩膀,「沉得像豬,根本抬不動。只好在這裡等你醒了。」
我喝醉了做了個夢?
我使勁晃著腦袋,方才經歷的一切歷歷在目,食客們分明就是那群被困在院落的人們,就連做刀削麵的面師傅,也和夢裡的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麵館老闆是個精瘦的中年男子,正忙活著送菜倒酒。
「要不是喜歡《清明》那首詩,我才不來這個鬼地方。」濃妝艷抹的女子挑著麵條,「破地方連個玩得地方都沒有。」
「我也是讀了《清明》才想來杏花村啊。」旁邊的老者隨口搭腔。
他們是誰,我在夢裡都見過。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月餅展開任務原圖,「你喝醉的時候,任務圖有了變化,多了兩行數字。」
「62188?」
「12542,13010,4404,4640。」月餅意味深長地盯著我,「我猜,任務已經完成了。你知道怎麼回事么?」
我想說,但是搖了搖頭,故意岔開話題:「這串數字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月餅起身招呼夥計結賬,留下我出了門。
我揉著太陽穴,分不清楚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出門前,我回頭看著櫃檯,老闆身後的酒櫃,放著一個陳舊的酒罈子。
我心裡一動,走過去問道:「老闆,這酒賣么?」
「這可是祖傳的杏花村,鎮店之寶,多少錢也不換,」老闆頭都沒抬,忙著往電腦裡面輸菜名。
我有些失望,也不好多問什麼,正要離開,忽然看到酒櫃里擺著一張陳舊的全家福,男子高大儒雅,女子美麗端莊,兒子偎在女子懷裡,笑得無邪。
那個女子,分明就是酒娘!
「老闆,請問這張照片……」
老闆不耐煩地回道:「我們老曹家最早開起這個店的先輩。」
「他們在那裡?」我的聲音顫抖了。
「可惜,日本鬼子打進來的時候,一把火燒死了。」老闆懶得搭理我,招呼夥計忙活生意。
我雙手合十對著照片拜了拜,心裡空蕩蕩地往外走。
「爸媽,我要吃刀削麵。」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拉著爸媽的手,蹦蹦跳跳笑著。
「你啊,就是太寵孩子。丫頭讀了《清明》要來看看杏花村,你也跟著胡鬧,還不如留在家裡看冰雕。」母親看似責怪,眼角帶著笑意。
「多帶孩子長長見識有什麼不好?」父親抱起閨女悠了個圈,「走,吃刀削麵。」
「爸媽真好。」女孩笑聲如銀鈴。
我心頭一痛,又很暖。
她的聲音,她的神態,她的相貌,就像幼時酒娘。
「該走了,南少俠。」月餅站在街頭抽著煙,「該結束的就結束了,留戀不如祝福。」
我琢磨著月餅這句話的意思,似乎他知道很多事情。
也許,我們又共同做了同樣的夢?
月餅說得對,該結束的,就結束了。
人生,與其留戀過去,不如祝福未來。
二十三
「咱這是去哪兒?」我坐在副駕駛,窗外的汾陽很冷清。
「好久沒有回古城了。」月餅打了個響指,「也該見見老友了。」
想到嘻嘻哈哈的李奉先、老實巴交的陳木利、佔小便宜的燕子,我心裡一陣溫暖。
快一年沒看到他們了,好久不見。
房車轟鳴聲響起,月餅很豪氣地揮手:「古城,出發!南少俠給雜家掠陣。」
「你又來京劇是不?」我點了根煙塞進他嘴裡,「消停片刻,OK不?」
「這次回去,要把新線索的數字密碼解讀出來。我先開車,你多琢磨琢磨。」
「月餅,你真的不想知道任務怎麼完成的么?」
「完成就好,了解那麼多幹嘛?」月餅似笑非笑地扭頭看我,「有些事,只能一個人慢慢體會。被別人問多了,心會疼。」
我笑了,釋然很多。
不管夢境也好,現實也好,有幾人能擁有感觸千年之戀的幸運?
這就足夠了。
山西和古城距離不太遠,就是過秦嶺的時候費了些事兒。到古城圖書館,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我率先跳下房車,推門而入:「奉先,我們回來了。」
酒吧一片殘破,斷桌破椅滿地,燈具摘下堆在角落,櫃檯的酒一瓶不剩,空蕩蕩的屋子滿是木屑和灰塵的味道。
我心裡一沉,月餅板著臉一言不發。
圖書館究竟發生了什麼?
(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