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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白髮石林

  第25章 白髮石林

  石林禁忌:


  一、關係曖昧男女,切勿在雲南石林長時間盯著一塊形似男女相擁的巨石凝望;


  二、情意不堅伴侶,切勿在石林許一世諾言;


  三、男女切勿在石林彼此整理頭髮,撫弄眉毛;

  四、結辮、接發、假髮男女,切勿去石林!

  一

  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很孤單,你會安靜地坐著,你會莫名地思索。你會一個人看著星空,想著久遠的事情。有過去的,也有未來的,但沒有現在。


  有一種孤獨,叫做「一直這樣坐著,看著窗外,直到天亮」。


  ——2016年9月6日22:27分


  我把這段話發了微博、朋友圈,坐在飄窗,點了根煙,發獃。


  窗外,夜色如墨,華燈初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川流不息的人潮,行色匆匆,來了又走,只顧吃穿。


  煙,很快抽完了,我又點了一根。屋裡煙霧繚繞,我的眼睛,疼得流淚。


  半年前,我獨自一人,向東而行,餓了吃,困了睡,漫無目的地走到這座黃河入海口的城市。


  再往前,就是大海,沒有路了。


  於是,我在萬達廣場買了套五十平的精裝SOHO,購置傢具、電器,記錄下這段匪夷所思卻又真是無比的經歷,出版了《燈下黑》第一季、第二季。


  期間,我去了北京,參加了《異域密碼》系列的影視發布會。那是我和月餅年少時在泰國、日本、印度、韓國並肩歷險的故事。


  掌聲響起的時候,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笑容,我也笑著鼓掌,笑著笑著,眼淚落了。


  「南瓜,將來你的書拍成電影,男主要是沒有我帥可不行,影響票房啊。另外一個男主嘛,以你的顏值,我倒不擔心。」


  「滾!小爺瘦個幾十斤,說不定就自己去演,萬一拿個金馬獎最佳新人,從此踏入影視圈,登上人生巔峰!」


  「影視圈太亂,還是我和你一起去電影院貢獻票房吧。字幕出現『根據羊行屮同名小說』改編這幾個字,多牛逼!」


  「他媽的,到時候包場!」我一飲而盡。


  「你的性格,不適合和我探險。你最適合寫作,這才是你的夢想。」月餅晃著酒杯,些許泡沫漾出,「成功就是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一生。」


  「誰叫我攤上你這麼個兄弟,」我吃著水煮花生,「見天兒耽誤我的寫作進度。」


  「怪我咯。」月餅揚揚眉毛,攤手。


  「那哪能?」


  如今,沒人耽誤我的寫作進度了,我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燈下黑》第三季,寫到「黃金家族」這一章,我停滯了整整半年。拖稿拖得編輯恨不得提刀上門砍我,就連出版公司老總都隔三差五打電話暗示:「老羊,《燈下黑》銷量不錯!趁著勢頭寫完,咱們兄弟遊山玩水,一起喝大酒。」


  我總是滿口答應,承諾了交稿時間,然後把自己灌醉,繼續坐在飄窗發獃。


  我不知道寫完「黃金家族」這一章,接下來該寫什麼。其實,我更不願承認的是,那個陪我喝酒遊歷的人,走了。


  月無華,我很想你。


  我想過月餅為什麼會毫無徵兆地離開,完全不符合他平日的行為邏輯。或許下一個任務確實兇險無比,按照他的臭脾氣,必然是隻身犯險,過段時間帶著幾處傷,嘴角掛著微笑,揚揚眉毛,摸摸鼻子:「南少俠,我把任務完成了。走,喝酒去。」


  可是,這種事情並沒有發生。


  我試著給他打電話,不接;微信、微博私聊,不回;反倒是八輩子不更新的微博、朋友圈,居然活躍起來了,沒事兒就晒晒吃喝玩樂,人生感悟。說明他確實沒有執行任務,真的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了。


  更讓人不理解的是,丫居然換了個女人頭像,愛好、文字也越來越女性化。


  談對象了?還是當男人當夠了跑到泰國變了個性?

  細思極恐。


  偏偏我聯繫不到他,這更讓我覺得自從通訊發達,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純屬扯淡!如果聯繫不上,明明是越來越遠了好不好?

  而我們之間的紐帶也成了所謂的「點贊之交」,彼此幾乎都是秒點。


  或許,我們都在做同樣的事情。隨時翻著對方的微博、朋友圈,看看對方在做什麼。


  有幾次,他發了旅遊照片,我立馬跑到廣東、泰山、濟南、北京去找他。茫茫人海,談何容易?我發了動態,希望他能看到找我,除了秒贊,那麼多回復裡面根本沒有他。


  真鬧心。


  丫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李奉先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懶得接。我再也不想回古城了,我也徹底放棄了「異徒行者」這個身份,本來就是莫名其妙的事,幹嘛要這麼認真?


  月野、黑羽、傑克、小慧兒,我也沒有聯繫過,反正他們也沒聯繫我。愛誰誰,這都半年了,也沒見地球毀滅,什麼「快來不及了」,危言聳聽,狗屁終極任務,和我有什麼關係?

  很多當時不得不做的事情,過段時間,想開了,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


  也罷,就當是做了一場夢。


  夢醒時分,終究,會天亮,開始另一段人生。


  我打開煙盒,煙抽完了。我把煙盒攥成團丟進垃圾箱,趿著人字拖下樓買煙。


  門推開,一個白髮過肩,衣衫襤褸的人蜷縮在安全通道的門口。


  我皺皺眉,心說樓下保安實在不負責任,安全通道的樓梯都快成流浪漢的卧室了。前幾天半夜倒垃圾的時候,拐角樓梯背坐著兩個穿著破爛的女子,把我嚇得差點沒背過氣。


  心裡雖然這麼說,我還是走過去,準備多少給個錢,誰活著都不容易。


  流浪漢砸吧嘴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看了我一眼,翻了個身枕著胳膊繼續睡。


  那一剎那,我全身的血液幾乎全都湧進腦袋。


  尖削的下巴,挺直的鼻樑,兩行劍眉似乎隨時準備揚起。臉色蒼白的可怕,嘴唇更是乾裂數道血口,眼角布滿密密麻麻的魚尾紋,耳邊長了幾顆老人斑。


  月無華!

  只是比我熟悉的月餅,老了起碼四五十歲。


  「月餅!你怎麼了?」


  蒼老的月餅慢慢睜開眼睛,手指拿捏成蘭花狀,竟然發出了年輕女人的聲音:「你是誰?奴家在哪裡?」


  我一個踉蹌坐倒在地!

  二


  「你說他今年只有二十四五歲?」醫生厚厚的眼鏡片閃出一絲疑惑,對著日光燈舉起X光片,「他的骨骼密度,起碼七十歲生理特徵。」


  月餅半躺在病床,白髮繞在指尖,時不時擺出京劇花旦唱大戲的表情,「咿咿呀呀」地哼著含混的曲兒,渾濁的眼神顧盼流連,左右生情。


  小護士「噗嗤」一樂:「這個老瘋子年輕時是戲子?」


  病房裡哄堂大笑,病號們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病人,笑得很開心。


  「有什麼好笑的!」我惡狠狠瞪著他們,「你們腦子才有病,一群瘋子!」


  病號們頓時止住笑聲,東一句西一句夾槍帶棒著——


  「有病還不讓人說了?」


  「我笑我的關你什麼事?」


  「現在的年輕人,一點禮貌沒有。」


  「你看他爺爺那個瘋樣兒,能教出什麼好孩子?大呼小叫沒家教。」


  月餅清了清嗓子,嫵媚一笑:「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


  「月無華,閉嘴!」我怒吼。


  我不是覺得月餅瘋瘋癲癲的樣子讓我很丟人,而是不忍看到表面高冷,實則一腔熱血心腸的月無華被別人恥笑。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絛,身披直裰,看人家夫妻灑落,一對對著錦穿羅,不由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月餅自顧自唱著,時而莞爾一笑,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


  「哈哈哈哈哈哈……」所有人笑出了眼淚。


  「七十多歲了,老不正經,管自己叫奴家。」


  「別不是個老兔爺吧?」


  「好!再來一段。」


  此刻,我很想花錢買來這些病號的所有資料,把他們的生辰八字用硃砂寫在黃表紙,布下「陰鬼霉運陣」,讓他們這輩子疾病纏身,事業敗落,沒有一天好日子過。


  可是我不能這麼做,因為我還有良心。所以,我只能漲紅了臉,傻傻站著,看著醜陋的眾生浮世繪。


  「小夥子,要不把你爺爺……哦,你朋友……」醫生看我的眼神,也如同病人,「轉到精神科?我建議你也做做檢查。」


  「月餅,咱不治了,出院!」我拽起月餅,架著出了病房,「我一定治好你。」


  身後,又是一陣刺耳的鬨笑。


  三


  月餅坐在飄窗,痴痴傻傻地望著夜空,手舞足蹈地唱著曲兒。更可怕的是,他的舉止越來越女性化,甚至對著窗玻璃的自己描眉畫眼,皺眉微顰。


  我揉了揉太陽穴,到衛生間洗了把臉,對著鏡子里,眼球布滿血絲的自己苦笑。


  已經三天了,我完全找不到一點兒頭緒,腦子更是越來越亂。


  月餅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在這段時間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難道被「奪舍」了?


  「奪舍」是道家一種借別人身體還陽的玄理。在道家看來,人死後精神不滅,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靈魂不散」,而身體只是類似於住宅、瓶子之類的容器。靈魂如果遇到合適的身體,會自行奪取佔據,取代這個人原本的記憶、人格。


  有些人到了陌生某地,會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夜深人靜獨自思索,或者在睡夢中,憑空多了許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這就是「奪舍」的初期徵兆。


  原因其實並不複雜,在某個特定的地方,某個特定的時辰,人體的氣會受到影響,陰陽二氣失衡,給了外來的「氣」進入身體的空隙。如果不加以防範,很有可能就被「奪舍」。


  這也是有些人生了重病,旅遊歸來,性格突變,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的部分原因。關於這樣的例子網上有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舉。


  遇到這種情況,當在陰曆初一、初三、十七、二十五這四天正午陽氣最足的時候,左右雙腳繫上七彩細繩擰成的繩股,左手按住丹田,右手摁著天靈,深呼吸循環往返十次,每次都需把肺里吸滿氣再完全吐空(這種呼吸方式在瑜伽健身中也有,稱之為「腹部深層呼吸」,可以排除雜念,凝神靜氣,其實就是祛除外來穢氣)。然後把貝殼粉末、牛角粉、黃精粉倒入糯米水,攪拌均勻飲用。


  輕者一次即可,重者七次痊癒。


  想到這裡,我使勁捶著腦袋,暗罵自己豬腦殼不開竅。月餅微博微信都換了女人頭像,發的動態也極度女性化,肯定是被奪了舍。至於他半年老成這個樣子,「心隨氣,相隨心」,估計奪舍的是個陰魂不散的老娘們兒,搞不好生前就是個唱戲的。


  我跑到飄窗,輕擊月餅脖頸。月餅「小尼姑年方二八」正唱得起勁,「呃」了一聲暈過去。


  我緊摁他的脈搏默數十聲,翻開眼皮。這個舉動有講究,人在眩暈的時候氣最弱,摁住血脈阻止氣隨血涌,穢氣會升到最易流逝的眼球。


  然而,月餅瞳孔的虹膜邊緣並沒有穢氣常見的青絲。


  難道不是奪舍?或者是這股穢氣實在太兇悍,尋常方式壓不住?看來只能用「銀針渡穴」導氣了。


  「沒想到精通醫術的南曉樓也會束手無策。」身後傳來一句傲氣得恨不得抽一巴掌的聲音。


  我心裡一緊,還沒來得及害怕就聽出了是誰的聲音,隨即繃緊身體,戒備著慢慢轉身,壓低嗓音:「好久不見。」


  本來吧,我還覺得這聲音配合動作挺有電影感,可是看到門口齊刷刷站著的四個人,立馬「嗷」了一聲,臉漲得通紅,指著其中一人,話都不會說了。


  「月……月……月……月……」


  「月無華變成了女人,」瞳孔藍得近乎白色,燦金頭髮凌亂地散在額前,身材高大的外國帥哥搖頭嘆氣,「南曉樓還是這麼逗逼。」


  「南瓜,你瞅瞅你都胖成啥樣了?這半年凈揀好玩意兒吃了?」瘦瘦小小、眼睛靈動的女孩張嘴就是一股東北大碴子味兒。


  「南君,好久不見。」身穿緊身衣的長腿女孩做著半鞠躬見面禮,胸部呼之欲出,略帶自然卷的長發透著天然的淡棕色,容貌精緻的如同整過容,戴著無框眼鏡。


  「你……你……你們……」我盡量捋直舌頭,可是就是不聽使喚,四處打彎。


  「咱能好好說話不?」瘦小女孩自顧自打開冰箱,拿了瓶可樂,「大老爺們咋這麼墨跡?」


  「這才是南曉樓可愛的地方。」金髮男子沖著長腿女孩微微一笑。


  長腿女孩紅著臉,換了拖鞋,規規矩矩坐進沙發。


  「他,可愛?」傲氣男人冷哼一聲,滿屋踩著腳印,緊挨女孩坐下。


  「黑羽涉!你個畜生!我剛拖了地!」我終於說利索一句話,「再不換鞋信不信我抽你丫的!」


  「喲,南曉樓,你居然有最新款的Xbox 360,」金髮男子盤腿坐在地板,招呼著瘦小女孩,「小慧兒,來玩兒。」


  「南瓜,叫點兒好吃的外賣,這幾天樓下的永和豆漿吃夠了。」小慧兒接過遊戲手柄,「傑克,NBA 2K!」


  短短几分鐘,屋子裡和趕大集似的。月餅醒了過來,又開始「小尼姑」了,傑克和小慧兒大呼小叫打著遊戲,黑羽打開電視看著《七龍珠》,時不時跟著孫悟空的動作比劃幾下。


  唯有長腿女孩,安安靜靜喝著茶,安安靜靜笑著,安安靜靜戴著耳機聽歌,眉目如畫,容顏嬌艷。


  我頭都要炸了。我曾經想過無數次我們再次相遇的畫面,沒想到居然是這種場景。


  所有人各忙各的,完全把我當成了隱形人。


  月野清衣、傑克、柳澤慧、天殺的黑羽涉……


  說好了久別重逢的喜悅呢?

  四


  兩個小時后,在四個人東一嘴西一句的講述中,我終於明白了很多事情。


  大學畢業,月餅四處遊歷,接到老館長的電話。他去了古城,得知「異徒行者」的事情。


  那幾個月,他和老館長交流了很多。他知道經歷了泰國、日本、印度、韓國這些事情后,我已經身心俱疲,只想過平常人的生活,所以他並不想我參與進來。然而,當幾任候選人始終解不開圖書館的迷局,終於輪到我們的時候,宿命大門緩緩開啟。


  自老館長開始,和任務有關的「八族」成員,都說過「時間來不及了」這句話。我們無法得知月餅懂不懂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接下來做的事情,說明他掌握了很多我們無從得知的秘密。


  他去了日本、韓國、加拿大,利用蠱術恢復了月野清衣、傑克、柳澤慧、黑羽涉在「九尾狐輪迴」中失去的記憶,並把支線任務交給他們,我們只需要完成主線任務。


  「異徒行者」任務設定時,為了防止「八族」叛變,設立了許多旁枝側節的支線任務,偏偏主線任務只能由「異徒行者」執行,這也等於給任務上了雙保險。


  至於月餅如何分辨主線支線,估計是從老館長那裡了解到的。


  恢復了記憶的月野四人,自然沒有拒絕,替我們完成了支線任務。為了不讓我得知這件事,他們切斷了和我所有聯繫方式。執行任務過程中,他們發現有些任務已經被完成,自然是那股始終隱藏的神秘力量。


  執行山西九龍壁任務,柳澤慧的手機被偷了,這也是李念念在千里溝用柳澤慧微信聯繫我們的原因。


  月餅到底知道了多少秘密,我們無從得知。完成「黃金家族」任務后,他故意挑起矛盾,用各種語言刺激我,趕我下車,實際是為了單獨執行下一個任務。


  我們彼此太了解了,雖然我負氣離開,也能猜到他這麼做的原因。只是我的自尊心受傷太深,明知道他這麼做隱情,卻不願再想。


  人,總是在受傷之後選擇忘記曾經的誓言。可惜,人最悲哀的事情,就是記憶太好。很多人、很多事,又怎能真得忘了?


  我不知道的是,月餅駕車離去,和月野四人取得了聯繫,交代了一件事情。


  他需要用半年時間才能完成下一個任務,在這段時間一定要把我照看好。


  月野四人一路跟隨我來到這個城市,在樓上買了兩間公寓住下,二十四小時保護我,有時候假扮成流浪人坐在樓梯里守著我。每個星期,他們都會有一個人去古城圖書館監視李奉先等人的舉動,同時也保護圖書館不受神秘力量的入侵,這也是月餅找到他們時囑託的事情。


  難怪,我們回到古城,那段視頻里出現了月野,也難怪許多線索消失,原來是被他們完成了。


  所有事情全對上了。


  那段時間我神情恍惚,根本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存在,甚至沒有發現坐在樓梯的那兩個女人就是月野和小慧兒!

  知道了真相,我沒有喜悅,有種被蒙在鼓裡的憋屈。


  一周前,月餅敲開他們的門,昏倒前說了一句話:「不要讓曉樓知道這件事。這個任務太可怕,根本完成不了,放棄。」


  月餅昏迷的這幾天,月野和黑羽的陰陽術、小慧兒的薩滿巫術,傑克的催眠術都用上了,始終喚不醒月餅。而且他們發現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月餅正在加速衰老。


  萬不得已,他們早已摸清了我的生活規律,在我倒垃圾的時候,把月餅放在安全通道門口,希望我能用醫術把他治好。


  可是經過暗中觀察,他們發現月餅的變化越來越恐怖,只好現身,把這些事的來龍去脈講個清楚。


  「月無華,混蛋!」我暗罵熟睡在飄窗的月餅,「我知道你喜歡裝逼,我知道你的責任心超強,可是什麼事情不能商量著來?為什麼要自己承擔!說好了一起往前走,你這半道拐了彎啥意思?演戲啊?」


  「南君,月君如果再這麼下去,」月野優雅地扶著無邊眼鏡,「恐怕……」


  「任務地點在哪裡?」我肺里塞了團火,幾乎燒透胸膛,「我去執行!」


  「月無華之所以選擇單獨執行任務,」傑克翻著書櫃的書,「應該是很早就知道這是最危險的一個任務,他不想你一起冒險,寧願自己被誤解。你考慮好了么?」


  「別說了,這還用考慮么?」我從床底拽出背包,往裡面塞著亂七八糟的東西。


  「南瓜,你腦子進水了?月餅做了這麼多,隱瞞這麼多,為的是誰?你不明白么?」小慧兒拽著我胳膊,「他都完成不了,你去了也是當炮灰。告訴你這些事,是為了想辦法治好他,不是為了讓你去送死知道不?」


  「治病就要明白怎麼生的病!不執行任務,根本不知道月餅病因,說這些有屁用!」我已經控制不住情緒了,背著包準備出門。


  「南君……」黑羽話還沒說,我吼道:「小鬼子,閉嘴!」


  黑羽臉上閃過一絲怒色,喉結上下翻動,拳頭緊握。我不甘示弱地瞪著他:「你們瞞了我這麼久,還當我是朋友么!打架?我奉陪到底!」


  「對不起。」月野清衣眼神黯淡,「月君恢復我們的記憶,說過所有的事情都和你有某種聯繫。在他沒有徹底弄明白之前,務必不能告訴你。」


  「我他媽的就是一個普通人。我膽小、我看到女孩挪不動眼、我喜歡吃吃喝喝、我喜歡寫字,我沒有多大的夢想,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我才不管我命格里有什麼,為什麼總是遇到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一拳砸在門上,「可是,他是我的兄弟,我最好的兄弟!就算這次我死了,我也願意!」


  「我們已經死過一次,這次希望朋友都活著,」黑羽握著拳頭伸到我面前,拳心向上慢慢鬆開,露出一柄鑰匙,「南君,加油!車在西邊樹林里。主線任務只能異徒行者完成,旁人去了,根本不會出現任務。幫不了你,見諒!儘快完成,活著回來,我們會照顧好月君。」


  那是無比熟悉的房車鑰匙。


  「我才不需要你這個戰五渣幫忙。」我接過鑰匙,摔門而出,坐電梯下樓,又摁電梯樓層,回到公寓使勁敲門。


  傑克似乎早就知道我要回來,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你就不能成熟點兒?」


  我臊得老臉通紅:「誰能告訴我,任務地點在哪裡?」


  五


  高速路,我恨不得把油門踩到底,風雜訊壓過了車廂里的音樂聲,宛如萬鬼夜哭。


  夜風拂動,路旁樹影婆娑。我打著雙閃超過一輛貨車,喝了口紅牛提神,思索著這個任務——


  月野四人也不知道任務的具體位置,月餅找到他們的時候,空身而來,沒有留下線索。我憑著在古城圖書館留下的印象畫出一張破石林立的草圖,小慧兒甚至以為我畫了一片野獸抽象派樹林。


  傑克不愧是玩催眠的,挺能揣摩人心。他翻著月餅微博、朋友圈,分析月餅不想我參與任務,肯定會故意隱瞞真正要去的地方。月餅這半年幾乎跑遍了全國各地,我們用排除法折騰半天,發現月餅唯一沒有去過的省是雲南。反思維推理,這可能是月餅真正去的地方。


  我立馬明白了,線索圖上那一大片破石頭,是雲南石林。


  確定目的地,我也就不廢話了,駕車直奔雲南。最讓我哭笑不得的是,心急火燎也沒看油表,上了高速才發現快沒油了,強撐著開到服務區,一邊加油一邊罵黑羽說話不利索。


  原來這個小鬼子說「南君,加油」,是讓我加油而不是讓我加油。


  可見學好一門外語是多麼重要!

  從我住的城市到雲南石林足有兩千五六百公里,我熬了一天一夜沒合眼,好幾次差點撞到防護欄,一路有驚有險,到雲南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清晨。


  九月的北方已經有些許秋意,雲南卻綠意盎然,群山疊戀起伏,藍天白雲格外乾淨。我摁下車窗,清新透徹的空氣湧入車廂,頓時精神一振,腦補著在石林到底會遇到什麼事情。


  來來往往的車輛掛著各個省市的牌子,有些車頂綁著帳篷行李,男男女女歡聲笑語。不消說,這都是秋季來雲南自駕旅的旅客。


  遠遠望去,輔路上有騎行客、背包客,還有舉著牌子搭車的窮遊客,倒也是一番別緻景色。


  「嗖」,一輛賓士掠過,車上的男女有說有笑。別看我眼小,看女人看得特別清楚。那個女子一身高端品牌,容貌極為艷麗,臉部輪廓近乎完美,幾乎及腰的淡棕色長發迎風飛揚,長長的睫毛掛著碎碎陽光,煞是好看。


  至於男的長什麼樣,我沒注意。


  就這麼一分神的工夫,我車頭一偏,沖著應急道的防護欄撞去。我驚出一身冷汗,狠命踩住剎車,堪堪停住。雖然面不改色,心卻跳得厲害。


  我大口喘著氣,歇了好一會兒,正準備發動車子,副駕駛的車門突然冒出一張頭髮亂蓬蓬的男人臉,沖我豎著大拇指:「兄弟,勞駕,搭一程。」


  遇到搭順風車的驢友了。


  我總不能一油門把他甩下去吧?不得已,我開了車門,他坐進副駕駛座,點頭一笑,摸出煙遞給我一根:「兄弟,我去石林,能捎一段不?」


  我怔怔地看著他,起碼1米88的個子,身材極為魁梧,眉毛很淡,眼睛雖然不大卻透著精光,胳膊的肌肉高高隆起。裝束極為另類,馬丁靴、破洞牛仔褲、無袖牛仔上衣,Osprey的背包露出小半截吉他柄,手腕更是菩提、沉香纏了一堆,脖子掛著一根盤龍絞鈕金鏈,差點晃瞎我的眼。


  再細看,這哥們兒的衣著都是價格不菲的另類品牌,單是那條牛仔褲,別看破破爛爛不起眼,屬於日本三大牛王之一,起碼好幾千,一般人還真不認識。看這風塵僕僕的架勢應該走了不少路,這也難怪,換誰看到哥們兒這打扮,不當做劫道的也以為是個喇嘛,早就一溜煙兒跑了。


  說也奇怪,我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看出我的心思,眯著眼微微一笑:「我唱民謠的。我叫……」因為隨後發生的事情實在詭異,我把他的名字以假名代替。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一哆嗦,差點誤踩油門徹底撞上防護欄:「你……你是祥博?」


  「嗯。」祥博靠著座椅半閉著眼,「來雲南採風。」


  我徹底不淡定了!三年前,三十多歲的祥博以新人身份進入民謠界,極有才氣,創作的幾首民謠很是轟動,我車裡還有他的歌翻來覆去聽。奇怪的是,半年前,他突然銷聲匿跡,八卦消息是談了戀愛為情所困,不過這種坊間流言向來不準,這種文藝浪子,女朋友一抓一大把,哪能為了個女人放棄事業?再說這麼大歲數的人了,這點事兒還看不開?


  沒想到居然在雲南偶遇,看來確實是遇到創作瓶頸,四處流浪找靈感。


  我端端架子想自我介紹,好歹也是名人和名人的交流。轉念一想,我一個不入流的寫手,充其量也就是人名對名人,還是不丟這個人了。


  電話響起,月野詢問我到了哪裡,又囑託了幾句注意事項,聽得我心裡暖洋洋。最讓我高興的是,月餅狀況穩定了許多。


  我心裡略微踏實,放慢車速,一邊和祥博寒暄,一邊回憶著臨行前收集的石林資料,不打無準備之仗。


  祥博話不多,要麼盯著窗外發獃,要麼就是拿著紙筆記錄什麼,看架勢是譜曲寫詞。


  我暗呼慚愧,看人家這認真態度,難怪幾年就名聲大噪。我這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碼字更新,有一搭沒一搭的,且不說編輯、出版公司上火,在網上連載都快被讀者罵死了。


  氣氛有些尷尬,我這人天生話嘮,身邊有人嘴就閑不住。我注意到祥博的左右胳膊各紋了一個幾何圖案的稱子,順嘴問道:「博哥,紋身很有特點。」


  祥博瞥了一眼紋身,手指輕輕撫摸,眼睛盯著前方,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憂傷:「我生於1979年10月16日……」


  我心頭一震,心說看來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正好當素材。


  「所以,我是天秤座。」祥博慢吞吞合上眼睛。


  我差點一口老血噴他一臉!看來文藝青年的腦迴路果然和正常人不同。還好我是根據自身經歷記錄故事,要不往這個方向發展也不是沒有可能。


  如此一想,心裡暗自慶幸不已。


  祥博再沒說話,看來是徒行勞累睡著了。我關了車載音樂,專心開車,回憶這半年前和月餅分開發誓再也不參與「異徒行者」的任務,如今卻自己駕車執行任務,很是感慨。


  看來所謂訣別誓言,不過是一時衝動的決定。隨著時間推移,心情淡了,該走的路,還是要繼續走。


  高速路標提示距離石林還有60公里,路旁樹林冒出許多白色巨石。距離石林越來越近,樹木愈發稀少,紅色的地表宛如一泊鮮血,密密麻麻的白石接踵而立,形態各異。有的像烏龜戲水,有的像老牛耕田,有的像飛鳥振翅,端的是人間奇景。


  我留心觀察,想從中找出有關任務的蛛絲馬跡,比如形狀類似「62188」數字的石頭,看半天也沒看出所以然。


  「這只是外圍,」祥博睜眼看著風景,「真正的石林更壯觀。有個關於石林來歷的傳說,要不要聽?」


  六


  以下是祥博的講述——


  天地混沌初開,一仙人路過雲南,見兩塊巨石形若男女,狀如戀人,心有所感,取靈符貼於石壁。


  自此,兩石取日月精華,飲露餐風,漸漸有了靈性。數千年後,兩石能講人語,聊天解悶,爭爭吵吵,偶爾也聊大千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精彩?我很想去看看,可惜修鍊不夠,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個千年。」


  「傻丫頭,有我陪著你就好,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等咱們化作人形,天南海北四處遊玩。就像如今,我偎著你,你護著我,多麼幸福快樂。」


  「傻丫頭,你覺得什麼是幸福快樂?」


  「幸福就是和你在一起走走看看,快樂就是吃最好的東西住最貴的客棧。」


  「這幾百年,來來往往的男女,都是這個想法,可是又有多少能攜手白髮?」


  「我不管,我要你陪著我。」


  「待咱們化人,我能陪你走完一生,就很幸福快樂了。」男石替女石擋住山風,石身「簌簌」掉落著碎石。


  「凡人生命太短,更要讓每一天過得精彩啊。咱們都在一起幾千年了,不差人間幾十年。」


  女石越說越嚮往,男石沉默了。


  就這樣,兩石互相依偎著又是千年。萬物皆有靈,有靈即有情,又有哪段感情及得上千年相伴?


  終於有一天,女石靈氣充盈,化成美貌女子,欣喜若狂,日夜等待男石修鍊成人。然而,男石依然是丑石一塊,更加不愛言語,唯有夜風吹過,才會「嗚嗚」作響,如同鬼哭。


  女子見男石頑冥不化,更想見識十丈紅塵,世間繁華,再也耐不住心意,暗自尋思:化作人身之後,與常人一般壽命,若是一直等下去,豈不老死於這塊石頭旁?也罷,你修鍊不夠,不是我無情意。


  心意已決,女子趁太陽初升,男石吐納,靈性懵懂時,獨自一人悄然離去,尋那花花世界去了。


  歲月如梭,織白了美人華髮;光陰似箭,劃出了紅顏皺紋。


  短短几十年,女子再無美貌,頭髮如同石頭般斑駁,歷經人間滄桑,數段感情都是心痛告終。意她方才明白,人間短短數十年情愛,怎比得上千餘年的相知相愛?又怎有和男石聊天鬥嘴,彼此說了上句能接上下句的默契歡愉?更不用說風吹雨打時相互遮擋的情分?

  女子取出僅存積蓄,雇車翻山越河回到雲南,男石依然孤零零立在山間。石身,又多了幾孔山風吹透的石窟窿,靈氣早已褪盡,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了,形狀更加醜陋。


  女子默立,摩挲著男石,淚如雨下:「多少年過去了,經歷了很多男人,才懂得,還是你好。再烈的感情也經不住時間消磨,怎像你,陪了我數千年,懂我心意。當年我舍你而去,傷你的心,損了靈氣,如今你已是頑石一塊。我活著,結廬居住,守你;我死後,埋於此處,陪你!」


  話音剛落,男石後走出一年輕男子,摸著女子白髮,擁她入懷:「我早已等了你千年……」


  「千年前,我已能化成人。只是你還未化成人形,我不忍提前幻化,讓你傷心。只得把靈氣灌於你,促你早日化人。我損了靈氣,需三月彌補充盈,哪曾想你先離去。我只得守在這裡,怕你歸來尋我不見。天可憐見,今日,終於等到你。」


  女子號啕大哭,倚著男子肩膀,如千年以來一直依偎,從未分開:「你還年輕,我卻老了。」


  男子吻著女子滿是皺紋的額頭:「咱們數千年都這麼過來了,一張皮囊而已,哪裡有年齡之分?就算,我錯過了你最好的年華;可是,你遇到了我最好的年華。外面風大雨大,沒人遮擋,累了吧?回來就好。」


  自此,旅人路過此地,會看到白髮老媼依偎在年輕男子懷裡,年齡似母子,神態如情侶。每天迎著山風,坐在山頭,遙望日出遲暮。


  終有一天,老媼不見,只剩男子捧著一把白髮,一根根埋在山間,面露笑容,眼睛卻滴著血淚。


  血淚滲入土中,化成殷紅色,直至漫山遍野都是紅色山土。


  山中無甲子,寒暑不知年。男子也漸漸成了垂垂老者,依然在山中埋著白髮。終於,在一個午後,老者埋了最後一根白髮,捂著心口,倒下了。


  說也奇怪,老者死後,山間長出無數白色巨石,林林立立,層層疊疊,成了雲南奇景,稱為「石林」。


  老人們卻說,這石林應叫做「白髮石林」,是一對情侶白髮長成,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至今,情侶日出遲暮,漫步石林,仍能尋到形如男女的石頭影子,並肩而立。男石仍為女石擋風遮雨,石身長出的青草,如同手掌,輕撫女石臉龐。


  午夜,山風吹過,除了「嗚嗚」風聲,還能聽到男女呢喃低語。


  如果,人生的相逢只是千百年等待地一次邂逅;那麼,生命的離別卻是輪迴中宿命的再次回眸。


  七


  祥博講完這段傳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堵得慌。到了景區,我們道別,也沒留什麼聯繫方式。大老爺們兒,也沒必要這麼矯情。


  「如果你餓了,會吃一份速食麵,還是等十二小時喝一碗靜心煲好的湯?」祥博走了沒幾步,轉身問道,眼神很茫然。


  我沒想到他突然問了這麼一句,「呃」了一聲愣住了。腦補著速食麵和煲湯哪個更好喝,順便盤算飢餓到了哪種程度。


  「很多人,吃了一輩子飯,也不知道答案。」祥博嘴角微微抽搐,笑得很苦,「南曉樓,我一直奇怪你為什麼要用羊行屮這個筆名。你的書我看過,挺好看,你書里寫過這輛車和車牌號。月無華還好吧?」


  原來這哥們兒早就認出我了,真能沉得住氣。我怔怔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個子雖然高大,背略駝,似乎承載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每一步,都走得心事重重,寂寞蕭索。


  「這輩子不能寫文藝風的作品!人就應該快快樂樂,幹嘛搞得這麼沉重。」我暗自下了決定。


  我給月野打了個電話,確定月餅的情況更加穩定,心裡一陣輕鬆,隨著遊客漫步石林,觀察著格局堪輿有沒有奇特之處。


  也許是心境使然,聯想到月餅的異變,我心裡就發毛。尤其是進了石林,明明是好大的太陽,卻總覺得陰氣森森。山風吹過,更是透體冰涼,凍得牙齒打顫。 讓我奇怪的是,每走一步,都覺得腳底下「咕嘰咕嘰」作響,像是踩進爛泥攤子,泥水順著鞋幫子往外冒泡泡。我抽了根煙定神,摸出羅盤堪方位,如果羅盤「噼里啪啦」亂轉,我倒不覺得意外,可是羅盤的指針像是被牢牢焊死,紋絲不動,死死指著酉時位置。無論我怎麼轉動,就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綁得結實,根本沒有反應。


  這本是兩件極不尋常的事,照說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可就這麼瞎轉悠了一下午,我卻一無所獲。眼瞅著日頭偏西,光線偏暗,目力所及之處極為模糊,遊客也愈發稀少,只有幾對情侶還在拍照遊玩。轉瞬,天色更暗,殘日從石林縫隙升騰著最後一抹餘暉,籠罩著整片石林,如同層層疊疊的巨型人骨潑了一盆鮮血,緩緩滴淌。


  我的沮喪勁兒就甭提了。看來少了月餅,我果然什麼都做不了。也許月餅說得對,我始終是拖後腿的那個人。


  「劉凱,你不是說沒有女朋友么?」斜前方一聲怒叱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個二十齣頭,扎著滿頭黑人小辮的小姑娘狠狠甩開男朋友的手。劉凱留著當下流行的遮額斜劉海,長得眉清目秀,張口結舌:「我確實沒有女朋友,我只愛你一個人。」


  我心頭猛地一縮。劉凱嘴型確實說的是這句話,可是他實際說出的話完全不一樣:「我有好幾個女朋友,包括你,都是炮友,玩玩而已。」


  「你把我當炮友?」扎辮姑娘瞪圓眼睛,氣得胸口鼓脹,「我對你這麼好,你就是玩我?」


  她的嘴型說出這句話,可是我聽到的卻是:「我背著男朋友和你旅遊,還不是因為你有錢,能給我買蘋果7。」


  「原來你是為了一台破手機才和我在一起。」劉凱「嘿嘿」冷笑,「我早看出你是為了我的錢。」


  可是他說出來的是:「我根本沒錢,我這身名牌都是淘寶貨,朋友圈的動態都是找的照片裝逼而已。」


  「你……」


  「你……」


  兩人後退幾步,互相指著,突然意識到說出了藏在心裡最深處的真話,不約而同地捂住嘴,驚恐地環視四周,臉色忽青忽白,尖叫著跑了。


  辮子女孩腳步不穩,踉蹌摔倒,一絲肉眼隱約可見的白絲從她辮子里飛出,盤旋幾圈,飄到遠處一對情侶的頭頂,纏繞結實,沒入頭髮。


  「老公,你幫我看看,頭髮好像落了根蜘蛛絲。」女子撒嬌嘟嘴,「好噁心哦。」


  男子滿臉柔情,輕輕抬手,指尖撫弄女子頭髮。忽然,男子狠狠道:「你煩不煩!每天真么多事,一根破蜘蛛絲自己弄弄不就行了!」


  女子眨著大眼睛,微張著嘴,委屈得快要哭了,說出的話和表情卻完全違和:「老娘這是瞧得起你,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德行。結婚五六年了,活得越來越狼狽,除了花我的工資,天天就知道吹牛。知道外面追我的人有多少么?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和你離了。」


  「你個婊子,我早看出你和別人有事兒。」男子一巴掌扇過去,五個血紅的指印赫然在目。


  「離婚!」女子捂著臉跑了。


  那根白絲再次從兩人頭髮里飛離,晃晃悠悠順風而飄,落進坐在一方石頭休息的情侶頭髮。


  那對情侶六十多歲,發色花白,滿臉皺紋夾著落日餘暉,似乎籠著一層乾淨而神聖的光芒。


  「我就說不來,你非要來,走不動了吧?」老大爺滿臉嫌棄,丟給老婆婆一瓶礦泉水,「趕緊喝水,回去休息,明天回家。這麼大歲數了,浪什麼浪,好好在家待著。咳……咳……」


  「就你事兒多,在家叨叨叨,好好旅個游,還是叨叨叨,」老婆婆把礦泉水推回去,賭氣背過身,「跟著你就沒享過福,老了耳根還不清凈。天天哪來那麼大的火氣?我伺候你一輩子,就不能讓我消停消停?我看你就是想把我氣死,找那個誰對不?也好,我早死早托生,省得受氣。」


  他們的嘴型是這樣說的,可是我聽到的是——


  老大爺:「老婆,你身體不好,我心裡難受。這麼晚了,風大天涼,景兒什麼時候都能看,不急一時。這輩子你跟著我沒過幾天好日子,我就想你好好活著,陪你一輩子。咱們認識的時候就說好了,這輩子,慢慢來,好好的。真走到了最後那幾天,你死我前頭吧。要不然,我死了,誰照顧你?我也不想你每天都想我,心裡難受。」


  老婆婆:「你咳得這麼厲害,就一瓶水還給我喝,我知道你對我好。咱們沒幾年好活了,我想多陪陪你。結婚時,你說陪我一輩子,你說咱們要『慢慢來,好好的』,你說你的所有都給我,你都做到了。你脾氣不好,心臟不好,別動氣。你倒下了家怎麼辦?我怎麼辦?咱們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去看看轉轉。答應我,陪著我。」


  我很想用更精彩的文字描述相濡以沫半世紀的老夫妻對話,可是他們就是這樣說的。或許並不生動,卻很真實。真實得讓我不想修改任何一個字。


  「這麼大歲數了,還說酸掉牙的話。」老大爺像個凱旋歸來的將軍,起身背手走在前面,「趕緊跟我回去。」


  老婆婆顫巍巍地挪著步子,默默地跟在老大爺身後。眼睛間滿是半世紀積攢的愛情。


  望著他們消失在夜幕的背影,我心裡一酸,想起一句網路流行的話——


  在上床都沒有結果的約炮年代,他們用一生詮釋了愛情。


  夜已黑透,遊人無蹤。山風盤旋石林,空氣流動聲宛如優美的旋律,或低訴、或溫柔、或悲痛、或歡快,彈奏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大自然的天籟之聲如此美妙,我一時間竟忘記了任務,沉浸在莫名的情緒無法自拔,隨著韻律心神起伏。


  忽然,我想到了一件很久遠的恐怖事件,心中一動,就著月色觀察著周遭的巨石布局。


  八


  正北方二十多米的地方,兩條瘦長的巨石如同戀人。雖然石身已被歲月侵蝕的傷痕纍纍,時不時落下碎石、雜草,但兩石相連的縫隙卻深深嵌入彼此,紋絲不動。


  在兩石南邊大約十米距離,散落著七塊看似不起眼的石頭,山風穿過這七塊石頭,發出「哆來咪發嗦拉西」的旋律,隨著風勢強弱急緩,竟演奏出悠揚的曲調。再交織著樹葉「簌簌」聲、落石「噠噠」聲、草木「沙沙」聲,完全就是一首精心編譜的曲子。


  我細細聽著,這首曲子有種說不出的魔力,像個有形物質爬進耳朵,順著血液鑽進腦子,忍不住有種說真話的傾訴衝動。


  我就近爬上一塊巨石,推演著方位。這七塊石頭的位置看似沒有規律,由高處看,恰巧是北斗七星的布局,男女戀人形狀的巨石,正好處於北極星位置!除了戀人巨石是天然混成,北斗七石周圍的草木新舊不一,顯然是人為掘掉零散石頭,設計成這個樣子。並且北斗七石各有一個斧鑿錘砸痕迹的石洞,像極了笛子的樂孔,旋律就是從中發出。


  我終於明白了那些情侶們口是心非的原因——「南斗生,北斗死,魅音真言,無止無休。」


  從星相來看,南斗六星出現在仲夏夜的中天,仲夏正是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是生機的象徵;北斗出現在中天的季節卻在秋天,是萬物盛極而衰的季節,是死亡的徵兆。


  中國古代,堪輿師也將南斗六星與北斗七星運用在建築方面,著名的例子就是明代建築的南京城。朱元璋的軍師劉伯溫規劃城市格局,以南斗與北斗形狀為基礎,城牆被設計成南斗六星與北斗七星的聚合形,寓意為「生死循環,天道不休」,這也是南京有十三個城門(六加七的總數)的由來。


  這七塊石頭結合音律產生讓人「口吐真言」的異狀,更是一種極高深的陣法——魅音真言陣。


  所謂魅音,是一種很奇妙的法門。施術者通過幾個音節的組合排列,不停重複,使聆聽者意識模糊,隨著施術者意識思考,陷入其中完全不能自拔。


  魅音的組合有許多種,源自於中國古老的五聲音階「宮商角徵羽」,歷史中最著名的例子當屬「四面楚歌」。


  項羽被韓信大軍十面埋伏於垓下,兵困馬乏,但尚可一戰。


  韓信從張良手裡得一樂譜,是略作改動的楚地民歌,連夜召集士兵四面吟唱。項羽軍隊皆為楚人,聽到楚歌,誤以為楚地已經失守,軍心渙散,紛紛投降夜逃,楚軍這才大敗。


  據說那首楚歌,由精通道術的張良增添了魅音,不戰而屈人之兵。


  許多音樂人在譜曲的時候,偶然會用音符排列出魅音,做成的曲子無一不是廣為傳唱的世界名曲、流行音樂。


  我們聽音樂的時候會被某些曲子吸引,完全融入音樂循環播放,其實是被「魅音」影響。


  中國有句老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生命即將消逝或處於生命危急的環境中,說的才是最真實的話。


  魅音真言陣就是利用了「音律」「北斗」這兩個關鍵要素,形成讓人說真話的陣法。


  我對陣法頗有些研究,在圖書館古籍看到介紹,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然而此陣法早已失傳於八族中的「文族」,我始終沒整明白其中的玄機。更何況布陣者要精通音律,偏偏我對音樂屬於「我認識它,它不認識我」的尷尬狀態,看樂譜更是只會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別彆扭扭地研究了一段時間,也就懶得給自己找麻煩了。


  為什麼這個陣法偏偏出現於石林?布陣人到底是什麼目的?他是誰?

  我想到那根若隱若現、盤入情侶頭髮的銀絲,像極了一樣東西,忽然記起一個人!


  難道是他?


  就在這時,石林深處傳來腳步聲,兩條人影在石影中若隱若現。


  這麼晚了,會是誰?


  難道是數次出現的「圓臉、黃衫」兩個老人?


  我爬下石頭,藏在亂石縫隙,壓著呼吸偷眼瞄去。


  「唉呀媽呀!這石林老大了,差點走不出來。奶奶個腿兒,真累。」東北女子氣喘吁吁抱怨著。


  「可不咋地,我就說少走點兒,你還不願意,非整這麼大老遠。我還不知道你,又想他了吧?」男子操著一嘴東北腔,語氣里透著些許不快。


  我差點一膝蓋跪地上,原本很緊張的心情沒著沒落。本來都做好「南曉樓怒戰圓臉、黃衫」的準備了,結果成了聽東北小品的春晚觀眾。


  「你咋說話的?」女子微慍,「說了不提他,咋又提起來了?」


  「提他咋了?還不興提啊。到了石林你拉著臉給誰看?」男子火氣上來了,高著嗓子嚷嚷,「我就整不明白了,他有啥好的?那時可是你自己做的選擇。」


  這倆人難道也中了「魅音真言陣」?看這意思女子之前有過一段挺深的感情,倆人為這件事爭起來了。人家兩口子吵架我也不方便露臉,二半夜再被當成劫匪更尷尬,於是偷偷探頭看去。


  這麼巧?居然是他們!

  九


  這兩人戳在戀人巨石前,氣鼓鼓的都不說話。女子容顏艷麗,身材精緻,極有韻味。男子雖然也是一身高端名牌,舉手投足之間卻少了些氣質,給人一種暴發戶的感覺。


  「不提他了行么?」女子柔聲說道,眼中流露出一絲哀傷,「咱們好好的。」


  「哼!」男子很誇張地點了根煙,嘴角掛著「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


  「噔。」石林深處,傳來一聲細弱蚊蠅的震顫聲,數根銀絲從戀人巨石里鑽出,悄無聲息地沒入兩人頭髮。


  這世界本沒有那麼多的巧合,太多的巧合湊在一起,必然是有預謀的安排。


  那一瞬間,我的腦子裡出現了一條線索軸。


  高速路→賓士情侶→搭車祥博→戀人巨石→魅音真言陣→銀絲(吉他弦)→震顫聲(琴弦撥動聲)→口吐真言。


  這個魅音真言陣是祥博布下,他並非為了讓所有情侶在陣里說實話,而是在等這對情侶。這對情侶口中的「他」,很有可能說的是祥博。


  由此類推,此陣屬於文族失傳陣法,也就是說,祥博是文族後裔!


  月餅出現異常,是否也是誤入「魅音真言陣」,心智迷亂?此次任務,絕對和祥博有關。


  「他是我最愛的人,我永遠忘不了。」女子絲毫沒有察覺銀絲入發,突然情緒崩潰,雙手插入頭髮哭道,「你能給我更好的生活,我的孩子需要更好的教育。我不想總是陪著閨蜜,看著她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我卻只能當個參謀,還要裝出笑臉。她們滿身名牌,我很……很羨慕。我長得比她們好,比她們有氣質,為什麼不能過和她們相同的生活?我不甘心,我……我窮怕了。」


  「我早看準了你,趁著你們倆鬧矛盾,稍微安慰幾句,再拿出一筆你不能拒絕的錢,幾天就能把你搞定。」男子把煙頭伸到兩人中間,食指輕蔑地彈著煙灰,「你以為我對你有感情?你覺得我給你花這麼多錢就是感情?對你們窮人來說,這筆錢是大錢;對我來說,相當於你們良心發現給乞丐一百塊錢。呵呵,要不是你長得漂亮,又有家庭孩子,不會給我負擔拖累,我會看上你?有的是漂亮女孩往我身上貼,我沒給她們機會!真得是因為你比她們更有魅力,真得是我愛你?別做夢了。她們接近我是想讓我離婚娶她們,分家產那可是一大筆錢。咱們,只是各有所需而已。別以為我不懂你那點心思,我要是沒錢,你能跟我?玩夠了你,我有的是備胎。」


  「你……」女子的脊樑,慢慢地、慢慢地彎了,雙手捂著臉,壓抑地哭泣,眼淚順著指縫淌到下巴,顫顫巍巍晶瑩著月色。


  我,聽到了,女人哭,男人笑。


  悲哀的哭,殘忍的笑!

  比鬼神更可怕的,永遠是人心!


  「我?我怎麼了?」男子把煙頭狠狠彈到戀人巨石,「你非要來石林,還不是因為他跟你說過喜歡這裡。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聊天記錄我早看過了。」


  「嘣!」震顫聲比上一聲猛烈許多,從石林深處響起。我看不到聲音的形狀,卻能從碎石被劃開的裂痕,「簌簌」折斷的草木,清晰地感受到聲音逼近。


  我承認,我的腦迴路很多時候不太靠譜,那一瞬間我居然想到了很早以前看過的林青霞主演的武俠片,眼前「砰砰」出現四個大字:六指琴魔!


  十


  我算著音浪劃過的範圍和速度,心說不好!要是祥博真有六指琴魔的能力,把功力注入樂聲殺人於無形,再過幾秒鐘,且不說那對關係複雜的情侶,連我都會被切成兩半。


  「你倆先別吵吵了。」我從亂石中跳起,衝到兩人中間,不由分說摁著他們肩膀,「別墨跡,趕緊的,蹲下!」


  倆人沒想到居然還有別人在,瞬間懵了。趁著他們一晃神的工夫,我好歹把他們摁倒了。


  一陣冷風從頭頂拂過,女子蹲下時長發揚起,「嗤嗤」幾聲,幾根斷髮飄落。


  「砰!」聲浪撞到戀人巨石,切出一道極其細微,足有一寸深的裂口,石粉蓬起,揚了我們滿頭滿臉。


  我鼻子痒痒打了幾個噴嚏,男子盯著滿鼻子白灰,活脫脫京劇里的丑角,氣急敗壞指著我:「你是誰?我老婆請的私家偵探?你錄視頻了?」


  說到這裡,男子掏出錢包,舉著一張金卡,滿臉堆著笑容:「她給你多少錢?我雙倍!」


  我很想把他的臉皮撕下來看看裡面還有沒有別的臉皮。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多臉?怎麼能說換就換?那個頤指氣使的勁兒去哪裡了?


  「嘣嘣嘣嘣」,琴弦聲如同雨打芭蕉,密集緊湊。肉眼可見數道有形的音浪劈石斬樹,又如同緩慢而又無法阻擋的水紋,向我們滑了過來。


  「想活命就並排站我身後,跟著我的動作。」我對這個男子無比厭惡,但是總不能眼睜睜瞅著他被切成幾塊人肉豆腐吧?濺我一身血還嫌髒了衣服。


  男子張著嘴手足無措,把一身名牌包裹的草包屬性彰顯無餘。我哪還有心思管他,計算著聲浪的方位時間,喊了聲「跳!」


  這對情侶終於看到了音浪的威力,臉色都變了,玩了命地跟著我跳起,第一道音浪從腳底堪堪切過。


  「左側身!」


  第二道音浪擦著鼻尖劃過,我試著鼻尖冰涼,隨即又黏又熱,估計是被劃破了一層皮。


  眼看第三道音浪越來越近,哪還顧得擦鼻子,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向右邊一躍,一道涼氣緊貼著屁股過去了。


  接下來的幾秒鐘,是我人生最狼狽的時刻,使盡渾身解數躲開最後三道音浪。什麼「野驢打滾」、「白鶴亮翅」倒還好說,偏偏第七道音浪居然是三角形,沖著胯下就來。我單腿著地,玩了命抬高右腿來了個「張飛大片馬」,才不至於後半生難言之隱。


  也難為這對情侶,有樣學樣做了這麼多動作,除了男子右腿內側劃了個血口,都沒有大礙。


  我心頭火起,對著石林深處吼了一嗓子:「祥博,你個王八蛋!下手挺黑!有種出來比劃比劃!」


  「啊!祥博?」女子望著石林,又轉頭盯著我,「你是誰?」


  我從他們的對話多少能分析出兩人關係,多少有些反感,隨口回了句「我是雷鋒」。


  男子右腿受傷,立足不穩,靠著情侶巨石坐下,齜牙咧嘴語無倫次:「沒看到我受傷了?快叫120,我早就說他是個瘋子!」接下來就是一連串幾具東北特色的咒罵,有些話我聽都沒聽過,極其惡毒,比起音浪攻擊不遑多讓。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假裝腳底拌蒜,踏出一腳踩中他的傷口,為了保持平衡,手掌趁勢扶住他的肩膀,對著大椎穴摁下。


  男子「嗷」的一聲,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總算是清凈了。


  女子根本沒在意男子死活,雙肩微顫,美目蘊著兩汪眼淚,試探著邁出幾步,遲疑地駐足,聲音很輕、很顫:「祥博,真的是你么?」


  那一刻,月光下,她很無助。


  那一刻,我似乎懂了她做出這種選擇的原因——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光明無法觸及的燈下黑。心中沒有光明,又怎會懂「黑暗」二字?又怎能裝作四大皆空?


  她渴望物質,遁入黑暗;她的愛情,仍然光明。


  十一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鏗鏘有力的京劇唱腔響徹夜空,高大的身影從巨石堆閃出,側身對月,抬手端步,拿捏著架勢,說不盡的英雄末路,道不完的滄桑悲涼。


  祥博終於出現了。


  他演繹的是京劇《霸王別姬》的經典橋段,項羽與虞姬的訣別時刻。


  我不明白他在做什麼,好好的一個民謠歌手怎麼就成了京劇花臉?

  再細細看去,他的臉勾畫著霸王臉譜,更讓我摸不著頭腦。聯想月餅的異變,難道「魅音真言陣」具備某種讓人走火入魔的作用?或者,最初的布陣人是唱京劇的?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花旦唱腔凄婉悲涼,祥博再一側身,另外半邊臉卻是虞姬妝容,姿態嫵媚,捻指哀唱。


  祥博就這樣來回切換著角色和唱腔,神態時而威猛時而嬌媚,聲音時而雄渾時而嬌柔,唱到動情之處,舉止癲狂,眼神狂亂。


  我突然覺得很恐懼,我所看到的祥博,完全就是個精神分裂患者。否則怎麼可能在同一時間展示出截然不同的性格?


  而我,現在能做的,只是看他繼續表演——


  虞姬:「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項羽:「待孤看來……」


  待項羽方一回頭,虞姬即抽出他腰間寶劍……


  未幾,項羽意識到受騙,忽一低頭,驚見腰間抽空的劍鞘。


  項羽猛回頭向虞姬,驚呼:「啊!這——」


  話未出口,虞姬自刎於前,項羽頓足不已:「哎呀!」


  這段無數京劇名家演繹的橋段,結束了。我堅信,這是我看過的最精彩的《霸王別姬》!

  石林,安靜了……


  夜風明明「嗚嗚」作響,卻彷彿沒有任何聲音,只有那段曠世戀曲縈繞著冷冰冰的巨石群,久久不散。


  祥博跪地,雙手虛空抱著假想的虞姬,仰天悲哭。


  半邊霸王、半邊虞姬的臉,被兩行淚水染花,殘留兩道紅色淚痕。


  他,哭出了血淚。


  十二

  「你……你做到了。」女子眼神痴痴地望著祥博,笑得青山淺水,「你知道我喜歡音樂,答應了我,把所有類型的音樂都唱給我聽。我開玩笑對你說,那你唱京劇呀……」


  「可是,你離開我了。」祥博雙手插進泥土,胡亂塗抹著臉,再抬頭,泥巴和顏料混成一團,「誰也不知道,我原本就是唱京劇的。這是你聽到的最後一首歌了,我只是為了滿足你的心愿。」


  「南曉樓,你是異徒行者。這件事,和你無關。」祥博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現在走,還來得及。文族,對完成終極任務沒有興趣。」


  我隔著祥博起碼十幾米的距離,可是他散發的冷冽殺氣激起了我一身雞皮疙瘩。


  我從話中聽出,他由愛生恨,起了殺意。


  我當然不會走。不僅僅是為了治好月餅,更因為這對情侶,無論做了什麼,無論多麼有悖社會道德,無論在一起的目的多麼複雜,可是他們是活生生的人。


  既然是人,就有生存的權利,決不允許由他人隨意剝奪。


  「你的眼神,很像月無華。」祥博雙手探出,十根手指如同撥動琴弦,跳躍不止,「所以他變成了那個樣子!」


  我護在女子身前,提防音浪襲擊。突然覺得背後一緊,無數根細線把我纏住,隨即身體被一股巨力向後拖拽,狠狠撞向戀人巨石。我正要掙扎,又有無數道銀絲從石身長出,把我牢牢纏個結實。


  又是兩聲巨響,那對男女,也被同樣綁進巨石。


  「和他們倆無關,」女子驕傲地仰起頭,緊閉雙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我一個人承擔。」


  「這個時候你還維護他!」祥博雙目血紅,雙手緊握成拳狠狠揮動,「他有什麼好?他哪裡比我好?」


  銀絲「吱吱」作響,深深陷進肉里。我好像被一圈圈烙紅的鐵絲纏住,只覺得全身被割成無數塊,痛得根本無法呼吸。


  「在我最缺錢的時候,你去哪裡了?在我生病的時候,你在哪裡?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偶爾接一次,你說困了要睡覺,你在把我推開知道么?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疼?」女子嗚咽著,眼淚止不住滑落,「一個女人需要什麼?你懂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失蹤了整整半個月。你知道那半個月我在想什麼?我在想,你是不是去找別的女人了,你不要我了。對!我接受他是有目的,可是,如果他沒有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出現,我怎麼可能接受他。你根本不懂感情!」


  「那半個月,我在忙著取積蓄、買房子,準備所有和你結婚的東西,我想給你個驚喜。而且,我得了重病,我怕沒有時間給你未來。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矛盾么?我愛你,不想你受一點委屈,不想答應你的事情做不到。」祥博「哈哈」狂笑,眼神更加凌亂,「就這麼半個月,你就跟他走了。咱們都說好了,慢慢來,好好的。你這麼幾天就跟別人跑了,到底是誰不懂感情?」


  「生活很現實,沒有那麼多的戲劇化!你總覺得什麼事都做得對,那只是我願意!」女子愣了片刻,哭得更悲,「如果你當時告訴我這些事,打死我都不會離開你。我需要驚喜,我更需要你給我安全感。女人的安全感,不只是物質,還有感情。那段時間,你沒給我,他給我了。這是我的選擇,我不覺得這個選擇有什麼不對。」


  祥博身軀猛顫,眼神由凌亂轉為茫然,喃喃重複著「安全感」這三個字。


  兩人不再爭吵,只是這麼互相望著,無聲勝有聲。


  「我錯了。」祥博頹然坐倒。


  「你沒有錯。我的心裡,你最重要。只是在我最餓的時候,你仍然選擇為我靜心煲一鍋湯,而不是一碗速食麵。」女子沒有絲毫感情地瞥著昏迷男子,「他是給我速食麵那個人。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等不了那鍋湯。」


  「我懂了。」祥博笑著抬頭,瞳孔里是女子身影,「我等你。」


  「也許等不到,他是說了真話,可是他真得對我做到了我所有想要的一切,我還不起,」女子哭腫的眼睛多了絲微笑,「先祝我幸福吧,還不知道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我心說,談戀愛的人智商都他媽的是零!話都說開了,在一起不就得了。速食麵也好,煲湯也好,有啥吃啥,總不能便宜了那個除了錢啥都沒有的土豪吧?


  又是一陣沉默,氣氛愈發緩和。


  我明顯試出纏在身上的銀絲鬆了,卻怎麼也掙脫不開。我乾咳一聲:「祥哥,咱能先鬆了綁再討論愛情不?」


  「哦?」祥博似乎這才想起這茬兒,面色突變,「兩位師父傳授魅音真言陣時說過,情絲纏體,無法可解。除非回答對所有問題,戀人石的靈性感知到答案正確,才會收回銀絲。月……月無華就是因為錯了問題,變成那個樣子。」


  「你他媽的神經病啊!」我一股邪火直竄腦子,忍不住罵道,「談個戀愛而已,至於搞這麼大么?你們搞藝術的腦子進水了!」


  「你根本不懂什麼是藝術,有什麼資格說他?」女子皺眉很不屑地瞪了我一眼。


  兩個神經病,相愛相殺很好玩么?我心裡暗罵,想想那句話捎帶手把自己也罵了,沒好意思說自己好歹也是個過氣作家。


  「對不起。」祥博搓著手,很誠懇地掏出一張紙,「南曉樓,你一定要回答正確。要不然,她也會……」


  「為什麼不讓她回答?」我就納了悶兒了,幹嘛非要讓我擔這個責任。


  「因為兩位師父是男的,布陣時設的規矩必須是男性回答。」


  我眼前一黑,這都是哪門子規矩?還帶性別歧視的。


  「問!」


  「京劇的四個行當七種感情是什麼?」


  我頓時有種參加高考的錯覺。難怪月餅答錯,丫的學渣屬性終於暴露了。


  十三

  「四大行當,嗯……嗯……生旦凈丑,」我拚命回憶著那些年念過的書,「七種感情是,喜怒哀樂驚恐悲。」


  「嗖嗖」幾聲,纏在腿上的銀絲褪去。


  祥博面色一喜:「月無華也答對了這道題,繼續下一道。四大徽班進京,與哪種著名戲曲融合,形成了京劇?」


  我傻眼了。


  山東的呂劇?陝西秦腔?河南梆子?

  我的腦子裡一下子冒出好多戲種,就想做一道不會的選擇題,哪個答案都覺得對,又覺得哪個答案都不對。


  「雲南風景還不錯吧?」祥博插了這麼一句。


  我莫名其妙瞅著他,恍然大悟,感情這還帶作弊的?


  「崑曲!」


  「噗嗤……」女子忍俊不禁笑了起來,根本沒把當前的險境當回事兒,倒也看出她完全相信祥博。


  祥博一本正經點著頭,收起了紙條。


  纏在身上的銀絲也散了,唯獨還有一根繞過腦袋的銀絲牢牢箍著。


  「接著問啊?」我這會兒反倒奇怪為什麼月餅能回答錯問題。轉念一想,依著丫傲嬌性格,搞不好死活不按照祥博提示,非要自己想答案。由此一想,大有可能。


  「前兩個問題是兩位師父設的,我再次啟動陣法,用音樂把問題灌入戀人石,月無華回答錯了。」祥博深吸口氣,緊張的嗓音發顫,「我想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根本沒想過答案。南曉樓,你一定要回答正確。」


  「你沒有答案讓我怎麼回答!」我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個辦事顛三倒四的傢伙!

  「我知道他們肯定會來石林,當時情緒不穩定,就想把他們……」


  祥博使勁捶著胸口,「戀人石的靈性很強,只要答案正確,就……就……如果不正確,你……你……」


  「他回答錯了也不要緊,我也解脫了。」女子嘴角笑著很好看的弧度。


  眼看兩人又要開始膩膩歪歪,我腦殼都大了好幾圈。你們沒心事了,月餅還等著我呢。


  「趕緊問!」


  「一、當你很餓的時候,你會選擇一個給你泡碗速食麵的人還是會選擇精心煲一鍋湯的人?二、當你不是很餓的時候,你會選擇一個給你泡碗速食麵的人還是會選擇精心煲一鍋湯的人?三、當你不餓的時候,你會選擇一個給你泡碗速食麵的人還是會選擇精心煲一鍋湯的人?」祥博頓了頓,額頭冒出冷汗,「泡速食麵的人承諾將來會給你煲湯,卻一直在你餓得時候泡速食麵,你並不知道這個人未來會不會給你煲湯;煲湯的人也會泡速食麵,但是更想用心為你煲湯,而且煲了很多次,卻沒有在你最餓的時候給你泡速食麵。」


  又是速食麵和煲湯!我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肚子倒是「咕咕」叫了起來。


  如果回答錯了,我們都會產生異變。可是,這個答案因人而異,怎麼可能會有完全統一的答案?

  換做是你,該怎麼回答?


  十四

  開車回去的路上,我給月野打了個電話。月餅正在熟睡,精神狀態好了很多,也就不著急趕回去,邊開車邊想昨晚發生的事情。


  當我糾結半天終於做出回答,戀人石像一塊巨大的磁鐵,把月光全部吸引至石身,周遭一片黑暗,唯獨巨石通體透亮,石紋如同人體血管,傳送著柔和的月色。


  倏地,戀人石光芒大盛,無數條皎潔的光線四散而出,整片石林瞬間透亮,光芒如海浪洶湧奔騰,淹沒了每一方土地。在這耀眼的光芒中,我看到兩條虛幻的人影,從戀人石中走出。


  男子年輕俊朗,女子雖白髮蒼蒼,卻掩飾不了年輕時驚世絕俗的容顏。那兩條人影相依相偎,攜手漫步於石林,摸索著每一塊石頭,時而歌唱、時而舞蹈,許久才走回戀人石旁,分別籠罩著祥博和女子,慢慢融了進去。


  一時間,兩人肌膚如玉,周身熒光流動,變幻出無數張相貌。其中由幾張臉,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兩人執手相擁,面含久別重逢的微笑。


  祥博:「咱們,又走過了一世。」


  女子:「不知道下一世,是我負你還是你負我。」


  祥博:「希望再也不互相辜負,安安穩穩走過一生,再次輪迴,多好?」


  女子:「但願吧。」


  「轟」一聲巨響,兩人周身光芒爆裂,身形越來越虛幻,細細碎碎如同金沙的光粒飄向空中。


  「南曉樓,謝謝你。真沒想到答案居然是這樣。」祥博向我揮手,手掌灑出一片金色光輝,消逝不見。


  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時間來不及了,也只好笑著揮手作別。


  「你要好好寫書哦,」女子調皮地皺鼻笑著,「我來世當你的粉絲。」


  我還沒有回話,兩人已經化作兩團瑰麗的金色霧氣,漂浮空中,縈繞石林許久,緩緩漂回戀人石,融了進去。


  光芒消失了,月色如初,深夜如墨。蟲兒叫,草兒笑,風兒唱,靜怡祥和。


  我活動著被銀絲捆麻的手腕,心中慶幸對那個問題的回答。還好,我答對了!


  原來,初識祥博,他講的白髮石林傳說,不僅僅是個傳說,而是文族生生世世逃不脫的宿命。


  願,有情人終成眷屬;願,有情人白首偕老。


  「我這是在哪兒?」土豪蘇醒,懵頭暈腦地問道。


  我懶得搭理他,拾起祥博留給我的筆記本,背包離去。走到石林邊緣,我抬頭看到北斗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折頭跑回。


  土豪早已不知蹤影,我盤算著戀人石旁按照北斗七星擺設的七塊巨石方位,從勺柄數起第二塊巨石的草叢中,發現了一塊半人高極不起眼的石頭。


  這塊巨石相當於開陽星,而不起眼的石頭,就是開陽星旁的暗星,是「死兆星。」


  我踩著石頭周圍的泥土,陰氣最重的西北角,腳底有異感。掘開土層,一隻陰沉木刻成的老鼠端端正正擺在地下一尺位置,口中銜著一枚古錢,頭頂插著半截桃木釘,尾端刻著一個月牙。


  我捏著桃木釘拎起老鼠,下方果然有一柄銹跡斑斑的瑞士軍刀。


  我和月餅這兩樣隨身攜帶的物品,多次出現在不可能出現的地方,我早沒了最初見到時那種心情。翻過老鼠身子,腹部刻著八卦圖案,中間寫著「色」、「財」兩個楷體字。


  這是「厭勝術」里的「黑鼠奪運」術,施術者藉此奪取格局俱佳之地的氣運,布在這裡顯然是為了財色兼收。


  這也解釋了祥博、女子、土豪之間的恩怨糾纏。


  我心中有些懊惱,早想到這一層說什麼也不能放那個土豪走掉。轉念一想,祥博和女子再次輪迴,氣運不再受厭勝術侵擾,「互不辜負,安穩一生」的願望也該達成了。


  布厭勝術的人肯定和異徒行者或者八族有關,目的不言而喻。至於為什麼會出現軍刀、桃木釘,趕回去問問知道更多秘密的月餅才是正理。


  如果他不知道,那就繼續探險前行。經過這半年,我們終於又回歸了。


  人生就該這樣,放下該放下的,才能留住該留住的。


  就像我對最後那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


  十五

  雖說心情不著急,說到底還是疑雲重重,我也沒來得及吃口雲南有名的「過橋米線」,緊趕慢趕回到了暫居城市。


  我掏出鑰匙,抬頭看到「1122」房間號,有種很難形容的親切感。


  傑克和小慧兒在玩NBA 2K吧?黑羽是不是還在跟著電視學中國功夫?月野在做什麼?看書?聽音樂?


  月餅呢?是不是正喝著二鍋頭,抽著「紅將軍」,懶洋洋地靠在飄窗,嘴角揚著笑容,揚揚眉毛,摸著鼻子:「南少俠,好久不見,又胖了不少,該減肥了。」


  這群可愛的混蛋!

  推開門,異常安靜,我所想象的畫面並沒有出現。屋裡亂糟糟一片,月野、傑克、小慧兒、黑羽不見了。唯有月餅坐在飄窗面朝樓下,一動不動。


  我心裡一緊,試探著問道:「月餅?他們人呢?」


  月餅轉頭對我嫵媚一笑,捻指放在胸前,眼中流波漾轉,開口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異聞:


  2016年6月12日,雲南石林深夜曾出現耀眼金光。據目擊者稱,金光出現之前,曾聽到石林有兩人唱著《霸王別姬》的京劇橋段。此事極為詭異,當夜沒人敢進石林探個究竟,網路也未留下照片等線索。時間久了,也就不了了之。


  還有一個奇怪事件,雖然與「金光事件」無關,卻是當地津津樂道的八卦新聞。當天去石林遊玩的情侶,除了一對金婚夫婦,其餘情侶均吵著架,怒氣沖沖退了房,不歡而散。


  具體原因,無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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