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羅剎教主
第49章 羅剎教主
01
銀光閃動,閃花了陸小鳳的眼睛。奇詭的招式,幾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這屋子本不寬闊,他幾乎已沒有退路。
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不敗的人。
陸小鳳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敗在這裡?
孤松背負著雙手,遠遠站在角落裡,冷冷地看著,忽然問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敗無疑?」
枯竹沉吟道:「你看呢?」
孤松道:「我看他必敗!」
枯竹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陸小鳳也有被人擊敗的一天。」
孤松道:「我說的不是陸小鳳。」
枯竹很驚訝,道:「不是?」
孤松道:「必敗的是方玉飛。」
枯竹道:「可是現在他似已佔盡上風。」
孤松道:「先佔上風,只不過徒耗氣力,高手相爭,勝負的關鍵只在於最後之一擊。」
枯竹道:「但現在陸小鳳卻似已不能出手。」
孤松道:「他不是不能,是不願。」
枯竹道:「為什麼?」
孤松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好的機會,作最後的一擊?」
孤松道:「言多必失,佔盡上風,搶盡攻勢的人,也遲早必有失招的時候!」
枯竹道:「那時就是陸小鳳出手的機會了?」
孤松道:「不錯。」
枯竹道:「就算有那樣的機會,也必定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孤松道:「當然。」
枯竹道:「你認為他不會錯過?」
孤松道:「我算準他只要出手,一擊必中。」
寒梅一直靜靜地聽著,眼睛里彷彿帶著種譏誚的笑意,忽然冷笑道:「只可惜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
就在他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方玉飛已將陸小鳳逼入他們這邊的角落。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拔劍。
沒有人能形容他拔劍的速度,沒有人能看清他拔劍的動作,只看見劍光一閃!
閃電般的劍光,直刺陸小鳳的背。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擊!
陸小鳳前面的出路本已被逼死,只怕連做夢都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擊,竟是從他背後來的!
他怎麼能閃避?
他能!
因為他就是陸小鳳。
一彈指間已是六十剎那,決定他生死的關鍵,只不過是一剎那。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擰身,整個人都好像突然收縮。
劍尖如飛矢,一發不可收拾。
劍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卻沒有穿透他的背,飛矢般的劍光反而向迎面而來的方玉飛刺了過去。
方玉飛雙手一拍,夾住了劍鋒。
他已無處閃避,只有使出這一著最後救命防身的絕技。
只可惜他忘了他的對手不是寒梅,而是陸小鳳。
陸小鳳就在他身邊。
幾乎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陸小鳳已出手。
更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擊的速度,更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個人都能看見方玉飛的雙眉之間,已多了個血洞。
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因為鮮血已開始從他雙眉之間流出來。
他整個人都已冰冷僵硬,卻沒有倒下去,因為他前胸還有一把劍。
寒梅的劍!
真正致命的,也不是陸小鳳那妙絕天下的一指,而是這柄劍。
陸小鳳的手指點在他眉心時,他剛夾住劍鋒的雙手就鬆了。
劍的去勢卻未歇,一劍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個人都有算錯的時候,這一次算錯的是他。
這件事的結果,實在遠出他意料之外。
陸小鳳看著方玉飛眉心之間的洞,緩緩道:「我說過我要送給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
方玉飛茫然看著他,銳利如鷹的眼睛,已漸漸變得空洞灰白,嘴角卻忽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掙扎著道:「我本來一直很羨慕你。」
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有四條眉毛。」
他喘息著,掙扎著說下去:「可是現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為我有了兩個屁眼,這一點我保證你永遠也比不上的。」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無法開口。
方玉飛看著他,忽然大笑,大笑著往後退,劍出胸,血飛濺。
他的笑聲立刻停頓。他呼吸停頓的時候,寒梅手裡的劍尖還在滴著血。
寒梅的臉色蒼白。
從他劍尖上滴落的血,彷彿不僅是方玉飛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抬頭,不敢去面對枯竹、孤松,他們卻一直盯著他。
孤松忽然嘆息,道:「你說的不錯,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我看錯了你。」
枯竹也在嘆息,道:「你怎麼會和這個人狼狽為奸,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為我不願一輩子受你們的氣!」
枯竹道:「難道你願意受方玉飛的氣?」
寒梅冷笑道:「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羅剎教的教主,方玉飛主關內,我主關外,羅剎教與黑虎堂聯手,必將無敵於天下。」
枯竹道:「難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紀?我們在崑崙隱居二十年,難道還沒有消磨掉你的利慾之心?」
寒梅道:「就因為我已老了,就因為我過了幾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你的事沒有成。」
寒梅冷笑道:「無論是成也好,是敗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們的氣了。」
死人永遠不會受氣的。
02
夜。
黑暗的長巷,凄迷的冷霧。
陸小鳳慢慢地走出去,孤松、枯竹慢慢地跟在他身後,稀星在沉落。
他們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時並不能換來真正的歡樂。
可是成功至少比失敗好些。
走出長巷,外面還是一片黑暗。
孤松忽然問道:「你早已算準背後會有那一劍?」
陸小鳳點點頭。
孤松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飛串通?」
陸小鳳又點點頭,道:「因為他們都做錯了一件事。」
孤松道:「你說。」
陸小鳳道:「那天寒梅本不該逼著我去斗趙君武的,他簡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飛製造機會。」
孤松道:「哼。」
陸小鳳道:「一個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本不該還有方玉飛剛才那樣的自信,除非他另有后著。」
孤松道:「所以你就故意先將自己置之於死地,把他的后著誘出來?」
陸小鳳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
孤松道:「就因為他們認為你已必死無疑,所以你才沒有死。」
陸小鳳笑了笑,道:「一個人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時候。」
孤松道:「因為他認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鬆了,就會變得自大起來。」
陸小鳳道:「所以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並不多。」
孤松沉默著,過了很久,忽又問道:「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
陸小鳳道:「你說。」
孤松道:「你並沒有看見過真正的羅剎牌?」
陸小鳳道:「沒有。」
孤松道:「可是你一眼就分辨出它的真假。」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朱大老闆的手藝,朱大老闆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松道:「什麼毛病?」
陸小鳳道:「他仿造贗品時,總喜歡故意留下一點痕迹,故意讓別人去找。」
孤松道:「什麼樣的痕迹?」
陸小鳳道:「譬如說,他若仿造韓乾的馬,就往往會故意在馬鬃間畫條小毛蟲。」
孤松道:「他仿造羅剎牌時,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迹?」
陸小鳳道:「羅剎牌的反面,雕著諸神諸魔的像,其中有一個是散花的天女。」
孤松道:「不錯。」
陸小鳳道:「贗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臉,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孤松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那是老闆娘的臉。」
孤松道:「老闆娘?」
陸小鳳微笑,道:「老闆娘當然就是朱大老闆的老婆。」
孤松的臉色鐵青,冷冷道:「所以你當然也已看出來,方玉香從藍鬍子身上拿出來的那個羅剎牌,也是假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並不想看的,卻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所以……」
孤松道:「所以怎麼樣?」
陸小鳳道:「所以我現在很快就要倒霉了。」
孤松道:「倒什麼霉?」
陸小鳳道:「倒寒梅那種霉。」
孤松的臉沉下。
陸小鳳道:「寒梅那麼做,是因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們呢?」
孤松閉著嘴,拒絕回答。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是那種淡泊自甘的隱士,怎會加入羅剎教?你們若真的不想做羅剎教的教主,怎麼會殺了玉天寶?」
枯竹的臉色也變了,厲聲道:「你在說什麼?」
陸小鳳淡淡道:「我只不過在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枯竹道:「什麼道理?」
陸小鳳道:「你們若真的對羅剎教忠心耿耿,為什麼不殺了我替你們教主的兒子復仇?」
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因為你們也知道玉天寶並不是死在我手裡的,我甚至連他的人都沒有看見過,究竟是誰殺了他,你們心裡當然有數。」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個聰明人,就不該說這些話。」
陸小鳳道:「我說這些話,只因為我還知道一個更簡單的道理。」
枯竹再問:「什麼道理?」
陸小鳳道:「不管我說不說這些話,反正都一樣要倒霉了。」
枯竹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看過了羅剎牌,因為世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塊羅剎牌是假的,你們想用這塊羅剎牌去換羅剎教教主的寶座,就只有殺了我滅口。」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現在四下無人,又恰巧正是你們下手的好機會,松竹神劍,雙劍合璧,我當然不是你們的對手。」
孤松冷冷地看著他,忽然道:「你給了方玉飛一個機會,我也可以給你一個。」
陸小鳳道:「什麼機會?」
孤松道:「現在你還可以逃,只要這次你能逃得了,我們以後絕不再找你。」
陸小鳳道:「我逃不了。」
孤松、枯竹雖然好像是在隨隨便便地站著,占的方位卻很巧妙,就好像一雙鉗子,已將陸小鳳鉗在中間。
現在鉗子雖然還沒有鉗起來,卻已蓄勢待發,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從這把鉗子間逃走。
陸小鳳看得很清楚,卻還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們卻不知道。」
孤松道:「哦?」
陸小鳳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絕不會逃,就算你們趕我走,我都不想走。」
孤松道:「你想死?」
陸小鳳道:「更不想。」
孤松不懂。陸小鳳做的事,世上本就沒有幾個人能懂。
陸小鳳道:「近六年來,我最少已經應該死過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好好地活著,你們知道為什麼?」
孤松道:「你說。」
陸小鳳道:「因為我有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其中湊巧還有一兩個會用劍。」
他的「劍」字說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覺到一股森寒的劍氣。
他霍然回頭,並沒有看到劍,只看到一個人!
森寒的劍氣,就是從這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個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劍更鋒銳。
有霧,霧漸濃。
這個人就站在迷迷濛蒙,冰冰冷冷的濃霧裡,彷彿自遠古以來就在那裡站著,又彷彿是剛剛從濃霧中凝結出來的。
這個人雖然比劍更鋒銳,卻又像霧一般空濛虛幻縹緲。
孤松、枯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一身白衣如雪。
絕世無雙的劍手,縱然掌中無劍,縱然劍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會有劍氣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縮:「西門吹雪!」
他們並沒有看見這個人的臉,事實上,他們根本從來也沒有見過西門吹雪,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已感覺到這個人一定就是西門吹雪!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西門吹雪!
03
西門吹雪沒有動,沒有開口,沒有拔劍,他身上根本沒有劍!
陸小鳳在微笑。
孤松忍不住問道:「你幾時去找他來的?」
陸小鳳道:「我沒有去找,只不過我的朋友中,湊巧還有一兩個人會替我去找人。」
孤松道:「你總算找對人了。」
枯竹冷冷道:「我們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巔,一劍破飛仙』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說錯了。」
枯竹道:「錯在哪裡?」
西門吹雪道:「白雲城主的劍法,已如青天白雲無瑕無垢,沒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著天外飛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門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門吹雪道:「破了那一著天外飛仙的人,並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誰?」
西門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西門吹雪的話,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懂。
西門吹雪道:「他的劍法雖已無垢,他的心中卻有垢。」
他的眼睛發光,慢慢地接著道:「劍道的精義,就在於『誠心正意』,一個人的心中若有垢,又豈能不敗?」
枯竹忽然又覺得有股劍氣逼來,這些話彷彿也比劍更鋒銳。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心中也有垢?
西門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劍必弱……」
枯竹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你的劍呢?」
西門吹雪道:「劍在!」
枯竹道:「在哪裡?」
西門吹雪道:「到處都在!」
這也是很難聽懂的話,枯竹卻懂了,孤松也懂了。 ——他的人已與劍融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正是劍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陸小鳳微笑道:「看來你與葉孤城一戰之後,劍法又精進了一層。」
西門吹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還有一點你不明白。」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發亮的眼睛,忽然又變得霧一般空濛憂鬱,道:「我用那柄劍擊敗了白雲城主,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
枯竹冷笑道:「我……」
西門吹雪不讓他開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雙劍聯手才能破敵制勝,這種劍只配去剪花裁布。」
忽然間,「鏘」一聲,劍已出鞘。
枯竹的劍!
劍光破空,一飛十丈。
這一劍的氣勢,雖不如「天外飛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頂上的一根萬年枯竹。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沒有拔劍。
他手中根本無劍可拔,他的劍在哪裡?
忽然間,又是「鏘」的一聲清吟,劍光亂閃,人影乍合又分。
霧更濃,更冷。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枯竹的劍尖上正在滴著血……
他自己的劍,他自己的血。
劍已不在他手上,這柄劍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入,後背穿出。
他吃驚地看著西門吹雪,彷彿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現在你想必已該知道我的劍在哪裡。」
枯竹想開口,卻只能咳嗽。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的劍就在你手裡,你的劍就是我的劍。」
枯竹狂吼,再拔劍。
劍鋒從他胸膛上拔出來,鮮血也像是箭一般飛激而出。
西門吹雪還是沒有動。
鮮血飛濺到他面前,就雨點般落下,劍鋒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時,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不禁嘆息,孤松卻已連呼吸都停頓。
西門吹雪道:「你找人叫我來,我來了!」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會來。」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欠你的情。」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西門吹雪道:「縱然我們是朋友,這也是我最後一次。」
陸小鳳道:「最後一次?」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已還清了你的債,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見著我要死在別人手裡,也絕不會再出手?」
西門吹雪冷冷地看著他,並沒有否認。
然後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風裡,就像是他來的時候那麼神秘而突然。
孤松沒有動,很久很久都沒有動,就像是真的變成了一株古松。
冷霧迷漫,漸漸連十丈外枯竹的屍身都看不見了,西門吹雪更早已不見蹤影。
孤松忽然長長嘆息,道:「這個人不是人,絕不是。」
陸小鳳雖然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一個人的劍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劍,他的劍就是他的神!
陸小鳳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憂鬱。
孤松居然看出來了,冷冷地問道:「你同情他?」
陸小鳳道:「我同情的不是他。」
孤松道:「不是?」
陸小鳳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來認為他已能變成真正的一個人。」
孤松道:「可是他沒有變。」
陸小鳳道:「他沒有。」
孤松道:「劍本就是永恆不變的,他的人就是劍,怎麼會變?」
陸小鳳黯然嘆息。
——劍永恆不變,劍永能傷人。
孤松道:「一個女人若是做了劍的妻子,當然很不好受。」
陸小鳳道:「當然。」
孤松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陸小鳳又不禁嘆息。
孤松凝視著他,緩緩道:「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多悲傷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朋友,往事不堪回首,你……」
「你」字剛說出口,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如電,直刺陸小鳳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現在正是陸小鳳心靈最脆弱的時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豈非總是能令人變得悲傷軟弱?
孤松選擇了最好的機會出手!
他的劍比枯竹更快,他與陸小鳳的距離,只不過近在咫尺。
這一劍無疑是致命的一擊,他出手時已有了十分把握。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點——
他的對手不是別人,是陸小鳳!
劍刺出,寒光動。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只伸出了兩根手指,輕輕一夾!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夾的神奇和速度,這一夾表現出的力量,幾乎已突破了人類潛能的極限。
寒光凝結,劍也凝結,劍鋒忽然間就已被陸小鳳兩根手指夾住。
孤松拔劍,再拔劍!
劍不動!
孤松的整個人已恐懼而顫動,突然撒手,凌空倒掠,掠出五丈。
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象的,因為他知道這已是他的生死關頭。
人類為了求生而發出的潛力,本就是別人很難想象的。
陸小鳳沒有追。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覺濃霧中又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條淡淡的人影,彷彿比霧更淡,比霧更虛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親眼看見這個人出現,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從大地上出現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靈、鬼魂,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個人。
孤松夭矯如龍的身形突然停頓,墜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這一瞬間突然崩潰,完全崩潰。
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聲,這輕功妙絕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塊般跌落在地上,就動也不再動。
看來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潰,就連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潰。
這突然的崩潰,難道只不過因為他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身上難道帶著種可以令人死亡崩潰的力量?難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霧未散,人也沒有走。
霧中人彷彿正在遠遠地看著陸小鳳,陸小鳳也在看著他,看見了他的眼睛。
沒有人能形容那是雙什麼樣的眼睛。
他的眼睛當然是長在臉上的,可是他的臉已融在霧裡,他的眼睛雖然有光,可是連這種光也彷彿與霧融為一體。
陸小鳳雖然看見他的眼睛,看見的卻好像只不過還是一片霧。
霧中人忽然道:「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認得我?」
霧中人道:「非但認得,而且感激。」
陸小鳳道:「感激?」
霧中人道:「感激兩件事。」
陸小鳳道:「哦?」
霧中人道:「感激你為我除去了門下敗類和門外仇敵,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就是……」
霧中人道:「我姓玉。」
陸小鳳輕輕地將一口氣吐出來,道:「玉?寶玉的玉?」
霧中人道:「寶玉無瑕,寶玉不敗。」
陸小鳳道:「不敗也不死?」
霧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陸小鳳再吐出一口氣,道:「你就是西方玉羅剎?」
霧中人道:「我就是。」
霧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煙霧迷漫,他的人看來也同樣迷迷濛蒙,若有若無。
他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著搖頭,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得到的。」
西方玉羅剎道:「想到什麼?」
陸小鳳道:「我早就該想到,你的死只不過是一種手段。」
玉羅剎道:「我為什麼要用這種手段?」
陸小鳳道:「因為西方羅剎教是你一手創立的,你當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羅剎承認。
陸小鳳道:「可是西方羅剎教的組織實在太龐大,分子實在太複雜,你活著的時候,雖然沒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後,這些人是不是會繼續效忠你的子孫呢?」
玉羅剎淡淡道:「連最純的黃金里,也難免有雜質,何況人?」
陸小鳳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會有對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孫保留這份基業,就得先把這些人找出來。」
玉羅剎道:「你想煮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里的稗子剔出來?」
陸小鳳道:「可是你也知道這並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里,任何人都很難分辨出來,除非等到他們對你已全無顧忌的時候,否則他們也絕不會自己現出原形。」
玉羅剎道:「除非我死,否則他們就不敢!」
陸小鳳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只有用詐死這種手段。」
玉羅剎道:「這是種很古老的計謀,它能留存到現在,就因為它永遠有效。」
陸小鳳微笑道:「現在看起來,你這計謀無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很愉快?」
他雖然在笑,聲音里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玉羅剎當然聽得出來,立刻反問道:「我為什麼不愉快?」
陸小鳳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孫們保留了永存天地,萬世不變的基業,可是你的兒子呢?」
玉羅剎忽然笑了。
他的笑聲也像他的人一樣,陰森縹緲,不可捉摸,笑聲中彷彿也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譏誚。
陸小鳳實在不懂他怎麼還能笑得出。
玉羅剎還在笑,帶著笑道:「你若以為死在他們手裡的真的是我兒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陸小鳳道:「死在他們手裡那個人,難道不是真的玉天寶?」
玉羅剎道:「是真的玉天寶,玉天寶卻不是我的兒子。」
陸小鳳道:「他們都已跟隨你多年,難道連你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
玉羅剎悠然道:「我的兒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兒子了。」
陸小鳳更不懂。
玉羅剎道:「這種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懂的,因為你不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陸小鳳道:「如果我是呢?」
玉羅剎道:「如果你是,你就會知道,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是絕對沒法子管教自己的兒子,因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有些傷感:「為我生兒子的那個女人,在她生產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西方羅剎教未來的教主,又沒有父母的管教,他將來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陸小鳳道:「當然是像玉天寶那樣的人。」
玉羅剎道:「你願不願意那樣的人來繼承你的事業?」
陸小鳳在搖頭,也在嘆息。
他忽然發現要做西方羅剎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將自己的兒子教養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羅剎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將他交給一個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養了別人的兒子作為我的兒子,這秘密至今還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道:「現在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玉羅剎道:「因為我信任你。」
陸小鳳道:「我們並不是朋友。」
玉羅剎道:「就因為我們既不是仇敵,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意:「如果你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就會明白我這是什麼意思了。」
陸小鳳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遠比仇敵更可怕。
只不過他雖然也有過這種痛苦的經驗,卻從來也沒有對朋友失去過信心。
因為他並不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麼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用大轎子來抬他,他也絕不會去的。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
玉羅剎的目光彷彿已穿過了迷霧,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雖然不是羅剎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於我雖然不是陸小鳳,也已經很了解你。」
陸小鳳不能不承認。
他雖然還是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是在他們之間卻無疑已有種別人永遠無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種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羅剎思慮之周密,眼光之深遠,都是他自己永遠做不到的。
玉羅剎彷彿又觸及了他的思想,慢慢地接著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敵,只因為我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玉羅剎道:「你是我這一生中所遇見過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這次來,本想殺了你。」
陸小鳳道:「現在呢?」
玉羅剎道:「現在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問。」
玉羅剎道:「現在我們既非朋友,也非仇敵,以後呢?」
陸小鳳道:「但願以後也一樣。」
玉羅剎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陸小鳳道:「真的。」
玉羅剎道:「可是要保持這種關係並不容易。」
陸小鳳道:「我知道。」
玉羅剎道:「你不後悔?」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羅剎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這一生中,也曾遇見過很多可怕的人,也沒有一個比你更可怕的!」
玉羅剎笑了,他開始笑的時候,人還在霧裡,等到陸小鳳聽到他笑聲時,卻已看不見他的人了。
在這迷夢般的迷霧裡,遇見了這麼樣一個迷霧般的人,又看著他迷夢般消失。
陸小鳳忽然覺得連自己都已迷失在霧裡。
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連他自己也都分不清了……
《陸小鳳傳奇4:銀鉤賭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