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重回賭坊
第48章 重回賭坊
01
夜,冬夜。
黑暗的長巷裡,靜寂無人,只有一盞燈。
殘舊的白色燈籠,幾乎已變成死灰色,斜掛在長巷盡頭的窄門上,燈籠下,卻掛著一個發亮的銀鉤,就像是漁人用的釣鉤一樣。
銀鉤不住地在寒風中搖蕩,風彷彿是在嘆息,嘆息世上為何會有那麼多愚昧的人,願意被鉤上這個銀鉤?
方玉飛從陰暗潮濕的冷霧中,走進了燈光輝煌的銀鉤賭坊,脫下了白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極合身,手工極精緻的銀緞子衣裳。
每天這時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尤其是今天。
因為陸小鳳已回來了,陸小鳳一向是他最喜歡、最尊敬的朋友。
陸小鳳自己當然更愉快,因為他已回來了,從荒寒的冰國回來了。
布置豪華的大廳里,充滿了溫暖和歡樂!
酒香中,混合著上等脂粉的香氣,銀錢敲擊,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音,世間幾乎已沒有任何一種音樂能比這種聲音更動聽。
陸小鳳喜歡聽這種聲音。
就像世上大多數別的人一樣,他也喜歡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現在。
經過了那麼長一段艱辛的日子后,重回到這裡,他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溫暖的家,回到母親的懷抱。
這次他居然還能好好地活著回來,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剛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鬍子、眼角的假皺紋、頭髮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乾乾淨淨。
現在他看來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連他自己都對自己覺得滿意。
大廳里有幾個女人正用眼角偷偷地瞟著他,雖然都已徐娘半老,陸小鳳卻還是對她們露出了最動人的微笑。
只要是能夠讓別人愉快的事,對他自己又毫無損失,他從來也不會拒絕去做的。
看見他的笑容,就連方玉飛都很愉快,微笑著道:「你好像很喜歡這地方?」
陸小鳳道:「喜歡這地方的人,看來好像愈來愈多了。」
方玉飛道:「這地方的生意的確愈來愈好,也許只不過是因為現在正是大家都比較悠閑寬裕的時候,天氣又冷,正好躲在屋子裡賭錢喝酒!」
陸小鳳笑道:「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為了來看你的?」
方玉飛大笑。
他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儀容修潔,服裝考究,身材也永遠保持得很好,雖然有時顯得稍微做作了些,卻正是一些養尊處優的中年女人們,最喜歡的那種典型。
陸小鳳壓低聲音,又道:「我想你在這地方一定釣上過不少女人!」
方玉飛並不否認,微笑道:「經常到賭場里來賭錢的,有幾個是正經人?」
陸小鳳道:「開賭場呢?是不是也……」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為他已看到一個人,手裡拿著把尖刀,從後面撲過來,一刀往方玉飛的左腰刺了過去。
方玉飛卻沒有看見,他背後並沒有長眼睛。
陸小鳳看見的時候也已遲了,這個人手裡的刀,距離方玉飛的腰已不及一尺。
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連陸小鳳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誰知就在這時,方玉飛的腰突然一擰,一反手,就刁住了這個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聲,尖刀落地!
拿刀的人破口大罵,只罵出了一個字,嘴裡已被塞住,兩條大漢忽然出現在他身後,一邊一個,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飛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微笑道:「這地方經常都會有這種事的!」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你?」
方玉飛淡淡道:「反正不是因為喝醉了,就是因為輸急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也許他只不過因為氣瘋了!」
方玉飛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你給他戴了頂綠帽子!」
方玉飛又大笑。
在他看來,能給人戴上頂綠帽子,無疑是件很光榮、很有面子的事,無論誰都不必為這種事覺得慚愧抱歉的。
陸小鳳看著他,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
剛才的事發生得很突然,卻還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尤其是靠近他們的幾張賭桌,大多數人都已離開了自己的位子,在那裡竊竊私議,議論紛紛。
只有一個人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盯著自己面前的兩張牌九出神,看來他在這副牌九上,不是贏了一大注,就是輸了不少。
這人頭戴著貂皮帽,反穿著大皮襖,還留著一臉大鬍子,顯然是個剛從關外回來的采參客,腰上的褡褳里裝滿了辛苦半年換來的血汗錢,卻準備在一夜之間輸出去。
方玉飛也壓低聲音,道:「看樣子你好像很想過去贏他一票。」
陸小鳳笑道:「只有贏來的錢花起來最痛快,這種機會我怎麼能錯過?」
方玉飛道:「可是我妹夫已在裡面等了很久,那三個老怪物聽說也早就來了!」
陸小鳳道:「他們可以等,這種人身上的錢卻等不得,隨時都可能跑光的!」
方玉飛笑道:「有理!」
陸小鳳道:「所以你最好先進去通知他們,我等等就來!」
他也不等方玉飛同意,就過去參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鬍子參客的旁邊,微笑道:「除了押庄的注之外,我們兩個人自己也來賭點輸贏怎麼樣?」
大鬍子立刻同意,道:「行,我賭錢一向是愈大愈風涼,你想賭多少?」
陸小鳳道:「要賭就賭個痛快,賭多少我都奉陪!」
方玉飛遠遠地看著他們,微笑著搖了搖頭,忽然覺得自己一雙手也癢了起來。
等他繞過這張賭桌走到後面去,陸小鳳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這大鬍子的手——
02
藍鬍子正在欣賞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乾凈,手指長而秀氣。
這是雙很好看的手,也無疑是雙很靈敏的手。
他的手就擺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著,甚至連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著。
他們看著的雖然是同樣一雙手,心裡想著的卻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認這雙手的確很好看、很乾凈。
但是卻又有誰知道,這雙看來乾乾淨淨的手,已做過多少臟事?殺過多少人?脫過多少女孩子的衣服?
她的臉微微發紅,她又想起了這雙手第一次脫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輕輕撫摸時那種感覺,連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歲寒三友正在心裡問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這雙手還能幹什麼?
這雙手看來並不像練過武功的樣子,可是陸小鳳的手豈非也不像?
藍鬍子自己又在想什麼呢?他的心事好像從來也沒有人能看透過。
方玉飛已進來了很久,忍不住輕輕咳嗽,道:「人已來了!」
方玉香道:「人在哪裡?為什麼沒有進來?」
方玉飛微笑道:「因為他恰巧看見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見了一個油水很足的冤大頭!」
喜歡賭的人,若是同時看見這兩件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一胎孩子,他也會忘得乾乾淨淨的。
寒梅冷笑道:「原來他不但是個酒色之徒,還是個賭鬼!」
方玉飛道:「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賭的恐怕還不多。」
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當然很了解這種人,因為你自己也一樣。」
方玉飛嘆了口氣,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們男人本來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這本是女人罵男人的話,他自己先罵了出來。
方玉香也笑了,她顯然是個好妹妹,對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歡,而且很親熱。
藍鬍子忽然問道:「那冤大頭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玉飛道:「是個從關外來的采參客,姓張,叫張斌。」
藍鬍子道:「這人是不是還留著一嘴大鬍子?」
方玉飛道:「不錯!」
藍鬍子淡淡道:「鬍子若是沒有錯,你就錯了!」
方玉飛道:「我什麼地方錯了?」
藍鬍子道:「你什麼地方錯了,這人既不是采參客,也不叫張斌!」
方玉飛道:「哦!」
藍鬍子道:「他是個保鏢的,姓趙,叫趙君武!」
方玉飛想了想,道:「是不是那個『黑玄壇』趙君武?」
藍鬍子道:「趙君武只有一個!」
方玉飛道:「他以前到這裡來過沒有?」
藍鬍子道:「經過這裡的鏢客,十個中至少有九個來過!」
方玉飛道:「他以前既然正大光明地來過,這次為什麼要藏頭露尾?」
藍鬍子道:「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方玉飛不說話了,眼睛卻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這時候藍鬍子的手已擺下去,孤松的手卻伸了出來。
陸小鳳總算來了。
孤松伸著手道:「拿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若想要錢,就要錯時候,我恰巧已經把全身上下的錢都輸得乾乾淨淨!」
孤松居然沒有生氣,淡淡道:「你本來好像是想去贏別人錢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就因為我想去贏別人的錢,所以才會輸光,輸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贏別人錢的!」
孤松冷笑道:「難道你把羅剎牌也輸了出去!」
陸小鳳道:「羅剎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說不定也輸了出去!」
孤松道:「難道羅剎牌不在你身上?」
陸小鳳道:「本來是在的!」
孤松道:「現在呢?」
陸小鳳道:「現在已經不見了!」
孤松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瞳孔卻已突然收縮。
陸小鳳卻又笑了笑,道:「羅剎牌雖然不見了,我的人卻還沒有死!」
孤松冷冷道:「你為什麼不去死!」
陸小鳳道:「因為我還準備去替你把羅剎牌找回來!」
孤松又不禁動容,道:「你能找得回來?」
陸小鳳點點頭,道:「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隨時都可以去找,只不過……」
孤松道:「不過怎麼樣?」
陸小鳳道:「我勸你還是不要的好,要回來之後,你一定會更生氣!」
孤松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那塊羅剎牌也是假的!」
藍鬍子的手又擺到桌上來,孤松的手也擺在桌上。
他們是不是想用這雙手扼斷陸小鳳的脖子?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一共已找到兩塊羅剎牌,只可惜兩塊都是假的!」
大家都在聽著,等著他解釋。
陸小鳳道:「第一次我是從冰河裡找出來的,我們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馬鞭從人家手裡搶來的,我們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為人家都說我那手鞭法蠻神的!」
孤松道:「神鞭牌本是李霞盜去的,被陳靜靜用冰河牌換走,又落入你手裡!」
陸小鳳道:「完全正確!」
孤松道:「它絕不可能是假的!」
陸小鳳嘆道:「我也覺得它絕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卻偏偏是假的!」
孤松冷笑道:「你怎麼能看得出羅剎牌的真假?」
陸小鳳道:「我本來的確是看不出的,卻偏偏又看出來了!」
孤松道:「怎麼樣看出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我恰巧有個朋友叫朱停,神鞭牌也恰巧是他做出來的贗品!」
孤松道:「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外號叫『大老闆』的朱停?」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他?」
孤松道:「我聽說過!」
陸小鳳道:「這人雖然懶得出奇,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無論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能做得出,偽造書畫玉石的贗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
說起朱停這個人,他臉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好朋友,在丹鳳公主那次事件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現在他只怕還被關在青衣樓後面的山洞裡。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苦笑道:「假如不是他,我現在也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了,他替我惹的麻煩,簡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來都多!」
孤松道:「他也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嗯!」
孤松道:「那神鞭牌是誰要他假造的?你去問過他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孤松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我跟他至少已經有兩年沒說過話了。」
孤松道:「他跟你是朋友,彼此卻不說話?」
陸小鳳苦笑道:「因為他是個大混蛋,我好像也差不多。」
孤松冷笑道:「若有人相信你的話,那人想必也是個混蛋!」
陸小鳳道:「你不信?」
孤松道:「無論那神鞭牌是真是假,我都要親眼看看。」
陸小鳳道:「我說過,假如你一定要看,我隨時都可以替你找回來!」
孤松道:「到哪裡去找?」
陸小鳳道:「就在這裡!」
孤鬆動容道:「就在這屋子裡?」
陸小鳳道:「現在也許還不在,可是等我吹熄了燈,念起咒語,等燈再亮的時候,那塊玉牌就一定已經在桌子上。」
藍鬍子笑了,方玉飛也笑了。
這種荒謬的事,若有人相信才真是活見了鬼。
方玉香也忍不住笑道:「你真的認為有人會相信你這種鬼話?」
陸小鳳道:「至少總有一個人會相信的!」
方玉香道:「誰?」
孤松忽然站起來,吹熄了第一盞燈,道:「我。」
屋子裡點著三盞燈,三盞燈已全都滅了,這密室本就在地下,燈熄了之後,立刻就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只聽陸小鳳嘴裡念念有詞,好像真的是在念著某種神秘的魔咒,可是仔細一聽,卻好像是在反反覆復地說著幾個地名:
「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馮二瞎子……」
不管他念的是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都顯得神秘而怪異。
大家只聽得彼此間心跳的聲音,有一兩個人心跳得愈來愈快,竟像是真的已開始緊張起來,只可惜屋子裡實在太黑,誰也看不見別人臉上的表情,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的心跳得愈來愈快,陸小鳳的咒語也愈來愈快,反反覆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忽然大喝一聲,道:「開!」
火光一閃,已有一盞燈亮起!
燈光下竟真的赫然出現了一塊玉牌。
03
在燈光下看來,玉牌的光澤柔美而圓潤,人的臉卻是蒼白的,白里透青。
每個人的臉色都差不多,每個人眼睛里都充滿了驚奇。
陸小鳳得意地微笑著,看著他們,忽然道:「現在你們是不是已全都相信了我的鬼話?」
方玉香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本就該相信你,你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活鬼。」
孤松冷冷道:「但這塊玉牌卻不是鬼,更不是活的,絕不會自己從外面飛進來。」
陸小鳳道:「當然不會!」
孤松道:「它是怎麼來的?」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就不關你的事了,你若問得太多,它說不定又會忽然飛走的!」
它當然絕不會自己飛走,正如它不會自己飛來一樣,但是孤松並沒有再問下去。
這就是他所要的,現在他已得到,又何必再問得太多?
他凝視著桌上的玉牌,卻一直都沒有伸手,連碰都沒有去碰一碰。
這塊玉牌從玉天寶手裡交給藍鬍子,被李霞盜走,又被陳靜靜掉了包,再經過楚楚、陸小鳳和丁香姨的手,最後究竟落入了誰手裡?
在燈光下看來,它雖然還是晶瑩潔白的,其實卻早已被鮮血染紅,十個人的血,十條命,他們的犧牲是不是值得?
孤松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那些人未免死得太冤了。」
藍鬍子道:「哪些人?」
孤松道:「那些為它而死的人!」
藍鬍子道:「這塊玉牌究竟是真是假?」
孤松道:「是假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這上面的雕刻,的確可以亂真,但玉質卻差得很多!」
藍鬍子沉默了很久,轉過頭,凝視著陸小鳳,道:「這就是你從楚楚手裡奪走的?」
陸小鳳點點頭。
藍鬍子也嘆了口氣,黯然道:「她還年輕,也很聰明,本來還可以有很好的前途,但卻為了這塊一文不值的贗品犧牲了自己,這又是何苦?」
陸小鳳道:「她這麼樣做,只因為她從未想到這塊玉牌是假的。」
藍鬍子同意。
陸小鳳道:「她是個很仔細的人,若是有一點懷疑,就絕不會冒這種險。」
藍鬍子也同意:「她做事的確一向很仔細。」
陸小鳳道:「這次她完全沒有懷疑,只因為她知道這塊玉牌的確是李霞從你這裡盜走的,當時她很可能就在旁邊看著。」
藍鬍子嘆道:「但陳靜靜卻忘了李霞也是個很精明仔細的女人。」
陸小鳳道:「你認為是李霞把羅剎牌盜走的?」
藍鬍子道:「你難道認為不是?」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丁香姨和陳靜靜都是從小跟著她的,沒有人能比她們更了解她,她們對她的看法,當然絕不會錯。」
藍鬍子道:「她們對她是什麼看法?」
陸小鳳道:「除了黃金和男人之外,現在她對別的事都已不感興趣,更不會再冒險惹這種麻煩。」
藍鬍子道:「難道李霞盜走的羅剎牌,就已是假的?」
陸小鳳道:「不錯。」
藍鬍子道:「那麼真的呢?」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問道:「碟子里有一個包子、一個饅頭,我吃了一個下去,包子卻還在碟子里,這是怎麼回事?」
藍鬍子也笑了,道:「你吃下去的是饅頭,包子當然還在碟子里。」
陸小鳳道:「這道理是不是很簡單?」
藍鬍子道:「簡單極了。」
陸小鳳道:「李霞盜走的羅剎牌是假的,陳靜靜換去的也是假的,真羅剎牌到哪裡去了?」
藍鬍子道:「我也想不通。」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其實這道理也和碟子里的包子同樣簡單,假如你不是忽然變笨了,也應該想得到的。」
藍鬍子道:「哦?」
陸小鳳淡淡道:「別人手裡的羅剎牌,既然都是假的,真的當然在你手裡。」
藍鬍子笑了。
他是很溫文、很秀氣的人,笑聲也同樣溫文秀氣。
可是他笑的時候,從來也沒有看過別人,總是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這雙手是不是也和桌上的玉牌一樣?看來雖潔白乾凈,其實卻滿布著血腥。
陸小鳳道:「你故意製造個機會,讓李霞偷走一塊假玉牌……」
藍鬍子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陸小鳳道:「這正是你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個關鍵,李霞中計之後,你的計劃才能一步步實現。」
桌上有酒。
藍鬍子斟滿一杯,用兩隻手捧住,讓掌心的熱力慢慢地把酒溫熱,才慢慢地喝下去。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雅,神情更悠閑,就像正在聽人說一個有趣的故事。
陸小鳳道:「你早已對李霞覺得憎惡厭倦,因為她已老了,對男人又需要太多,你正好趁這個機會,讓她自己走得遠遠的,而且永遠不敢再來見你,這就是你計劃的第一步。」
藍鬍子淺淺地啜了一口酒,嘆息著道:「好酒。」
陸小鳳道:「你知道李霞和丁香姨的關係,算準了李霞一定會去找丁香姨的,這也是你計劃中的一步,因為你早就在懷疑她對你不忠,正好趁這個機會試探試探她,找出她的姦夫來。」
藍鬍子又笑了,道:「我為什麼要試探她,她不是我的妻子。」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她不是?」
藍鬍子道:「她的丈夫是飛天玉虎,不是我。」
陸小鳳盯著他,一字字道:「飛天玉虎是誰呢?是不是你?」
藍鬍子大笑,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麼好笑的事,笑得連酒都嗆了出來。
陸小鳳卻不再笑,緩緩道:「飛天玉虎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和西方魔教勢不兩立,可是這次他並沒有參加來爭奪羅剎牌,因為他早已知道別人爭奪的羅剎牌是假的。」
藍鬍子還在笑,手裡的酒杯卻突然「咯」的一響,被捏得粉碎。
陸小鳳道:「丁香姨並不知道飛天玉虎就是藍鬍子,因為她看見的藍鬍子是個滿臉鬍子的大漢,她從來沒有懷疑到這一點,因為她跟大多數人一樣,認為藍鬍子當然是有鬍子的,否則為什麼叫作藍鬍子?」
他冷冷地接著道:「知道你這秘密的,也許只有方玉香一個人,就連她都可能是過了很久以後才發現的,所以最近找到這裡來。」
方玉香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慢慢地站起來,從後面的柜子里取出個金杯,用一塊潔白的絲巾擦乾淨了,才為藍鬍子斟了一杯酒。
藍鬍子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竟忽然變得溫柔了起來。
陸小鳳道:「你用藍鬍子的身份作掩護,本來很難被人發現,她找來之後,你本可殺了她滅口,但你卻不忍心下手,因為她實在很迷人,你怕她爭風吃醋,泄露了你的秘密,只好把另外的四個女人都趕走。」
方玉飛一直站在旁邊,靜靜地聽著,連寒梅和枯竹都沒有開口,他當然更沒有插嘴的餘地。
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問出句不該問的話:「既然你也承認他用藍鬍子的身份作掩護,是個很聰明的法子,你又是怎麼發現的?」
藍鬍子的臉色驟然變了,方玉飛問出這句話,就無異已承認他也知道藍鬍子和飛天玉虎本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卻笑了,淡淡道:「無論多周密的計劃,都難免會有些破綻。」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他本不該要你和方玉香去對付丁香姨,丁香姨若不是他的妻子,他絕不會叫你去下那種毒手,更不會去管別人這種閑事。」
方玉飛目中彷彿露出了痛苦之色,慢慢地垂下頭,不說話了。
藍鬍子忽然冷笑:「你怎麼知道是我要他去的?你怎麼知道飛天玉虎不是他?」
陸小鳳的回答簡單而明白:「因為我是他的老朋友!」
藍鬍子也閉上了嘴。
陸小鳳忽又笑了笑,道:「我還有個朋友,你也認得的,好像還曾經輸給他幾百兩銀子。」
藍鬍子道:「你說的是趙君武?」
陸小鳳點點頭,道:「他見到的藍鬍子,也是個滿臉鬍子的大漢,別人見到的想必也一樣。」
藍鬍子冷冷道:「可是你見到的藍鬍子,卻沒有鬍子。」
陸小鳳微笑,道:「因為你知道,有些人的眼睛里是連一粒沙子都揉不進去的,何況那一大把假鬍子?」
藍鬍子道:「你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道:「你自己難道不是?」
藍鬍子冷笑。 陸小鳳道:「你不但早已看破了丁香姨的私情,也早已知道她的情人是誰,你這麼樣做,不但可以趁機殺了他們,還可以轉移別人的目標。」
孤松忽然冷冷道:「你說的別人,當然就是我?」
陸小鳳道:「我說的本來就是你。」
孤松道:「你呢?」
陸小鳳苦笑道:「我只不過是個被他利用來做幌子的傀儡而已,就像是有些人獵狐時故意放出去的兔子一樣。」
一個人若是把自己比作兔子,當然是因為心裡已懊悔極了,無論誰發現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時候,心裡都不會覺得太好受的。
孤松道:「兔子在前面亂跑,無論跑到哪裡去,狐狸都只有在後面跟著。」
陸小鳳道:「你們看見他費了那麼多事,為的只不過是要請我替他去找回羅剎牌,當然更不會懷疑羅剎牌還在他手裡。」
孤松承認。
陸小鳳道:「不管我是不是能找回羅剎牌,不管我找回的羅剎牌是真是假,都已跟他完全沒關係了,因為他已經把責任推在我身上。」
孤松道:「羅剎牌若是在你手裡出了毛病,我們要找的當然是你。」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這段路實在很遠,簡直就像是充軍一樣,我們在路上喝西北風,他卻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爐旁等著,等到正月初七過去,就算有人能揭穿他的秘密,也只好乾瞪眼了。」
孤松道:「因為那時他已經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陸小鳳道:「那時他不但是羅剎教的教主,也是黑虎幫的幫主,只可惜……」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現在他還不是。」
陸小鳳道:「實在可惜。」
孤松道:「現在他只不過是條瓮中的鱉,網中的魚。」
藍鬍子忽然也嘆了口氣,道:「實在可惜,可惜極了。」
陸小鳳道:「你覺得可惜的是什麼?」
藍鬍子道:「可惜我們都瞎了眼睛!」
陸小鳳道:「我們?」
藍鬍子道:「我們的意思,就是我和你。」
陸小鳳道:「我?……」
藍鬍子道:「只有瞎了眼的人,才會交錯朋友。」
陸小鳳道:「我交錯了朋友?」
藍鬍子道:「錯得厲害。」
陸小鳳道:「你呢?」
藍鬍子道:「我比你更瞎,因為我不但交錯了朋友,而且還娶錯了老婆。」
「老婆」這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他已經閃電般出手,一下扣住了方玉香的腕脈,厲聲道:「拿出來!」
方玉香美麗的臉孔已嚇成鐵青色,道:「我又不知道真的羅剎牌在哪裡,你叫我怎麼拿出來?」
藍鬍子道:「我要的不是羅剎牌,是……」
方玉香道:「是什麼?」
藍鬍子沒有回答,沒有開口,甚至連呼吸都似已停頓,就好像忽然有雙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那張始終不動聲色的臉,也已忽然扭曲,變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慘碧色。
方玉香吃驚地看著他,道:「你……你要的究竟是什麼?」
藍鬍子的嘴緊閉,冷汗已雨點般落下。
方玉香的眼睛忽然又充滿了溫柔和憐惜,柔聲道:「我是你的妻子,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你又何必生氣?」
藍鬍子也在瞪著她,眼角突然崩裂,鮮血同時從他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朵里流了出來。
是鮮血,卻不是鮮紅的血。
他的血竟赫然也已變成慘碧色的。
他的人竟已坐都坐不住,已開始往後倒。
方玉香輕輕一掙,就掙脫了他的手,方玉飛也趕過去扶住了他。
「你怎麼了?你……」
他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他們知道死人是無法回答任何話的。
一瞬前還能出手如閃電般的藍鬍子,忽然間已變成了死人。
可是他那雙凸出來的眼睛,卻彷彿還在瞪著方玉香,眼睛里充滿了悲憤和怨毒。
方玉香看著他,一步步往後退,晶瑩的淚珠,泉水般涌下。
「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
她的聲音慘切悲傷:「事情還沒有到不可解決的地步,你何苦一定要自尋死路?」
屋子裡沒有別的聲音,只能聽見她一個人悲傷低訴。
每個人都怔住了。
藍鬍子居然死了,這變化實在比剛才所有的變化都驚人。
奇怪的是,陸小鳳並沒有吃驚,甚至連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有。
表情最痛苦的人是孤松,他也在喃喃自語:「真的羅剎牌還在他手裡,他一定收藏得很嚴密,這秘密一定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現在他卻死了……」
陸小鳳忽然道:「他死不死都無妨。」
孤松道:「無妨?」
陸小鳳淡淡道:「他的秘密,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孤松道:「還有誰知道?」
陸小鳳道:「我。」
孤松霍然站起,又慢慢地坐下,神情已恢復鎮定,緩緩道:「你知道他把羅剎牌藏在哪裡?」
陸小鳳道:「他是個陰沉而狡猾的人,狡猾的人通常都很多疑,所以他唯一真正信任的人,也許只有他自己。」
孤松道:「所以羅剎牌一定就在他自己身上?」
陸小鳳道:「一定。」
孤松又霍然站起,準備衝過去。
陸小鳳卻又接著道:「你現在若要在他身上去找,一定找不到的。」
孤松道:「可是剛才你還說羅剎牌一定在他身上。」
陸小鳳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一瞬之間,往往就會發生很多變化。」
孤松道:「所以羅剎牌剛才雖然是在他身上,現在卻已不在了?」
陸小鳳道:「一定不在了。」
孤松道:「現在在哪裡?」
陸小鳳忽然轉過頭,面對著方玉香,慢慢地伸出手,道:「拿出來。」
方玉香咬著嘴唇,恨恨道:「連我丈夫的命都被你拿走了,你還要什麼?」
陸小鳳道:「羅剎牌。」
方玉香道:「羅剎牌怎麼會在我手上?況且他剛才問我要的也不是羅剎牌。」
陸小鳳道:「他剛才問你要的,的確不是羅剎牌,因為那時羅剎牌還在他自己身上。」
方玉香道:「你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他要的是解藥。」
方玉香道:「解藥?」
陸小鳳笑了笑,拿起藍鬍子剛喝過的金杯,道:「他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任何人要毒死他都很不容易,可是這一次……」
方玉香道:「這一次他難道是被人毒死的?」
陸小鳳點點頭道:「這一次他會中毒,只因為他確定酒中無毒,杯上也沒有毒。」
方玉香道:「那麼他怎麼會被毒死?」
陸小鳳道:「因為他忘了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他忘了這金杯是你拿出來的,而且用你的絲巾擦過一遍。」
他看著掖在方玉香襟上的絲巾,慢慢地接著道:「他也忘了,酒里雖然沒有毒,杯子里也沒有毒,你的絲巾上卻有毒。」
方玉香沉默著,過了很久,才輕輕地說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陸小鳳道:「我在聽。」
方玉香道:「我問你,像飛天玉虎這樣的人,該不該殺?」
陸小鳳道:「該。」
方玉香道:「那麼就算是我殺了他,你也不該怪我。」
陸小鳳道:「我並沒有怪你,只不過要你拿出來。」
方玉香道:「拿什麼?」
陸小鳳道:「羅剎牌。」
方玉香道:「羅剎牌?我哪裡有什麼羅剎牌!」
陸小鳳道:「你本來的確沒有,現在卻有了。」
方玉香道:「你要的就是……」
陸小鳳道:「就是你剛才從藍鬍子身上摸走的那一塊。」
方玉香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無論什麼事都好像瞞不過你。」
陸小鳳微笑,道:「有時我的眼睛雖然也會瞎,幸好大多數時候都是睜開著的。」
方玉香咬著嘴唇,看看陸小鳳,又看看歲寒三友,終於跺了跺腳,道:「好,拿出來就拿出來,反正這鬼東西能帶給人的只是噩運。」
她真的拿了出來,拿出來居然真是一塊晶瑩無瑕的玉牌,玉質之美,的確遠在另兩塊玉牌之上。
這塊玉牌剛落在桌上,孤松的長袖已流雲般飛出。
桌上的玉牌,立刻落入了他袖中。
陸小鳳微笑著,看著他,道:「完璧已歸,幸不辱命。」
孤松道:「前嫌舊怨,就此一『璧』已勾銷。」
陸小鳳道:「多謝。」
孤松道:「多謝。」
方玉香板著臉道:「現在飛天玉虎已死了,羅剎牌也已還給了你們,你們還不走?」
陸小鳳道:「你在趕我們走?」
方玉香咬著嘴唇道:「難道你還想要什麼?要我的人?」
陸小鳳笑道:「要當然是想要的,只不過還有個小小的問題。」
方玉香道:「什麼問題?」
陸小鳳道:「你真的是個人?」
方玉香笑了,陸小鳳也笑了。
他大笑著走出去,忽又回過頭,拍了拍方玉飛的肩,道:「陳靜靜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你既然喜歡她,就應該好好地對待她。」
方玉飛道:「陳靜靜?哪個陳靜靜?」
陸小鳳道:「當然就是我們都認得的那一個。」
方玉飛道:「那麼你當然也應該知道,她已死在火窟里。」
陸小鳳道:「她沒有。」
方玉飛道:「沒有?」
陸小鳳道:「火窟里的確有副女人的骸骨,卻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陳靜靜中了楚楚三枚透骨針,那女人骸骨上卻連一枚都沒有,你燒死她之前,難道還會先把她身上的暗器拔出來?」
方玉飛笑了笑,道:「我還沒有那麼大的工夫。」
陸小鳳道:「所以死在火窟里的,絕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笑得已有些勉強,道:「死的若不是陳靜靜,陳靜靜到哪裡去了?」
陸小鳳道:「包子既然還在碟子里,你吃下去的當然是饅頭。」
方玉飛道:「死在火窟里的既然不是陳靜靜,陳靜靜當然已被人帶走。」
陸小鳳道:「我說過,這道理本來就簡單極了。」
方玉飛道:「你知道她是被誰帶走的?」
陸小鳳道:「你。」
方玉飛閉上了嘴。
陸小鳳道:「我本來並沒有懷疑到這一點的,但你卻不該殺了那孩子。」
方玉飛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陸小鳳道:「你當然也看得出那孩子是個白痴,絕不會認出你的真面目,但你卻還是要冒險殺他滅口,只因為你怕他告訴我,那個要給他糖吃的阿姨並沒有死,他雖然痴獃,這一點總是看得出的。」
方玉飛道:「從那時你才開始懷疑我?」
陸小鳳道:「所以我才到火窟去找,才發現那女人的骸骨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道:「但你卻還是不能證明,陳靜靜是被我帶走的?」
陸小鳳道:「所以我就托趙君武去幫我查一件事。」
方玉飛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那時陳靜靜的傷很重,你想要她活著,就得帶她去求醫,能救活她那種傷勢的大夫並不太多。」
方玉飛道:「在附近幾百里之內,也許只有一個。」
陸小鳳道:「絕對只有一個。」
方玉飛道:「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的馮二瞎子。」
陸小鳳道:「最妙的一點,就因為他是個瞎子,瞎子看不見人,當然也認不出你。」
方玉飛淡淡道:「也許因為這一點,所以他才活著。」
陸小鳳道:「只可惜陳靜靜中的透骨針,是種很少有的獨門暗器。」
方玉飛道:「所以趙君武到那裡一問,就問了出來。」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丁香姨是被你殺了的,她的情人就是你。」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我拿給她看的玉牌,已落入你的手裡,所以我剛才提起馮二瞎子,你就乖乖地交了出來。」
他微笑著,接著道:「我那句咒語對別人一點用也沒有,對你卻是種威脅。」
方玉飛道:「救人活命,並不是丟人的事,我為什麼要因此受你的威脅?」
陸小鳳道:「因為你怕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方玉飛道:「我……我怕誰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轉過頭,看著方玉香。
方玉香的臉色已鐵青。
陸小鳳又拍了拍方玉飛的肩,微笑道:「我剛才已說過,陳靜靜的確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不但聰明美麗,而且溫柔體貼,你既然冒險救了她,就應該好好待她,你說對不對?」
方玉飛道:「對,對極了。」
他在微笑,陸小鳳也在微笑,但兩個人的笑容看來卻連一點相同的樣子都沒有。
於是陸小鳳就微笑著走出去。
方玉香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陸小鳳停下。
方玉香道:「你還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哦?」
方玉香道:「你還忘了送樣東西給他。」
「他」就是方玉飛。
她正在看著方玉飛,以前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睛里總是帶著甜蜜親切的笑容,現在卻連一點都沒有了。
現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嫉妒、怨毒,一種幾乎已接近瘋狂的嫉恨和怨毒。
她一字一字地接著道:「你還忘了送他一個屁眼!」
04
燈蕊老了,燈光弱了。
屋子裡忽然又變得死寂如墳墓。
方玉飛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他那張本來極英俊動人的臉,現在已變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就連方玉香都似已不敢再看他。
她又向陸小鳳道:「我知道你說過,你要送給他的。」
陸小鳳道:「我說過。」
方玉香道:「一定?」
陸小鳳道:「一定。」
方玉香忽然笑了,瘋狂般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就用掖在衣襟上的絲巾去擦眼睛。
「我寧可讓眼睛瞎了,也不願看見你跟那婊子在一起。」
她在嘶聲大呼,嘴角已沁出鮮血。
她就用絲巾去擦嘴。
「其實我早該明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但我卻想不到你會真的喜歡那婊子。」
她開始咳嗽:「你一直瞞著我,只不過怕我泄露你的秘密,等到這件事一結束,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因為我知道你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太多了……」
她還想再說下去,可是她的咽喉也彷彿突然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扼住。
然後她美麗的臉開始扭曲,鮮血也開始流下來。
血不是鮮紅的,是慘碧色的,她倒下去的時候,就恰巧倒在藍鬍子的身上。
方玉飛看著她倒下去,還是連動都沒有動,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陸小鳳卻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有些話我本來並不想說的,只可惜……」
方玉飛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只可惜你早就在懷疑我。」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才是真正的飛天玉虎,藍鬍子只不過也是個被你利用的傀儡而已。」
方玉飛道:「你早已知道她不是我妹妹?」
陸小鳳道:「楚楚、靜靜,她們都是跟她在一起長大的,但卻從來也沒有提起過她有個哥哥!」
方玉飛道:「你很仔細。」
陸小鳳道:「飛天玉虎出現的時候,你總是在附近,藍鬍子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裡。」
方玉飛沒有否認。
陸小鳳道:「你知道羅剎牌在藍鬍子手裡,就叫陳靜靜鼓動李霞,盜走了它,再用方玉香做餌,釣上了我,然後又利用李霞引來賈樂山,最後,還是要藍鬍子做你的替死鬼,他們的財產,當然就全變成了你的。」
方玉飛淡淡道:「你應該知道我的開銷一向很大,我要養很多女人,女人都是會花錢的,尤其是聰明漂亮的女人。」
陸小鳳道:「這些女人的確每一個都很聰明,但在你的眼裡,她們只不過……」
方玉飛道:「只不過是一群母狗而已。」
陸小鳳道:「不管怎麼樣,你能夠利用這麼多女人,本事實在不小,只可惜……」
方玉飛又打斷了他的話,道:「只可惜到最後,我還是被一個女人害了。」
陸小鳳道:「真正害你的,並不是方玉香。」
方玉飛道:「不是她是誰?」
陸小鳳道:「陳靜靜。」
方玉飛道:「她……」
陸小鳳道:「只有她一個人能害你,因為你只有對她是真心的,若不是為了她,你怎麼會泄露出那麼多秘密?」
方玉飛閉上了嘴,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卻已看得出他是在勉強控制自己。
陸小鳳道:「就因為你還有這一點真心,所以我也給你個機會。」
方玉飛道:「什麼機會?」
陸小鳳道:「對你這種人,我們本不必講什麼江湖道義的,這裡我們有四個人,我們若是同時出手,在一瞬間你就必死無疑。」
方玉飛沒有否認。
陸小鳳道:「可是現在我卻願意給你個公平決鬥的機會。」
方玉飛道:「由你對我?」
陸小鳳道:「不錯,我對你,一對一。」
方玉飛道:「我若勝了你又如何?」
陸小鳳道:「你若勝了我,我死,你走。」
方玉飛目光轉向歲寒三友。
孤松冷冷道:「你若勝了他,他死,你走。」
方玉飛道:「一言為定。」
陸小鳳道:「絕無反悔。」
方玉飛忽然笑了,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如此做。」
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一心想親手殺了我。」
陸小鳳也不否認。
方玉飛微笑道:「你錯了。」
陸小鳳道:「我常常做錯事,幸好我偶爾也會做對一次。」
方玉飛道:「你勝不了我的,只要你一出手,就必死無疑。」
陸小鳳也笑了。
方玉飛道:「你的武功,我已清楚得很,你的靈犀指,用來對付我根本連一點用都沒有,我卻有對付你的手段。」
陸小鳳微笑著,聽著。
方玉飛忽然轉身,等他轉回來時,手上已多了副銀光閃閃的手套。
手套不但有尖針般的倒刺,還帶著虎爪般的鉤子。
方玉飛道:「這就是我特地練來對付你的,你的手指只要沾上它一點,保證走不出三步,就得倒地而死。」
陸小鳳道:「我能不能不去沾它?」
方玉飛道:「不能。」
他悠然接著道:「用手指去夾別人的武器,已成了你的習慣,多年的習慣,一時間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遇著險招時,我保證你一定會遇著很多險招。」
陸小鳳看著他的銀手套,終於嘆了口氣,苦笑道:「這麼樣看來,我好像已死定了。」
方玉飛道:「你本來就已死定了。」
他的聲音和態度中都充滿自信,高手相爭,自信本來就是種很可怕的武器,甚至比他戴著的那雙奇異的銀手套更可怕。
陸小鳳臉上的笑容看不見了。
就在這時,方玉飛已出手。